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一家之主,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全家人都怕他,都被他骂过,包括我堂哥。但唯独对我,他非常温柔,从来没有呵斥过。爷爷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我们家在长江边,爷爷的父亲是造船的工匠,挣了点钱,就送爷爷去读书。爷爷先念了四年私塾,后来又念了小学和中学。他的记忆力特别好,据说新闻联播里报的上百人的人名和职位,他听过一次就能全都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儿的风云人物,二十出头就当上了银行的主任。抗美援朝时期他报名去前线,被县里给拦了下来,因为要培养他做储备干部。他一直做到我们县第一大区的区委书记,副县级,县委会成员,也是县委书记的接班人。
这时候,“文革”爆发了。他被打倒关进了监狱,据说被关了7年,“文革”后才放出来。我问起过他这段往事,他不愿意提起。家里人老说他脾气不好是经历了“文革”的缘故。他在监狱里吃了苦头,挨了打,头部也受过伤。我采访他的时候,他没提监狱里的事,只说是接受组织上的调查,后来调查清楚没有事,就被放了出来。他被划为右派,所以“文革”后被降职任用,永不提干,被安排到县茶叶公司当总经理。我问他为什么站右派,他说他并没有。他当时是当权者,做区委书记,并没有站队。有一个偏右的同事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被批斗成资产阶级,他帮人说了几句话,于是就被定性为右派打倒了。他说他的初衷是觉得不能按照出身来评判一个人,无论是什么出身的人,只要他好好工作,都是好人。
自我有记忆以来,爷爷奶奶就已经退休在家。也是因为“文革”的缘故,爷爷没能享受离休待遇,退休后的日子也并不安宁。由于爷爷是县企退休,后来企业效益不好倒闭了,很多年都发不出退休工资,因此家里的日子过得非常紧巴。但是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开口求过谁,只是自己默默承担。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奶奶还出去卖茶叶蛋和卤水干子来贴补家用。那个时候实在是太拮据了,家里很少吃鱼和肉,大多是青菜和豆制品。而爷爷的老朋友大多都是离休干部,离休工资非常高。小时候我不懂事,觉得家里的饭菜不好吃,没有外婆家的好吃,我的外公外婆是退休教师,因此我小学和初中都就近去外婆家吃午饭。
爷爷是一个非常严厉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他和他的每一个子女都吵过架。近几年,他年纪大了,也是在奶奶去世以后,他的性格越来越随和。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耳朵渐渐不大听得见,人也越来越糊涂。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早上5点起床做操,活动筋骨,8点吃早饭。跟别的老人不同,爷爷从来不出门遛弯儿,他从来都是自己在家里待着。奶奶过世之前也是这样,从来都是奶奶出门买菜遛弯儿,爷爷在家里等她。哪怕是走步子,他也不去门口的湖边走,而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
不久前我回家过中秋节,早上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我听到有人在敲围墙大门,敲了很久。爷爷耳朵不好,大概是没有听见。于是我起身来,走出去看到底是谁在敲门,刚好这时爷爷也听到敲门声走到了门边。原来是一个尼姑来化缘,她看到爷爷便说:“老爷爷,我是来化缘的,我这里有佛经和香,你买一点吧。”当时四下没有别人,我从二楼往下看,爷爷并不知道我在。爷爷笑呵呵地对尼姑说:“谢谢你,谢谢你,但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信仰马克思主义,不信鬼神不信佛。我尊重你们的信仰,但是我不信佛,你去别家化吧。”
听到爷爷的回答,我很震惊。做纪录片采访他的时候,他一直在强调自己对信仰的坚定不动摇。他就是坚信自己的信仰,因此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你在他的脸上都看不到迷茫和受苦的神色。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信仰给自己带来的一切,不是因为有所恐惧,也不是为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