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说出你的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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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震 时针定格在凌晨3时42分53秒

谈起那场地震,几乎所有亲历者都会提到的一点,就是热。唐山是个季风气候城市,冬冷夏热本不足为奇。但那一年夏天,从7月份以来,城市就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高温之中。大地震来临的前夜,27日晚上,更是热得离谱。很多工人结束一天的劳作之后,都习惯在太阳落山后出来走走,或在路灯下打打扑克,或三两知己聚在一起聊东聊西,享受每天难得的清凉一刻。但这一天,这种清凉并没有如期到来。虽然天已经黑了,但仍然酷热难耐。

爷爷说,那天“街上乘凉的人比平日里少了很多,大家都耐不住酷热早早回家去了”。很多人可能都觉得,天这么热不如早早睡了。谁知道他们其中的很多人,竟然永远没有机会再醒过来了。

1976年,“文革”处于尾声。对于像爷爷这样在学校从事教育工作的知识分子来说,前几年让人窒息的政治空气正在一点点松动。他在学校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了。但因为所谓的家庭成分问题,他仍然受到一些排挤和白眼。那天晚上前半宿,他一边躺在床上思考这两天工作中遇到的烦心事,一边思考一篇白天没有写完的文稿。爷爷是唐山一所高中的党委宣传部主任,平日里靠着一支笔杆子在校内外的报刊上发表文章,歌颂我党在教育战线上日新月异的成就。就这样,他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但用他的话说,一直没睡得很踏实,心里发慌,感觉就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做。

夜慢慢深了,城市渐渐陷入沉睡。但与此同时,在离城区中心较远的工厂区,巨大的工业机器还在轰鸣着,日夜不停地生产着这个国家最需要的东西:钢铁、煤炭和电力。姨父当过兵,后来复员分配到了唐山钢铁集团公司。“唐钢”职工在当时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在相亲市场上很吃香,因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营大型企业员工都享有丰厚的公司福利。集团旗下设有医院、学校、幼儿园、公园、商场等许多公共设施,用以解决公司员工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后顾之忧,是不折不扣的“大锅饭”“铁饭碗”。27号晚上,正好轮到姨父值前半夜的班,交接时间是凌晨3点。接替他的人来得稍微早了一点,他俩一起在厂房外边站着抽了支烟,可有可无地说了两句闲聊的话,履行完程序,姨父就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睡觉。他跨上车,跟传达室的大爷说声再见,一溜烟消失在夜色当中,这一趟回家的路他一般要骑半个小时左右。

时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像死神的脚步声。3时42分53秒,地震降临了。

“那感觉就像有人在使劲摇晃我”,妈妈对我说。她当时跟我大姨睡在一起,还以为是睡在身旁的姐姐在摇晃她想要叫她起来,但她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没有彻底醒过来。紧接着,她感觉眼前突然亮若白昼,她以为是谁把屋子里的灯打开了。正要问身旁的大姨发生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子就坍塌了。掉下来的水泥屋顶狠狠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睡在她身边的大姨也是一样,她们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统统被掩埋在了废墟下边。

无独有偶,在地震来临的那一刹那,爷爷也在一片宛若白昼的光线中惊醒,同时还听见轰隆隆的巨响,好像远处一直在打雷一样。那声音越来越近,光也越来越亮,但不同于屋里昏黄的钨丝灯泡,那是一片类似于日光的白光。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地震前兆:地光和地声。他起身的同时,屋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身旁的奶奶还在睡梦当中。他想赶紧叫醒奶奶一起往屋外跑,但还没等他叫醒奶奶,屋顶就砸下来了。他只好下意识地趴在床上,本能地用手护住头部,他感觉脚踝部位一阵剧痛袭来,觉得自己可能不行了。但幸运的是,疼痛很快过去了,塌下来的屋顶并没有砸到他的要害部位,只是脚踝有些扭伤。他开始试着用手扒开盖在身上的废墟,这些瓦砾和石块并没有很结实地垒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他便从废墟中挣脱出来。看着自己的屋子化为一片废墟,他内心很清楚这是发生了地震,马上开始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家人。奶奶、姑姑,还有当时才两岁的叔叔都在屋子里,我的爸爸则去了太奶奶家中过暑假。他先喊了几声,很快废墟下传来姑姑的声音,说自己没事,叔叔也在她的怀里没有受伤。但是怎么叫都听不见奶奶的声音!爷爷正费力地用手扒着废墟,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二爷爷过来了。他们一家已经全部脱险,于是他便赶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两人一起努力,很快就挖出了姑姑和叔叔,并把他们安顿好。过了一会儿,奶奶也从废墟中被挖了出来,但她下身流了很多血,意识已经模糊。更糟糕的是,奶奶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

姨父回到家刚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地震就发生了。他凭着当兵时练就的一身机敏,一个侧身就从窗户闪出屋子外。几乎是同时,屋子倒了下来。他赶紧开始扒废墟,不久便救出自己的家人。看到一家人都无大碍后,他立刻想起当时和他处于恋爱中的大姨,冲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电光火石间姨父的这一个决定,很大程度上挽救了我妈妈一家的生命。

到我妈妈家以后,姨父看到整个房屋已经完全坍倒。姥姥、姥爷、大姨、妈妈一家四口人也完完全全被掩埋在废墟之下。叫喊了几声之后,首先传来回声的是姥爷。姥爷曾经也是个军人,凭借着灵敏的身手躲过了致命的石块。姨夫顺着声音摸索,不久便救出了姥爷,接着是睡在旁边的姥姥。救出二老之后,三个人一起喊着大姨和妈妈的名字,但是沉默的废墟迟迟没有回应。三个人只好凭借屋子的相对位置不断用双手扒开表面的沙土和碎石,一点点摸索着。这时候,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人被埋在废墟下的时间越长,生存的概率也越低,所有在倒塌的房屋上寻找自己亲人的人们,都紧紧地绷着一颗心。

此时的唐山,就好像一个刚刚遭遇迎头重击的人,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打击,无所适从。许多影视作品都试图重现灾难后第一时间的现场,但没有哪一部刻画得足够准确。在地震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没有哭天抢地的人群,也没有血流成河的街道,有组织的救援更是在震后足足24个小时之后方才到达。面对这猝不及防的灾难,弥漫在城市上空的,只有安静。凌晨3点正是人们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不计其数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从天而降的水泥块和毡子正中要害,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呻吟和呼救。

当时大多数人家住的都是自建的平房,在建筑的过程中根本没有考虑过防震减灾。这些房子没有钢筋结构,在地震波的侵袭下几乎是弱不禁风。由水泥、砖块、木料和毛毡构成的建筑材料,更是杀人利器。这些材料不仅沉重,而且物理强度极低,受到冲击后很容易形成锐利的尖角对人体造成致命的伤害。更别说砖块破碎时会产生大量粉尘,被掩埋的人十分容易因为吸入大量粉尘而窒息。

那些像我姨父和爷爷一样有幸躲过一劫、从废墟中脱身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开始了对自己家庭成员的救助。从废墟中被挖出来的人们,伤势不重的也很快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自救运动。彼时的邻里关系不似当下这样冰冷,救完自家的人,就会帮着救邻居家的人。

市政服务早已瘫痪,一些社区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把红色的袖标往胳膊上一戴,登高一呼,就成了这一小片灾区的最高领导。在他们的疏导和指挥下,救灾行动竟然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在一些地方甚至形成了一些聚集医疗力量的医疗点。每个人的心中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或是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亲人、朋友,或是将已经死去的亲友的尸体搬运去集中的地点。整个城市好像在上演一出哑剧,在做完自己的事情之前,人们还来不及哭喊。

奶奶就是在这些临时搭建的医疗点接受了第一时间的抢救。但也仅仅是简单的清创、止血而已,更复杂和专业的救护行动受条件限制根本无从展开。这让很多本来伤势并不足以致命的伤员因为贻误了治疗时机而丧命。快天亮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是瓢泼大雨。雨水夹杂着废墟下死伤者的血液在街道上弥漫开来,刚刚还因为麻木而无力悲伤的人们开始冷静下来,失去亲人的哭声和喊声此起彼伏。

爷爷在二爷爷一家的帮助下用盖柴火的防水布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帐篷,让一家人免于淋雨。奶奶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虽然还是感觉不到下身的存在,但血已经止住了,暂时脱离了危险。爸爸也从太奶奶家回来了。地震来临时,他和太奶奶一起躲在屋子的墙角下,整个屋顶塌下来后,这个墙角奇迹般地没有倒掉,两人安然无恙。把一家人暂时安顿好以后,爷爷决定立刻去学校看看,他放不下那个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个集体利益大过天的年代。

天已经蒙蒙亮了,姨父和姥爷在废墟下摸索良久以后,总算挖出了大姨,她只是受了轻伤,没有大碍。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妈妈的位置。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姥姥急得掉眼泪。正在这时,姨父总算在一块石板下发现了已经昏迷的妈妈。他和姥爷一起把人挖了出来。因为吸入了大量粉尘,严重窒息,妈妈的脸色已经呈青紫色,头上也被砸出了一个橘子大小的鼓包。如果再迟一点点,也许人就不行了。姨父和姥爷确认了妈妈还有呼吸,身上也没有出血点,就把她抱进了帐篷里。虽然都受了轻伤,但一家人得以团圆,已经是万幸了。帐篷外不时传来邻居家失去亲人的痛哭声,更有些家庭惨遭绝户,没有一人幸免于难。

没过多久,妈妈渐渐醒了过来,有了微弱的喘息声和咳嗽声。姨父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一点点睁开眼睛,嘴里似有似无地吐了几个字:“我要喝水。”姨父赶紧拿水给她。凭借着在部队里学习到的急救经验,他对妈妈说:“第一口水你不要喝下去,先好好漱漱口。”妈妈听了姨父的话,抿了一口水以后开始漱口,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呕吐感,一阵干呕以后,她吐出了一口浑水,夹杂着不计其数的砖泥和尘土。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才将呼吸道里的粉尘吐干净。一家人在帐篷里避雨到上午10点左右,突然又发生了一次十分强烈的余震。离帐篷很近的一面残缺不全的砖墙轰然倒下,险些砸到帐篷。一些砖块已经滚进了帐篷里,这让一家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好在没有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到这里,妈妈一家已经全部转危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