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交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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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北路传入中国之伊兰动物纹艺术

周代中叶,中国尚以战车为军队主力,每一战车有士兵三人:一射箭,一御马,一持枪;周末,北方赵、秦二国皆仿效匈奴,代以骑兵。《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称赵武灵王奖励胡服骑射。武灵王在位为公元前三二五年至前二九九年。赵土则在今山西、河北。用骑兵,则军队服饰亦不能不随之采取异族式样,废弃以犀牛皮制成之硬重铠甲,而代以铁链制成或皮制小扣串成之伊兰式铠甲。武器如短刀,亦改用外国式;于是箭鞘、刀鞘、刀柄、马具亦无不染有外国色彩。兹分述之。

一、骑术之传入中国

《说文》称“骑”为“跨马”,与“乘坐”不同。六朝以后义疏家,均谓古不单骑,盖经典无骑字。宋程大昌释《诗·緜》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始发古有单骑之说;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有“骑”、“驿”两条,以为骑射之法,必有先赵武灵王而用之者。至段玉裁《说文注》“骑”字,乃谓:“古有单骑而不用之行军,至赵武灵王始以骑射习战耳。”但苏秦游说六国,云赵、楚各有骑万匹,燕、魏各有骑六千匹;韩非子亦云:“秦穆公送重耳,畴骑二千。”则春秋及战国中叶以后,骑兵已颇发达。

按赵最近北方,深知骑兵之可畏,车战之不足恃,故必学骑射;学骑射,必先采用胡服,否则,不便殊甚。故《史记·赵世家》谓:“始出胡服令”;《六国表》曰:“初胡服”,皆不言骑射。公子成谏胡服而不谏骑射,以骑射为国防上所必需,改胡服,则为旧习所难容。然骑术实自胡传入,盖胡地水草丰饶,为良好之牧马地区;其马又多骏逸,人亦强悍,广漠千里,适于驰骋。中国骑术虽传自匈奴,匈奴为游牧民族,固易受西方影响,然匈奴骑术与伊兰系统文化无任何显著关联可言也。

二、铠与带钩之传入中国

中国骑术虽与西方无关,惟马上驰驱,护身之铠必以轻便为宜;此种随骑术传入中国之铠片与铠环,则皆为伊兰式。按我国上古多用皮甲,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五“铁甲皮甲水犀鲛鱼”条曰:“《国语》载叔尚之言曰:康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葛洪亦曰:屠犀为甲;贾逵曰:以兕革为大甲也。……荀子曰:楚大鲛革犀兕以为甲。”又同书卷十一《革甲》说:“吴子谓魏文侯曰:今君四时使人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灿以犀象,则知战国时但以革为甲,未用铁也。”惟自伊兰式之铠传入后,即改用铁制。但秦以前亦有用青铜制者,然其形式不可考见。

铠之外又有带钩。高去寻先生撰《战国墓内带钩用途的推测》,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三本下册,谓中国带钩用途,可能有三:一置于肩际,用以挂衣领或佩物;二置于腰部,或缀于腰带以佩物,或缀于佩物上,而以钩挂于腰带;三置于膝部附近,在腰间下垂一带,带末端缀带钩,以挂佩物,或以带钩缀于佩物,以钩拘腰垂之带。

带钩在周末与前后汉时,颇为盛行。《淮南鸿烈·说林篇》曰:“满堂之坐,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战国策·赵策二》“武灵王”条云:“遂赐周绍胡服衣冠,具带黄金饰比,以傅王子也。”“饰比”《楚辞·大招》作“鲜卑”, 《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作“胥纰”, 《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作“犀毗”,高诱《淮南注》作“私头”,显系译音,故不拘一式。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注曰:“《汉书》作犀毗,此作胥者,胥犀声相近,或误。张晏云: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东胡好服之。……延笃云:胡革带钩也,则此带钩亦名师比,则犀胥与师,并相近,而说各异耳。”

带钩之来源,有三说:阮元与王国维以为中国革带有钩,由来已久,但用“师比”作带钩,则始自赵武灵王之效胡服;徐中舒认为带钩乃中国名称,但既施于胡服而有胡名,故其由外传来,已无疑义,并证实春秋战国之际,中国已有带钩输入;萨尔满尼(A. Salmony)以为中国之有带钩,约在公元前五百五十年,而欧亚草原之出现带钩,约在公元前四百年,故中国带钩并不效法西方(参见上引高去寻文)。

反对带钩为胡物者,谓《战国策》及《史》《汉》所云“具带”乃“贝带”之讹,《淮南子》卷九《主术篇》即有“赵武灵王贝带而朝”之语,后汉高诱注曰:“赵武灵王以大贝饰带。”《史记》卷一二五、《汉书》卷九三《佞幸传》序亦有“冠贝带,傅脂粉”之语,《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谓“鸟名,以毛羽饰冠,以贝设带”。颜师古注《汉书》,略同。但《史》《汉》称“冠贝带”,可知皆为头部装饰品,此贝带乃冠上之带,故其下又有“傅脂粉”之语,若腰带,则不能用冠字,亦不能与“傅脂粉”相连也。《国语·晋闾语》曰:“钩近于袪”;三国时韦昭注《晋语》曰:“钩在腹,袪在手。”可证钩在腰带。汉赵晔撰《吴越春秋》卷二《阖闾内传》曰:“阖闾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故“吴钩”最为著称。

藤田丰八《剑峰遗草》有考证犀毗带与郭落带一文,为未完稿,释犀毗为满洲语sabi,有祥瑞之义,郭落为满洲语gurgu,兽也。满洲民族,二千年来,受外来之混合最多,以近代满洲口头语发音比附古代之汉字读音,岂有当哉?况即云犀毗郭落为外来语瑞兽之译音,而张晏于“鲜卑郭落带,瑞兽名也”之下,接曰:“东胡好服之”,可知其仍为东胡之服。

或以为郭落乃译音,故或又译为廓洛、钩落、钩络,初称钩落带,其后乃分带钩为二。但此物是否为钩,有实物可按,宋吕大临撰《考古图》卷十,龙大渊撰《古玉图谱》第五十七、五十八,元朱德润撰《古玉图》皆可考,日人长广敏雄著《带钩之研究》,附图亦多。

前引高去寻先生文,自云相当赞成徐中舒观点,原因有二:一为近年在洛阳、寿县、浑源、汲县、辉县等地所发现有带钩之墓葬,最早不过在春秋战国之际,稍早于此时之墓,即无带钩出现;二为带钩在春秋战国之际,始突然出现而发达,足示当时服装上之突然改变与革新;其突受利用,可能系受外来文化影响。

吾人今日断其为外来物者,一因《战国策》在“具带黄金师比”之前,有“胡服衣冠”四字,故“具”字即或为“贝”字,“师比”即或为祥瑞之义,亦皆胡饰也。

其次,吾人所注意者为美术与工艺上之外来影响,此与瑞兽有关,即所谓“动物纹”(Animal style)。“动物纹”之图饰,入中国后而变为中国之瑞兽,此极自然之理也,但不能谓最初不受外来影响也。

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八《胡服考》曰:“古大带革带皆无饰,有饰者胡带也。”但所谓“饰”,亦有可言者。中国古亦有动物之饰,所不同于西方者,三代古铜器上所表现者,线条硬直,姿态静止,至秦式铜器出,始变为写实的动物纹,至汉代则更近于实物,虎虎有生气,且在铜、漆、陶诸器及绢布上均有表现。此等动物纹以骑射狩猎为主,可见其必渊源于游牧民族,而此等艺术之与骑术同于周末传入中国,亦可必也。

最初之“动物型”饰品之所以与中西交通史有关,实因其直接传自东胡,间接则受西徐亚风格之动物纹影响。西徐亚位于南俄,以前为西徐亚人所居,故称西徐亚式,动物纹即其地所流行之一种装饰,亦称撒马提亚式,盖西徐亚之地曾为撒马提亚帝国所统治也。

战国时代之图案,以西域之“灵鸟”、“灵兽”为多,所谓“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真为此写照。“灵兽”似即“海兽葡萄镜”之兽,或即狮子。周末秦初,中国盛行鸟类藻饰,而所谓瑞鸟,则以凤凰为主,《淮南子》称之为“天鸡”;《庄子·秋水篇》之鹓雏,亦即凤凰之一种,《诗》疏谓“凤凰有五:多赤色者乃凤,多黄色者雏”。秦宝庙阙画像石文多孔雀,本产于中国南部,惟姿势之活跃,则为西域式。

西徐亚纹饰之特色有四:一为所有图案,几全以动物为题材;二为仅以巧小物件为限;盖在较大之壁画及雕刻上,以受希腊、埃及之影响为多,且亦经伊兰之媒介;但几经融和,改变遂多,希腊艺术之理想为安静,至西徐亚则已崇尚生动;三为小物件上之每一小空隙,亦必充满动物纹,动物身体中再有空隙,始加植物以弥补之;四为动物之姿态多属于争斗、驰驱、互啮,或反首自啮,或稍加变化,反复摩施。甚或在动物之耳、鼻、尾、躯体上,生长另一动物之头或鸟类之嘴。有时奇怪而不自然,大胆而不实际,此类形态尤以在壶或其他器物之握柄上为多。

西徐亚艺术传入中国汉族手中,大受欢迎;在西方原限于小物件者,竟亦应用于壁画及大规模之雕刻,盖其时适值中国古代宗法社会崩溃,以仪礼为主体,专重调和整齐之艺术日趋衰微,受此自由奔放之刺激,单调庄重之风格遂不能不起变化,绥远出土之青铜器,皆属此类,即所谓绥远式之匈奴文化,其种类则有短剑、铰具、刀、斧及车马装饰。然以此种文化,自西徂东,中途历经民族甚多,故染有各地特色,在造成绥远式匈奴文化之前,先有西伯利亚米奴新斯克(Minusinsk)文化,亦不可不知,惟带钩最初虽自外传入,但传入后不久,即染有极浓厚之我国色彩,此亦有人不以其受有外来变化影响之一大原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