第2章 查理王子的预言
第一节
虽然开了口，话还是不多，我更愿意聆听。小时候，大人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深信不疑。他们说，牙仙会把藏在枕头下面的牙齿取走；圣诞老人会从烟囱里钻出来在红绿相间的长筒袜里装满礼物；公主和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女巫只会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故事里……
直到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我才有所领悟。原来每个人的眼睛，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大人们告诉你的，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相信的一面。那些故事其实另有版本。在夜里趁我熟睡，把牙齿取走的是秃尾巴的灰丑老鼠，而不是长着透明翅膀冰肌雪肤的美丽牙仙；圣诞老人果然在小区门口分发糖块，不过比起送礼物，他似乎更愿意跟漂亮女生搭讪，有时还躲在墙角吞云吐雾。就在他摘下大白胡子的时候，我发现，他其实就是隔壁满脸痘痘的大块头笨熊哥哥；公主和王子结婚一个月以后，就为在王冠上镶嵌娇艳鸽血红宝石，还是伤心海水蓝宝石吵闹不休，一时气急干脆闪电般离了婚；至于女巫——女巫一直都在，生活在普通人中间。只不过，她们存在的方式变得让人脑洞大开，足以颠覆以往人们对女巫的一切认知和所有想象。她们变换了身份，衣着，外表，甚至性别。哦嚯！这是一个雌雄莫辨的神奇年代，就连男巫也开始痴迷女妆。
她们已经习惯住在热闹的街区成为我们的邻居，不再独自一人栖居在黑暗森林里的破旧木屋里。乘坐飞机甚至飞船旅行，不再骑着扫帚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飞天遁地。不再整天察看水晶球，摆弄塔罗牌，而是热衷于查谷歌，聊微信，写博客，打boss。忙着崇拜卷福，金秀贤，江左梅郎，太子夜华。手里拿的不是魔法权杖，而是苹果手机，艾派德。不仅养黑色的猫，也爱养多肉，萨摩耶，折耳兔，拓麻歌子，接吻鱼。她们喜欢化透明裸妆，衣着低调平常。也许就是那位穿着清新舒适的森女裙，或者牛仔裤加T恤的漂亮邻家姐姐，偶尔cosplay成萌萌哒二次元美少女，再不会身披夸张的黑斗篷，穿黑色长袜和尖皮鞋，戴顶可笑的尖顶宽缘黑毡帽子招摇过市。
表面上她们与普通人无异，身体里仍然住着女巫，拥有强大的魔法和足以撼动天地的神力，洞悉人心而又超脱于虚弱的人性之外，诸如你我的贪婪，自私，偏执。出人意料的是，她们明明可以因此轻易获得金钱和权利，却宁愿过着简单平淡的生活，远离阴谋，算计和无休止的争斗。宁愿将魔法挥霍于日常细碎琐事，并把它变幻得奇趣多彩。那就是她们追求的“微幸福”。明明可以永生不死，却每天坚持锻炼，坚持吃健康食品，就像只能活一生一世那样无比爱惜自己身体。普通人总是想方设法一鸣惊人出人投地，甚至不惜众叛亲离来换取登上万众瞩目的名利峰顶。她们却乐于收敛光芒和欲望，甘心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凡夫俗子。
可惜的是，只差了一点点她们就做到了，就差了那么一点点。那是因为，我碰巧发现了她们的秘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起伏跌宕。总有魔法强大的变身女巫在我身边出现。而每一次出现，都会给我平凡的人生经历增加几抹童话般的奇异色彩，甚至从此扭转我的人生轨迹。
不信？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嘛！
第二节
第一次撞见女巫，是因为一个苹果——不是那个坏皇后变成的，给雪白公主送去毒苹果的丑陋女巫啦。那是一个有着光滑浅黄表皮，带均匀绯红色条纹的漂亮苹果，每一口都香甜多汁，很完美，只是不该一在顿热气腾腾的大餐之后，被冰冷冷地塞进我那装满油腻食物的肠胃里。那时我已经找到工作开始独立生活。长时间不规律的作息，暴饮暴食、饥一顿饱一顿的坏习惯，早已将肠胃摧残得虚弱不堪。那个苹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反复几次胃痛和腹泻之后，我不堪折磨，只得独自走进离家最近的一个中医诊所。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中医诊所的大门。
一股诡异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说不清那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腥味。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炼炉，就隐藏在那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木格子后面，乌黑浓稠的汤药毕毕剥剥地鼓起泡泡又破灭开，释放出阵阵灰色混沌的烟雾和奇怪刺鼻的气味。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老者，穿过迷雾缓缓向我走来，露出满是褶皱的上半张脸，下半张脸则被雪白浓密的胡须遮盖。
我的心一阵狂跳，怎么，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校长邓布利多现身了吗？
他看了看我的脸和舌头，用一只枯瘦的手掐了掐我的手腕，拌动着胡须，吐出几句话：你把自己装得太满了，食物，悔意，欲望，及其它。总有一天，它们会超过你身体的极限，将你害了。说完挥笔写下一张天书般潦草的药方，便打发我去到那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木格子处抓药。
几个小时后我取回已经煎好了的黑黄的药水。闻一闻，果然就是那种难以形容的，又酸又苦又甜又腥的奇怪味道。鼓起勇气喝下一口……在那碗喝剩下的药汤里，我居然发现一层赤红色的砂土，一些树皮或是草根，还有半条爬行动物的后肢！一幅画面顿时在我眼前浮现：白袍老者伸出那只枯瘦狰狞的手，往炼炉里投入各种令人惊奇的物件：树皮草根，五颜六色的砂石，蜥蜴的尾巴，嵘螈的唾液，蜘蛛的内脏，蝙蝠的牙齿，鳄鱼的鳞片，毒蛇褪下的皮，美人鱼的眼泪，死人的脚指……浓黑腥臭的汤汁翻滚着鼓起粘稠的泡泡，灰色烟雾氤氲弥漫。他不时地晃动一个巨大的木勺，在汤里搅拌，搅拌，搅拌着……
和大多数普通孩子一样，我从小只认得针管和白色药片，对药草的认识，仅限于《哈里波特》里面的曼德拉草，根茎酷似人形，从土里被连根拔起时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吃下它以后，中了魔咒或变形的人就可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或者吃了可以让人长出鱼鳃和蹼状的手脚，在水下像鱼一样呼吸和游泳的鳃囊草。至于药汤，嗯，知道得倒是真不少，什么幸运水，变身水，迷情剂，吐真剂……还有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之后喝下的，可以瞬间缩小的那一种，然后才能打开那扇通往地下奇幻王国的小门——那是我最喜欢的片断之一，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为电影配音：缩！缩！快缩啊！哈，快看，爱丽丝缩小啦！
我的肠胃不适居然很快好了起来。这种充满魔力的神奇汤药，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早已习惯了各种痛疼虚弱乏力疲累不堪的可怜人，因为一次意外偶然体验到浑身舒畅精力倍增灵感喷渤如泉的美妙感受，他会不顾一切去追逐那种缘起。
我开始关注清甜，和她成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我们每天都要对话——频繁程度甚至让哈甜感到不满。嗨你好吗？不好啦，嗓子有点干干的！天气这么燥热你又有加班熬夜嗓子能不干干的？看来晚上的汤里要加些莲心和夏枯草了，再炖一个菊花雪梨当甜品。怎么最近脸色不太好，嗯，给你做个黄芪当归红枣炖鸡如何？入秋了，也该补补身体了……今天有没有听话吃粗粮和蔬菜！光吃肉？不乖哦……
惭惭习惯了将药草融入饮食。我还着迷一样喜欢上了向老中医问询，求来适合自己体质的药方。
就连“邓布利多”也对我和颜悦色起来。遇上空闲的时候还会跟我玩笑几句。怎么，今天又是三个小伙伴一起来的？看到我一脸惶惑的样子，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左看看右看看，他便舒展着浓密如菊的皱纹，轻拈白须呵呵地笑了。
那些草根树皮，干花野果，有毒无毒的种各爬虫，甚至砂土……不仅治好了我的咳嗽，发热，慢性肠胃炎，还缓解了每月的生理痛疼，中年的失眠潮热，年老时的头晕目眩和关节僵硬。我从一个苍白孱弱的青涩女孩，出落得红润饱满，亭亭玉立。即使年逾古稀，我仍然身体强健，保持着比同龄人更旺盛的精力，外表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那些奇怪的药草和各种黑黄色汤药——高阶女巫的魔力之源，逐渐改变了我急躁善变的性格，变得宁静平和，富有耐性，将喜爱的事情做得井井有条有始有终。这样的一个我，更自在真实，更乐于在缓慢坚持的过程中，细心体验每一点滴微小的改善，享受其中而不再急于求得一个结果。有人说那也是一种信仰，持之以恒就可以滴水石穿。不啻于信仰神灵，信仰乌托邦。
后来我也慢慢明白了“邓不利多”那句话的深意。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种容器，区别在于材质和体积的各不相同。也许有人生而贵重如宝石玛瑙樽，有人顽强如传世青铜鼎，而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玻璃透明水杯，轻轻一碰就会破碎。这样脆弱却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比如，至少可以给自己包裹厚厚一层海绵或气泡膜吧，还偏要不停地往里面装填各种欲望，和失意时带来的焦虑……好险！与“邓不利多”的偶遇和那碗药汤带给我的醍醐灌顶，让我活过了一个世纪。不然，别说一个世纪，按照那条著名的玻璃杯定律，不出五十年，我这只玻璃杯就将碎裂成片，魂落一地了。
什么是玻璃杯定律？不，不是什么命由天定，运由已生之类的话。而是要让你相信，能在最大程度上决定命运的，是身体，而不是别的什么。至于性格么，有什么样的身体，就会有什么样的性格，就像林殊和梅长苏的故事告诉我们的那样。是否健康；是否有个聪明的头脑；相貌、身材是否上佳——别试图说服我颜值不重要，这些都属于“身体”的基本要素。这些要素并不是绝对不可以改变的。只要努力改变了其中一点或者几个点，命运就会相应地得到改变。
有一天我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位受人尊敬的药学老专家，用一种乡间小路上随处可见的，极不起眼的小草，提炼出一种可以治病救人的奇效灵药，挽救了数以百万计普通人的生命，并因此获得了国际上最有名的医学大奖。新闻轰动一时。而我只是耸耸肩膀——不奇怪啊，她本来就是法力最强大的高阶女巫之一，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第三节
我曾经就读的贝塔大学拥有二百多年的悠久历史，造就出数量惊人的名人和富豪，因此吸引了国内几乎一半智商高而又野心勃勃的年青人来就读。然而在当时，最有名的当数一位出奇英俊又才华卓越的年青心理咨询师，留英的心理学博士，姓王，英文名叫查理，人称查理王子。
我读大二的时候，查理王子原来的助理因为出国留学离开了学校。消息一传开，他的办公桌上迅速堆起成百上千份应聘简历。他慧眼独具，偏偏选中了我。那绝对是一种荣耀——几乎全校的女生都因此记住了我。她们用蛋白糖霜在姜饼人身上挤出我的名字，然后从头部开始吃掉，一并发出大力咀嚼的声音，咔吱，咔吱……
其中的原因，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成绩单上的数字足以亮瞎神眼，还有厚厚一撂获奖证书。很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沾沾自喜地想象，查理王子用他雪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翻阅着我的奖状：小白兔乖乖奖，最佳两足书橱奖，最受老师宠爱奖，循规蹈矩模范奖，课堂录音机杰出奖……他频频赞许地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我就咯咯咯地从梦中笑醒。
后来才得知，那堆简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之所以注意到我，只因听说我是全校最会煮咖啡的女孩，还写了一个以烘焙甜点为主题的颇受欢迎的博客。他是咖啡狂人，兼骨灰级别甜品控。
印象中查理王子有一张英俊得如同雕塑般完美的脸，眼睛大而深遂。远看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近看时你会发现，他的瞳孔并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黑色，而是深棕夹杂着灰绿、青紫、宝石蓝，流沙金，摩卡棕……多种颜色混杂交织的瞳孔，使他的眼神异光游离，飘忽不定。当他和我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我常常会疑惑，他是在看着我，还是只是在跟我说话，眼睛却盯着别外。雪白纤细手指，总是在不急不慢地敲击着电脑键盘，腰背挺得笔直，优雅得就像钢琴王子在弹奏《献给爱丽丝》。
他交给我的重要任务有三项：煮咖啡，煮咖啡，煮咖啡。偶尔接待来访的学生，整理文件档案。来访的学生多是被同学孤立、排斥的怪咖。女孩子多半没有同性的朋友。男孩子多半生活困顿，情感屡屡受折。有一天，约好的三名女学生，只来了两个。她们答完题就离开了。按照惯例，接下来查理王子会用电脑判题并且计算出成绩。而当时他正在阳光落地窗前专心享用我给他特制的咖啡——没有任何事情能打断他喝咖啡的兴致，哪怕在他脚边点燃一堆柴火呢（注意，女巫最害怕的就是火！）——便吩咐我去把剩下的那套题答完。
那是我第一次做心理测试。都是些很简单的题，就连中学生做起来都会觉得毫不费力：画着圆圈，方块之类的，应该是几何题，跟数字有关的，是算术题，还有些常识题，文学题，一些类似“你喜欢自己的专业吗”“你的梦想是什么”这样很蠢的题。我是答题天才，这些题当然难不到我。
结束后，查理王子雪白纤细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动。电脑将自动评出分数。然后他说：
第一名女生八十九分，第二名女生九十六分！很不错的成绩，她们都会成为行业精英，赚很多很多钱。而你，亲爱的清甜，不出我所料，只有七十五分。
所以呢？这个结果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成绩单里从未出现过如此低的分数。
所以，你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家庭主妇！你也会变得有钱，只不过这些钱都是由你的丈夫赚来的。
怎么会……是这样的……
你完全可以想象我脸上错愕的表情。那应该是我头二十年的人生里遭遇的最大挫折。怒火中烧的哈甜在他身后举起尖刀……
或许是因为有所察觉，他调转眼神看着我——这次我可以肯定他在看着我，难得眼睛里所有的颜色都准确无误地聚焦在我的脸上。他又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完全不似贝塔风格：
不必在意这个结果，你的好处不是这些题能测算出来的。它不会为善良的品质加分，因为善良是职场的一剂毒药。这个游戏的规则完全不适用于你。在我眼里，你比前面那两个女生强百倍，只是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罢了。你也不必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别人怎么评价根本不重要，追求名利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只需要好好地为所爱的人煮咖啡。
你要记住：远离那些名利，远离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哪怕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你的同窗好友。
天啦清甜，你到贝塔大学做什么来了！收集你的甜品配方吗，估计现在已经攒够厚厚一本够格出书了吧。你过于正直，完全不适合这里。不过说句实话，你煮的咖啡还真是人间极品呢！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把刀咣铛一声掉落下地……这几句话也没能安抚到我受挫的自尊心。当时心高气傲的我完全接受不了家庭主妇这个身份，哪怕只是个善意的玩笑都不可以的。如果善良的本性成为减分的理由，我宁愿变成一个杀人如麻坏事做尽的大恶人。
不久后我借口学业繁忙向查理王子提出辞呈。他没有挽留，只是用一贯淡淡的方式说了一句，我会想念你煮的咖啡，便转移了眼睛里的所有异光，留给我一个世界上最英俊的背影。
不幸的是，多年以后，查理王子的话应验了。我被职场无情抛弃，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全职家庭主妇。而在我前面答题的那两名女生，后来我才得知，一个成了地产公司的大老板，另一个成了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CEO，全都身家百亿。
又过了很多年，我的一双儿女爱德华德和玛格丽塔都已经到了上中学的年龄。回想起查理王子的那些话，突然有了再去找他的冲动。既然他可以无比准确地预测出我的未来，也一定能给我的孩子们指点迷津。
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干净。直到那时我才醒悟过来：这些驻守在大学里傲骄自恋离经叛道的心理咨询师，极有可能就是变身的高阶女巫。她们为那些同样拥有高智商而又野心勃勃的学生做心理咨询并预测未来，占卜工具不再是水晶球，塔罗牌，而是苹果电脑，心理测试题。能够准确预测未来的魔法强大的高阶女巫，你一生只能有幸遇到一次。
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杯咖啡让他念念不忘的原因。我一直都知道，他像孩子一样总是对甜食充满渴望，尤其喜欢吃香草味儿的冰淇淋。只要在热气腾腾的现磨咖啡里放三五颗烤至表面焦黄的自制香草棉花糖——那种纯正的香草味儿来自马达加斯加香草豆荚！如果有留意，你会看到洁白的棉花糖上镶嵌的微小而黑的香草籽。棉花糖受热融化，此时用勺子轻轻搅拌，咖啡惭惭变得浓稠，喝起来竟像一杯散发着香草味儿的热可可！没有哪个孩子会抗拒一杯热可可的诱惑，它胜过用最昂贵的咖啡豆煮出来的黑咖啡。世上没有最好喝的咖啡，只有你最爱喝的咖啡。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