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曲折求学
邵廷采出生后仅六个月,母亲陈氏便离世,廷采主要由祖母孙氏夫人抚育成长。孙氏对廷采教养甚严,且常对廷采讲起祖上忠勇节烈的事迹,这对廷采日后思想的形成,或许起了重大作用。而廷采的读书为学,则始受教于祖父邵曾可。邵曾可初名邦琳,字林玉,后改名曾可,字子唯,号鲁公,就学于姚江书院创始人管宗圣及史孝咸,与子邵贞显同是姚江书院派成员,且被称为书院高第。五六岁时,廷采便开始秉承祖父之训,“教以孝悌忠信、为人之方”,六七岁时,祖父便带着廷采出入于姚江书院:“孙廷采甫六七岁,率诣书院翻示先儒书,曰:‘小子今未能读,异日庶沉思静观之。'”八九岁时,祖父已开始教廷采读书之法和学问宗旨,廷采回忆道:“八九岁从王父鲁公府君受阳明《客座私祝》,府君即欲教以圣贤之学,非儒者之书勿使见。是年,始记周、程、张、邵、朱及白沙、阳明、曰仁、绪山、心斋、东郭诸君子姓名。”这应是廷采接触经学及浙东学术之始,并且日后他对浙东和姚江学术的深厚感情,也应该是由此时奠基而来。不仅如此,这年祖父更带着廷采拜见过姚江书院的元老史孝咸和沈国模,并受到了沈国模的亲口教诲,对此廷采自言:“自幼九岁,从鲁公府君至城南姚江书院。及见求如沈先生,谓曰:‘孺子治何经?’对曰:‘方受《尚书》。’沈先生摩其顶曰:‘孺子识之:在知人,在安民。'”不仅祖父、父亲皆为史氏高足,现在廷采又得到史氏的亲口教诲,这种经历是姚江学派的其他人所不具备的,这既是廷采与姚江书院派结缘的起始,也是他日后一生都对姚江学术感情深厚的原因。
清顺治十五年(1658),邵廷采十一岁,祖父邵曾可到皇山的翁氏山庄教书,廷采跟随祖父一起前往,并开始跟祖父学习制义,祖父为廷采作《蒙说》,且亲自讲解教导。万经在所做廷采传记中说:“十一岁,从鲁公讲业于皇山翁氏庄,书课制义。晨夕出望原野,平步林皋,训以孝悌忠信,夜则共卧。宽严得中,诵说有法。”然而不久,因为史孝咸病重,邵曾可敬重恩师,每天往来十余里进行探望,且不食而回。如此一个多月,在史孝咸病故之后,邵曾可的身体也终于承受不住而病倒,这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邵曾可也最终不治而卒,终年五十一岁。祖父的去世,不仅使邵氏的家庭受到沉重打击,更给邵廷采带来无尽伤痛,廷采自幼跟随祖父,不仅学业始于祖父,与祖父之间的感情更是深厚,他多次在文章中提及祖父,对祖父的学问人品充满敬仰,为了表达对祖父的怀念和敬仰,后来廷采将自己的字更为念鲁,由此也可见他对祖父的深情。但现在祖父的去世,不仅感情上悲伤,更重要的是廷采的生活与为学之路也出现了曲折。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邵廷采十二岁,祖父的去世使得家里的生计显得日益窘迫,因此廷采的父亲邵贞显决定到浙西的石门(今桐乡)教书。邵贞显的人生也颇为不幸,在儿子廷采出生刚六个月时,贞显的妻子陈氏便去世,当时陈氏只有二十一岁,贞显也只二十三岁。两年后邵贞显续娶了夫人章氏,并在第二年生下廷采的弟弟行正,章氏对待廷采十分疼爱,视如己出,邵贞显和家人对章氏十分满意,但同样不幸的是仅过了八年,就在廷采祖父去世的前一天,章氏夫人也因病而先逝。这时的邵贞显也只不过三十三岁,却已连续失去两位妻子,因此他对婚姻有些心灰意冷,无意再娶,再加上为生计想,便决定到石门。因为父亲离家,缺人照料和教导,邵廷采只好到了外祖父陈正衎家,从外祖父学习经义,“从先生学经义,遂受《左》《国》、马、班文”,并开始接受史学教育。陈正衎乃南宋宰相陈康伯之后,其曾叔祖陈有年则是明朝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历任御史、贵州巡按、河南巡按、松潘巡抚、应天巡抚等职,累官至吏部尚书,且陈有年为官清正,颇有政声,被赞为风节高于天下。陈正衎颇受其祖上遗风影响,入清后布衣终身,不为清朝效力,“衣冠汉仪”,“言及祖德国恩,涕泗交下”,是一个讲忠孝、有气节的明末遗民。此外陈正衎“博览典文,精研性理,尤好《左氏春秋》、司马迁《史记》,旁及《昭明文选》,穷竭硃墨,以致自娱”,也是一个对史学情有独钟的人。自十二岁起直到十六岁,邵廷采在外祖父家寄居了有五年之久,可以想见这期间外祖父的学问思想肯定也对廷采产生了很大影响,廷采一生重史,且致力于对明史的研究,这与外祖父的言传身教应该是分不开的。
康熙二年(1663),邵廷采十六岁,离开寄居五年的外祖父家,到石门投奔在此地教书的父亲邵贞显,且跟随父亲读书。在此时廷采对史学的偏爱开始显现出来,他自己回忆说:“仆十六岁从先君读书御儿,即私取马氏《通纪》,戏为编次,立中山、开平、曹国诸传。先君觇视微哂,若为弗知而不之责。后遂贪阅《纲目》《史记》,暨《吾学》《从信》《宪章》等书,自觉性与史近。”且自此之后廷采对史学的钟爱一直不移,这也是他穷其一生进行明史研究的动力之一。
十八岁时,邵廷采在家乡余姚,因无师指导,便在家自学,当然最爱读的,还是史书,他说:“十八十九两岁,抄录明史无昼夜。”但是因为缺乏名师指点,廷采觉得自己进步并不大,“私启先君箧,纵观古今书籍。然不精专,迄无所得”。又说:“益性喜抄阅明史,然无师指授,空自劳攘。”其实邵廷采一生的学问之路,基本都是处于这种无师指导、自学自进的状态,这既和明清交替时期学术发展寥落的时代特点有关,也和廷采一生生活艰辛、疲于奔波生计,而无法专心拜师读书有关。
康熙六年(1667),邵廷采二十岁,正式拜姚江书院派前辈韩孔当为师,开始学习阳明之学。关于廷采拜师韩孔当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尚存争议。廷采自序:“年十七,始受业先师韩夫子之门,讲阳明之学。”而万经在《理学邵念鲁先生传》中,则说:“年二十,委贽姚江先辈韩孔当,孔当教以静坐。”朱筠作《邵念鲁先生墓表》,则认为廷采九岁即拜韩孔当为师:“九岁读史,即操椠为徐达、常遇春传有法……祖以为有志,即为具衣冠送之姚江书院……是时沈国模年八十矣,尚在,岁必一再至,为诸生设讲。先生立阶下听,久之,执所业《尚书》前曰:‘孩提不学不虑,尧、舜不思不勉,同乎?’国模叹曰:‘孺子知良知矣。能敬以恕,吾何加焉!’自是从孔当受业。”邵国麟《念鲁先生本传》,又说:“康熙初,姚江讲学诸儒若沈、史、韩辈,朔望集书院,先生均师之。”姚名达先生作《邵念鲁年谱》,认为沈国模在顺治时已故,因此邵国麟康熙初之说最误。同时又认为廷采对自己读书从学经历所述甚多,但从未提过少年时对良知之学的见解,因此朱筠九岁说也实为浮夸之说,故姚名达采用十七岁之说,认为廷采十七岁拜师韩孔当,二十岁时则是随韩孔当学习静坐之时。但同时姚名达对万经二十岁之说又未十分否定,说:“万说虽稍近情,肆诸阙疑待证之列,可矣。”宁波大学钱茂伟教授则采二十岁之说,认为廷采十七岁时为康熙三年(1664),这时韩孔当尚隐居在家,不曾公开讲学,因而不可能发生廷采拜师之事。直到康熙六年(1667)韩孔当在余姚开城隅会,出面公开讲学,廷采才在父亲邵贞显的指示下,发生拜师之事。对此笔者则以为,廷采自序十七岁之说应该最为可信。一来邵廷采对自己从学经历多次提及,而且所述甚详,再加上廷采一生从师、交游的经历其实有限,不太可能对拜师之事出现记忆错误。二来廷采拜师韩孔当是遵从父亲之命,而廷采十七岁自石门父亲处归家,归家之际父亲为了廷采的读书学业考虑,命他拜师韩孔当,因而拜师在这一时间应该是最合理的。第三,关于韩孔当在康熙三年(1664)廷采十七岁时尚隐居在家,因而无从拜师之事,笔者则以为廷采自幼跟随祖父出入姚江书院,与韩孔当早已熟识,因此拜师之事即使韩孔当当时隐居在家,于廷采来说也应该是无碍的。第四,至于廷采自序十八九岁在家读书时无师指授,及二十岁才出现随韩孔当学习静坐之事,笔者以为正可以用韩孔当康熙三年城隅会的讲学来解释。廷采十七岁拜师,当时因韩孔当尚在隐居,所以即便拜师之后廷采基本也是以自学为主,而到康熙三年韩孔当公开讲学时,廷采便也开始跟随在韩孔当身边,正式学习阳明之学,这一解释应该是合理的。
据上所述,笔者以为十七岁之说最可信。而之所以将此事放在廷采二十岁时来讨论,是考虑对拜师诸说进行综合的排列、梳理与分析后,再来进行最终的探讨,以求得最后的结论,并候教于方家及后来者。
康熙六年(1667)到七年,是邵廷采跟随韩孔当学习的主要时间,也是廷采集中学习阳明之学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廷采的学习非常认真,“月赴小会,归治经书,竟日闭楼,默不出声。或家事棼杂,则走读四明山楼,越溪渡冈,不以为疲”。并且这段时间廷采经学的进步也是非常大的,“一日,孔当问曰:‘尧、舜之道在孝悌。孝悌亦不易尽,夫子尚言未能。人皆可以为尧舜,其说云何?’先生对:‘孩提之不学不虑,即尧、舜之不思不勉否?’孔当怡然悦曰:‘良知宗旨,被汝一语道破。此是性善根苗……只此,子归而求之,真有余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