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中印历算关系及佛教艺术之东传
后汉及三国时,天竺、安息、月氏僧众,验多来华宣扬佛法者,且能与吾国之“道家者流”或“阴阳家者流”相融合。如汉安帝时,安息僧人安世高,史称其“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以及鸟兽之声,无不综达”。三国时,天竺僧昙柯迦罗“向善星术”,康僧会“亦知图谶”。安世高以外,汉季刘洪有“七曜术”、晋末徐广有“既往七曜历”;南北朝时,七曜历尤为盛行,《隋书·经籍志》历数类载七曜历书二十三种,凡六十卷,著撰人七。七曜之名见于《摩登伽经》,吴沙门竺律炎与大月氏优婆塞支谦译,曰:“今当为汝复说七曜:日、月、荧惑、岁星、镇星、太白、辰星,是名为七。”时在孙权黄龙二年(二三〇)。安世高亦译有《摩邓女经》。《晋书·天文志》有“七曜”一目;陈自天嘉(五六〇)迄祯明(五八七)并用七曜历。
南北朝时,中国算学所受印度之影响有“三等数法”,即万以上之十进、万万进及倍进三法。晋时所译《华严经》,所举数法为“倍倍变之”;陈时所译《俱舍论》,则为“十十变之,百百变之”。东晋佛驮跋陀罗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有拘梨(Koti唐译俱胝)、不变(Ayuta唐译阿庾多)、那由他(Kayuta唐译同)等,据唐译“一百洛义(Laksa)为一俱胝;俱胝俱胝为一阿庾多;阿庾多阿庾多为一那由他……”天竺小数记法,亦元魏以后输入中国。《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大波罗蜜多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大宝积经》等皆可见之。北魏、周间著名天文历算家甄鸾,字叔遵,通七曜历,精释典,校注算经甚多,亦颇受印度影响。
佛教艺术亦即所谓印度希腊艺术,实由大月氏传入中国。盖大月氏崇信佛教,而大月氏其时受希腊文化之影响已深,故传入大月氏之佛教艺术,遂染浓厚之希腊色彩。大月氏王迦腻色迦之货币,近年出土者颇多,雕刻之人像及纹饰,无一非希腊型。盖迦腻色迦之全盛时代,南至印度,东越葱岭而达于阗,建所谓犍陀罗国,称雄一时。
大夏亦希腊殖民地,有希腊工匠建造庙塔,雕刻佛像,故造型艺术非常发达,即世所谓“犍陀罗艺术”,亦称“佛陀艺术”,以其几乎全部为佛教作品也;故初期佛像,衣饰面貌无不具有希腊风格,作宙斯(Zeus)、阿波罗(Apollo)式。且因受希腊裸体像影响,佛像亦著薄衫,以表现人身之肌肉美。卷发,即所谓“螺髻”。佛像以外,则有少数工艺品及货币。
及婆罗门教在南方得势,佛教北移,大月氏遂成为佛教之中心地,迦腻色迦王更努力于佛教统一运动,大月氏之艺术遂伴同佛教,东越葱岭,传于中国,南则传于印度,乃产生印度希腊艺术,在东方艺术史上为一大变化,不仅在佛教艺术史上为然也。其后则更由中国而传至朝鲜、日本。
犍陀罗,法显《佛国记》作犍陁卫国;《洛阳伽蓝记》作乾陀罗城;《三辅黄图》作千涂国;《大唐西域记》作健驮逻;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作犍陀罗或建驮罗;《慈恩传》与《吴船录》皆作健陀罗;《魏书·西域传》作乾陁;《拾遗记》作含涂国;又有作乾陀卫或健陀越者,皆梵语Gandhara之异译;Ganda香也,故《唐高僧传》卷一作香行国;慧琳《一切经音义》作香遍国;其他尚有作香风国或香洁国者。
犍陀罗艺术以外,又有萨山朝伊兰艺术,或称波斯化艺术。波斯即古称安息,为希腊亚历山大王征服之地,故有希腊、罗马系之艺术。古波斯至公元二二六年而绝,代之者为萨山朝新波斯国,但艺术上仍保留古波斯之风格,即在欧罗巴系统以外,再加其他民族艺术而成,尤以萨山朝初期之艺术为然。此种艺术作品,见之于经典中之插画、大建筑物之藻饰、象牙雕刻、货币、绣品、织物及毡毯等。
以上两种艺术遗物,经英、德、法、俄及日本人发掘研究后,已大显于世;在中国则后汉、三国、西晋时代,皆有流传。至公元三世纪后半,佛教自大月氏传入后,寺、塔及千佛洞已渐次建立。千佛洞为中印度作风。
上言大夏有犍陀罗艺术,今库车亦在其范围,库车南石洞中壁画及佛像,即带犍陀罗作风。在基色尔(Kizil)成排石洞中,一洞因有壁画,乃名“画像洞”。画上空白处,作画者画其本人肖像,深目高鼻而穿短衣,着长靴,手持画板,下签印度文名曰Mithradatta,但此名应原为罗马名Mithraldates,想因久住印度,已为印度化,乃改印度式名。斯坦因又在罗布泊之南弥兰(Miran)发现一塔,作印度式,其外有廊,可回旋而上;廊亦有壁画,其中即有长翅之小孩,作基督教天使状,其下签名曰Titta,亦应为罗马名Titus变体。故天山南路一带,已有罗马派画家之活动。斯氏记天使之特征为有大眼,全张,生气勃勃;唇小,作波浪形;翼短而富曲线美。又同一区域所发现之货币,有阿波罗、海拉格来斯(Heracles)、爱洛斯(Eros)等希腊神话中之神像。此后中国画中有所谓“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画派,曹系曹仲达,其作风在表现人身线条,故衣裳皆紧贴于身;吴指吴道子,其画飘逸,衣带如迎风而舞。此种风格以凉州为中心,然后传入中原。故敦煌壁画及六朝佛像,无不长头高鼻,足证其时中国但知输入西方艺术,而未加改造。魏都大同,故凉州艺术家亦移至大同,而有云冈造像;及迁都洛阳,洛阳遂亦有石窟,且有同样风格之佛像,皆汉代外来艺术之余波也。
佛教艺术之外,西域亦传入其他艺术。汉与六朝,神兽之图案画最多,皆呈不可思议之像。郭璞注灵兽为“狮子也,出西域,汉顺帝时疏勒王来献犎牛及狮子。”然在“海兽葡萄镜”或“舞凤狻猊镜”之钮上所见者,仅能名之曰怪兽,或称为麒麟,似鹿,狮子头,角在鼻上。
佛教传入中国后,本书第一篇第三章(按:即本书第三章)三节所谓鸟类艺术,亦一变而为印度系之“妙音鸟”,名为“迦陵频伽”(Kalavinka),传说为极乐净土鸟名,或作迦陵频,或作频迦鸟,亦为凤形。汉代孝堂山祠堂及六朝汉式镜上之孔雀,线条甚美,生动之姿态,完全为西徐亚式,但亦夹有汉代朴素雄伟与印度怪异之兴味。汉代输入“天马”后,马形之藻饰遂多;后汉光武帝建武二十年(四四),马援即铸有马式铜鼓;乐浪亦发现有汉代铜马及绿釉陶马。汉代瓦当文又有兔,但亦带翼,成为西域理想化动物,乐浪出土之镜背及漆杯上亦可见兔子捣药图案。牛羊之为汉代藻饰,并作西方型之姿态,尤为多见。东京大学工学部藏有汉山东济宁晋阳山慈云寺画像石,有犬,野性举溢,耳目四足,无不表现其敏捷与强悍;但亦有作狮子姿态者。
上言中国佛教造像立寺之确切年代,当在后汉灵帝中平五年至献帝初平四年之间,其原因之一,则为灵帝特好“胡化”,如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而尤爱赏玩胡箜篌、胡笛、胡舞;贵族亦竞效之,故西方各国之服饰与乐器,遂大量传入。
至于汉镜,则有纯粹中国式者,有在花纹中杂以西方意味者,如刻有葡萄等外来植物。盖自西域大通后,希腊罗马商人,必有将工艺品输来我国者,我国工匠遂亦参用西方图案。
至于波斯艺术之最可代表者,为后汉献帝建安十四年(二〇九)所立高颐墓前之石狮,墓在四川雅安县(据立碑年代而假定石狮与其为同时代物)。胸之两侧,刻有翼形,为纯粹之西方艺术,乃希腊艺术之受有安息影响者。或称之为虺龙形;殷周时代之铜器上固已有夔,但加以翼形,则为西域产物。至乌孙与大宛马输入后,龙之见于图案中者,乃作龙马之状。见山东嘉祥武氏祠堂画像石刻。
外来织物中之毾,为匈奴所有。《太平御览》卷七〇八引后汉初杜笃之《边论》,有“匈奴请降,毾、罽褥、帐幔、毡裘,积如丘山”。所谓“匈奴请降”,殆指前汉宣帝时呼韩邪单于之降。故前汉末、后汉初,中国上流阶层中已多有采用者。《北堂书钞》卷一三四班固《与弟班超书》,即有云:“月支毾,大小相杂,但细好而已。”《太平御览》卷七〇八载马融奏文,云:“马贤于军中,帐内施毾,士卒飘于风雪。”班超谓此物出于月支,但《北堂书钞》卷一三四,引《吴时外国传》,则谓“天竺出细靡氍、毾;氍细者,谓之毾。”而《魏志》卷三〇引《魏略》,则谓其为大秦产,《太平御览》卷八二〇引文中,云石勒建平二年(三三一。东晋成帝咸和六年),大宛贡献物中有珊瑚、琉璃及(当系毾之误)。《北魏书》及《隋书·西域传》则称其为波斯出产品之一。综合以上诸文献,可知其必为葱岭以西、印度北部诸国所产织物,惟大秦国所产者,色彩最为鲜明。《北堂书钞》卷一三四引《魏略》曰:“大秦国以野茧织成氍,非独以羊毛。”又“大秦国以羊毛、木皮作毾之属,有五色九色”。同书同卷又引《魏略》曰:“为鸟兽、人物、草木、云气,千奇万变,唯意所作,上有,远望,轩轩如飞。”读此,即令人联想萨山朝波斯与东罗马艺术之作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