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契阔:陈桥驿先生学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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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水经注研究》

靳生禾

陈桥驿教授所著《水经注研究》的出版问世,是郦学研究史上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我怀着极大的兴趣,通读了全书,并为作者的治学精神深深感动。

北魏郦道元所撰《水经注》,作为以天下水道为纲,旁涉诸水经行地区自然地理、人文地理情况的综合性地理撰著,无愧是集6世纪以前中国地理学之大成者。郦注由于内容博大精深,资料翔实可征,对历史地理的研究及当代地理的研究,无不大有裨益。对待这样一部地理巨著的研究,千多年来,代有其人,迭有力作巨制。特别是有清一代乾嘉学者和清末民初杨守敬、熊会贞师徒,都在郦学研究上做出过巨大贡献。然而,前人治郦一般着力于版本、校勘和注疏等方面,在清末以前,或限于考据,或限于辞章,及至杨、熊《水经注疏》,始重视山川地理的分析,可谓从地理学角度用地理学方法研究郦注之作。在前的考据学派、辞章学派姑不论,即从杨、熊地理学派来看,虽较前人是大大跨进了一步,其成就使乾嘉学者难望项背,但从实质着眼,毕竟限于个别地理对象的考察分析,乃至引出之结论仍是我国传统地理学的结论。如果从这一点着眼,我认为陈先生的《水经注研究》的研究方法,显然是别开生面、耳目一新,以至可以说,从此郦学研究突破了传统方法的藩篱,跨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陈书由四十三篇文章组成,亦即包括四十三项专题研究。这些文章具有许多共同的特色,以下择要述之:

一、不是从郦注个别地理现象本身而是从郦注的全局考察所有个别地理现象。作者的方法,只消一览书目,即可一目了然。诸如《水经注记载的水文地理》、《水经注记载的伏流》、《水经注记载的瀑布》、《水经注记载的植物地理》等等。同样,就各个专项研究看,作者就各项资料,无不从郦氏这部浩莽巨著中逐一精筛细选出来,加以归纳、类比和分析。以《水经注记载的水文地理》篇为例,作者汇集了郦注记载的全国的河流、湖泊、沼泽等地表水和井、泉等地下水的全部资料,除了《唐六典》对郦注记载的水道数已作澄清外,作者还节选出了遍布全国各地的湖泊和沼泽五百余处、泉水和井等地下水近三百处,这使我们对南北朝时期我国水文地理概况,清晰可辨。作者进而写道:“在全注中,几乎每一条河流都记其流域范围内的泉水。只要对全注各篇进行比较,就可以明显地发现某些泉水特别丰富的地区。”在筛选出全部五十余处各类井中,进一步筛选出有深度数据的九处,指出“郦注记载的我国各地的井,不仅范围较广,而且特别注意井的深度,这对我们了解古代各地的地下水位是很有价值的”。在《我国古代湖泊的湮废及其经验教训》篇,作者从全注中节选出分布各地的海、泽、薮、湖、淀、陂、池、坑、其他等九种不同称谓的共计559个湖泊。这不独使我们对南北朝时期我国湖泊分布,而且通过同战国时期《禹贡》、《职方》各记载了湖泊11个,《汉书·地理志》记载了湖泊30余个的比较中,看到不同历史时期我国地理学界有关湖泊知识的增长,乃至湖泊在人民生活生产中开发利用的发展。作者正是从郦注这个全局出发,用比较的方法观察研究问题的。显然,这是历代任何郦学学者未曾尝试过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

二、用自然地理学的观点和方法探讨郦注中的历史地理问题。作者在各项专题研究中,都力求据现代地理学的要求做出科学解释,亦即用自然地理的论著证明郦注的科学性,为现代地理学、为当前现代化建设提供历史依据。在《水经注记载的植物地理》篇,于全注筛选出分布各地的140个种类的古代植物,并力求查明今名,按现代植物分类学的要求,鉴定其科属。仅竹一项,从全注选出竹、细竹、小竹、筠、篁、楸竹、邛竹、虎竹等。郦氏于一千多年前使用的竹名究竟相当于现代什么名字?作者通过逐一与郦注所出地区现代一般生长的竹类对比,终于得出上述竹类大体就是现代植物分类学上的毛竹、滇竹、斑竹、篌竹和苦竹。作者特别注意的还是区域地理,从全注筛选出涉及68种植物名称以及与植物名称有关的620个分布各地的地名。这对我们研究历史植物地理乃至现代植物地理是很有价值的。在《水经注记载的动物地理》篇,作者将全注记载的155种动物,除了按现代动物学的要求进行了全面分类外,明确指出诸如郦注中出于伊水的鲵鱼,正是现代动物分类学上所说的两栖纲大鲵科大鲵鱼(Megalobatrachus dav idianus);郦注中出于叶榆河流域的髯蛇,即现代动物分类学上所说的爬行纲蟒蛇科蟒蛇(Pythonmolurus bivittatus)。如此等等,尽管郦氏当年作注时未必着眼于植物、动物的地理分布,但作者不仅从历史植物地理、历史动物地理出发,而且每每站在现代植物地理学和现代动物地理学的高度,通过对全注大量资料的研究,使郦注中植物、动物的区域性,一目了然。再如《水经注记载的水利工程》篇,从全注筛选出包括用于灌溉防洪、航运和水产养殖的各项水利工程的规模和地理分析,尤其精心探讨了诸如《浊漳水注》记载的引漳灌溉工程中的“墱”,就是一种为了使河道渠化的梯级建筑。《淮水注》记载的开凿于春秋末叶沟通江淮的运河邗沟,利用当地的樊梁湖、博芝湖、射阳湖,后汉时期的延伸工程又利用了津湖、白马湖等,指出这是为了既保证水源又节制工程量。如此既严格地从历史地理出发,又力求以现代地理学的要求对郦注做出科学解释,亦是历代郦学学者未曾尝试过的研究方法。

三、把考证文献和野外考察结合起来。作者既于郦注字剖句析,纵横爬梳,勤且力矣!同时又极重视野外考察,以资互为印证。读过是书,深感此中许多研究成果当来自两者兼得。清人已有开始注意用实地考察校勘郦注者,但他们囿于传统的校勘和辞章之学,其成就毕竟受到局限。陈先生则汲取并发展了这个优良传统。正如《水经注记载的瀑布》篇所云,作者“钱塘江整个流域殆已踏遍”,而《渐江水注》记载的四处瀑布问题,迄今已基本廓清,正是作者通过“踏遍钱塘江”,最终完成只凭校勘前贤文献所不可能完成的课题。其实,陈书各篇取得的在郦学研究史上别开生面的成果本身说明,作者在郦学研究中踏遍的何止于钱塘江流域呢!

此外,作者用力于郦学学术探讨的同时,行文中对必要的基础理论的阐述,诸如《水经注》记载的伏流篇有关伏流和其他喀斯特地貌的成因、《水经注记载的瀑布》篇有关发生背景、落差减小和消失的原因等等,简明中肯,甚有益于初学。陈书各篇多所精练,半数不逾五千字,深入浅出,图表相间,读来令人兴致盎然,印象殊深。同时,倘若吹毛求疵的话,我觉得大概由于书内各篇是作者几十年来陆续撰写的单行论文,尽管书成时就各篇重复部分已作了删削,但有些篇章某种程度上仍有若干重迭现象。


原载《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3期,第113—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