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春草年年绿
那一年,即将离开家人前往寺院,告别之际,心中不免增添离别的不舍。和所有人一样,离别对于我,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这一次,终究还是在和外婆告别的那一瞬眼泪决堤。那个瞬间,我始终无法忘怀,也就是那一瞬,我似乎又收获了很多。
外婆是地道的山里农民,一辈子辛苦劳作,甚少走出大山。长期劳作,加之年老,导致高血压和严重心衰,经常突发性昏倒。家人决定把外公外婆接到县城居住,一来清静养生,二来治疗方便。
家人为老人开设一个账户,每月存入公共基金,作为医疗和生活开销,由我的母亲代为管理。习惯了山里自苦自吃,外婆外公来到县城从来不舍得多花钱。为了省电费,他们从不看电视,再热的天气都不用电扇。外公经常到郊外拾回一些干柴,用风炉生火做饭,尽量不用液化气。母亲还发现,他们很少买肉吃,蔬菜也都是便宜货。母亲时常嘱咐,没有钱了就说,取出来花就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开导,他们才开始舍得花钱买些好的菜品。
很长时间后,老人才渐渐适应了县城生活,每天早起到菜市场购买新鲜蔬菜,饭后到公园和伙伴们闲聚,傍晚散步,早早休息。母亲每每买到好的蔬菜瓜果,都会让我送一些给外婆外公,顺便陪他们做饭,收洗衣物。
外婆平日的药物治疗便交给当医生的我的母亲。外婆不识字,看不懂药名,母亲便在药瓶上贴上颜色标签,并教她以药物形状区分,坚持服药。定期入院进行康复治疗,输液以预防心衰。
就这样,在家人的耐心看护下,外婆在小小县城,平安且平静地度过了七个年头,实属不易。
生命无常,这样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如同南方的夏日骄阳,无情地直白地炙烤着每一个人的身躯,如影随形,不容逃脱,不可回避。今年八月,外婆病情加重。经检查,外婆心衰达到了无可治疗的严重程度。医生说,住院已无意义,建议回家继续药物维持,并用上强心药。外婆出院那天,家人都知道,一个必然降至的可怕事实,正在迅速逼近,让人猝不及防。
出院后,外婆除了吃饭如厕,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吸氧服药。母亲说,这是外婆衰竭的心脏能够维持的最后时日了。如同一台陈旧机器,某一天突然没有能量,瞬间就会停止运作。
离我开学还有两天,正好外公八十二岁生日。家人聚集,张罗菜肴,一片热闹。外婆也穿戴整齐,早早起来,坐在一旁看着家人忙碌,偶尔说几句闲话。
母亲嘱咐我乘此机会带上相机,拍点全家福,再给两位老人单独拍摄端正半身照。我知道照片的最终用途,有时候,越是直面一些场景,心中就越是感到仓皇无措。热闹之中,大家都清楚,如此一人不缺的团圆,已难再得。
开学前一天,家人各自工作,我抓紧告别前的最后机会,陪同两位老人一起吃饭。品外公泡制的果酒,尝外婆盛上来的藕汤。所有的味道,都让我回到儿时放假回老家的场景中,一如昨天,清晰且亲切。我讲起自己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自己今后的打算,让外婆外公知道我在为此努力。在他们眼里,我从来都是家中最孝顺、最懂事、最成器的孙子。在一系列的憧憬中,我分明看到了老人眼里充满希望和欣慰的目光,满怀爱怜。
饭后开始收洗碗筷,外公外婆坐在一旁,开始一些琐碎叮咛。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多喝水,多吃蔬菜;牙痛肚子痛记得泡黄连水喝,最管用;入秋早晚要添衣云云。稀松平常,但都是心里话。
突然想到很久前带给外婆的念佛机,便问外婆是否还能用。
外婆回答说:“不知怎么,就是放不出来。”她本想初一、十五都取出来听的。
见放不出声音,便收起来了。
我接过机子一看,是电源线错接到了耳机接口上。稍作调整,便放出了声音。
我把曲目调至《阿弥陀佛》一曲,反复循环播放“阿弥陀佛”佛号。
我告诉外婆:“念佛机固定插在房间插座上,尽量不要动它,让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播放。”外婆点头答应。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再如何不舍,迟早得离开。
我起身对外婆外公说,我回家收拾行李了,下午得赶飞机。
外婆说:“那就快快回去吧,宁可去早一些等飞机,也千万别误了点。”
我慢慢地走着,外公倒是没有多少话语,外婆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生活细节。多年以前,外婆应该也是这样嘱咐即将读书的妈妈的吧。我边想边答应着,从房间走到门口,突然变得只有一步之遥,一下就到了。
我对外婆说:“别送了,中午时间,回屋睡个午觉。”
再简单不过的对话,让这样的别过显得平淡无奇,缺失应有的庄重。对着那扇变得越来越小的门缝,最后几秒,我和外婆四目相对。老人依旧慈祥的双眼差不多已经眯成一条缝隙,似乎还有泪花在闪烁。外婆眼角布满的清晰可见的皱纹,自然伸展蔓延,让我倍感和蔼可亲。
眼前的门缝,有如间隙的光阴,活生生地把我和外婆一隔。也许就是一生,也许以后生生世世的轮回也再见不到。眼前的门缝,也像极了无常的深渊,任你有多深重的感情,多真切的不舍,都无法逾越半步。
门渐渐关闭,这一关,或许就是远在千里之外求学的自己和外婆的最后一面,而这道门的关闭,有如阴阳之隔,那种无名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但比恐惧更加让我难以承受的,是漫无边际的不舍和悲伤。
如果不是那一瞬的掩门而别,我根本无从体会聚散的强大摧残力。
多么希望能够还有时光,把儿时老家的山野生活,再同外公外婆一起回味。外婆拉着马,我和表妹骑在马上,和村中众人一道,到很远的山地挖土豆;多么希望,还能在每个假期都陪外公外婆洗菜做饭,吃外婆腌制的咸菜,特制的臭腐乳,干炒的大豆;多么希望,还能在每一个雨后泛晴的黄昏,和外公外婆一起沿着小县城大河边步行街慢慢散步,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讲述村里古老的故事,族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祖训家规。
门关上的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成线淌下。
一个人在街道上绕了很久,都很难平复。慢慢地回到家中,想了很久,我明白,希望只是希望,而所有生活中不能再兑现的愿望,就是《心经》里说的“颠倒梦想”,这是需要远离的。所有的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皆因不可实现,所以才必须寻求无牵无挂。
母亲常说,尽人事,听天命。能够在外婆生时尽己所能,悉心照料,穷尽所有医学手段为老人治疗,生命得以延续,已是完成了自己分内的责任与义务。至于生老病死终有尽头,无论贫富贵贱,大家在生死面前殊途同归。在无法主宰的命运面前,我们只有随顺着,尽可能平静地面对那个离散的结果。
一直以来,很少有人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每一天都生活在无常的影子里,与身边的每一个人做着形异质同的告别。只要是地域时空改变,就免不了离别。有的短暂别过之后还能相见,有的一去千里远渡异国,相见就更为久远;有的甚至因为一方偶遇突发事件而阴阳两隔。所有的相聚,注定离别,而所有的离别,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和哪个人的一声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如同王维送友人的小诗《山中送别》所言: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这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如同很多时候,无可奈何并不是贬义词,只是面对无奈,我们应该选择多一些坦然和从容。如此,那个离去的人,才不会手抬孟婆汤依依不舍,送行的人,也才能早日迎接新的生活,坦然前行。
茶会淡,曲会完,路有尽头,人终会散。没有什么能够任人永远拥有。唱一首善愿的离歌,愿外婆和所有即将走完这一程的人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