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玛丝洛娃从面包里掏出一张息票,递给科拉勃列娃。科拉勃列娃虽然不识字,还是看了看息票,她相信无所不知的“美人儿”的话,后者说这张息票值二卢布五十戈比,她于是爬向通风口,去取藏在那儿的一瓶酒。看到这情景,除玛丝洛娃的两位邻床外,其他女人全都回到自己的铺位。玛丝洛娃此时也抖了抖头巾和囚服上的灰尘,爬到铺上,吃起面包。
“我给你留着茶,不过可能凉了。”费多西娅对玛丝洛娃说道,她从搁架上取下一个裹着包脚布的铁皮茶壶,还拿来一只口杯。
茶完全凉了,铁皮味比茶叶味还要浓,但玛丝洛娃还是斟了一杯,就着茶水吃起面包。
“费纳什卡,给你。”她喊了一声,掰下一块面包,递给一直盯着她嘴巴看的小男孩。
这时,科拉勃列娃递上一瓶酒和一只口杯。玛丝洛娃请科拉勃列娃和“美人儿”一起喝。这三位女犯是狱中贵族,因为她们有钱,她们也共享财物。
几分钟过后,玛丝洛娃缓过神来,生动地谈起法庭审判,她模仿副检察官的腔调,讲到法庭上那些让她惊讶的事情。她说道,法院里的人全都带着能看出来的馋相看她,还不时为了看她一眼故意走进候审室。
“就连那个押解兵都说:‘这都是来看你的。’一个人走进来,问什么文件放在哪儿,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可我看出来了,他不是在找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着说道,似乎有些不解地摇晃脑袋,“真会演戏。”
“就是这么回事,”道口值班员接上话头,立即用她唱歌般的嗓音说了起来,“这就像苍蝇看见了糖。他们干不了别的,只喜欢这个。他们可不是有口饭吃就行的……”
“在这里也是一样,”玛丝洛娃打断她的话,“我在这里也碰到了。我刚被带进门,就见一帮人从车站过来。他们讨厌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脱身。幸好有副典狱长赶走他们。有一个家伙死缠着我,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躲开。”
“他长什么样?”“美人儿”问道。
“黑脸,有小胡子。”
“肯定是他。”
“谁?”
“谢格洛夫。就是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
“谢格洛夫是谁?”
“你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逃跑。现在他被抓回来了,可他还是会逃走的。连看守们都怕他。”“美人儿”说道,她经常给男犯们传递纸条,对监狱中的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他一定会逃走的。”
“就是逃走,他也不会带我们走的。”科拉勃列娃说,“你最好还是说说,”她对玛丝洛娃说道,“律师跟你提到上诉的事了吗?如今该提起上诉了吧?”
玛丝洛娃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此时,红头发的女人将布满雀斑的两只手插进又乱又密的红色头发,用指甲挠着脑袋,走到正在喝酒的三个女贵族跟前。
“卡捷琳娜,我来跟你说。”她开口说道,“你首先要写明你对审判不满,之后再去找检察官申诉。”
“这关你什么事?”科拉勃列娃用气呼呼的低嗓音对她说,“你闻到酒味啦,不用你嚼舌头,没有你人家也知道怎么做,没你也成。”
“没跟你说话,你别管闲事。”
“是想喝酒了吧?就凑过来了。”
“给她喝点吧。”玛丝洛娃说道,她总是愿意与大家分享一切。
“我来给她点厉害尝尝……”
“你敢!”红头发女人说着,向科拉勃列娃逼近,“我可不怕你。”
“你这个苦役犯!”
“你才是。”
“你这个骚货!”
“我是骚货?你这个苦役犯,杀人犯!”红头发女人喊起来。
“滚开,我说你呢。”科拉勃列娃脸色阴沉地说。可红头发女人逼得更近了,于是科拉勃列娃冲她敞开的肥胖前胸搡了一把。红头发女人似乎正等着这一下,她用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揪住科拉勃列娃的头发,想用另一只手去打科拉勃列娃耳光,可科拉勃列娃抓住了对方的这只手。玛丝洛娃和“美人儿”抓住红头发女人的双手,想把她拉开,可红头发女人的一只手死死揪住科拉勃列娃的辫子不放。她曾有片刻放松对方的头发,但只是为了把那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拳头上。科拉勃列娃则歪着脑袋,一只手抽打红头发女人的身体,同时用牙齿咬对方的手。女犯们围在两位打架女人身旁,嚷嚷着,想拉开她俩。就连那位肺痨患者也走到她俩近旁,一边咳嗽,一边看她俩相互撕扯。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哭了起来。听到动静,女看守带一名男看守冲进囚室。两个打架的人被分开,科拉勃列娃解开花白的发辫,从中理出一绺绺被扯下的头发,红头发女人则理着被撕破的衬衣,遮挡泛黄的胸口。两人都在叫喊,一边辩解一边申冤。
“我知道,原因就是酒,我明天就报告典狱长,他会收拾你们的。我闻到酒味了,”女看守说,“你们小心点,赶紧收拾,否则要倒霉的,我可没空搭理你们。各就各位,住嘴。”
但是她俩很长时间都未能住嘴。两位女人又对骂了很久,相互辩论是怎么打起来的,是谁的错。最后,男女看守走出囚室,女犯们才安静下来,准备睡觉。老太婆站到圣像前开始祷告。
“两个苦役犯凑到一块了。”突然,红头发女人在通铺的另一端声音嘶哑地说道,她的每句话里都有一些奇怪的脏字。
“你小心我再收拾你。”科拉勃列娃立即作答,也道出一串骂人话。随后,两人安静下来。
“要是他们不拦着我,我会把你眼珠抠出来……”红头发女人又说起来,她立即又听到科拉勃列娃同样性质的回答。
又是一阵持续稍长的沉默,然后又是对骂。沉默的间歇越来越长,最终彻底不再作声了。
大家都躺着,有几位发出鼾声,只有那位每日都祈祷很久的老太婆仍在圣像前不停地鞠躬,而教堂助祭的女儿则在女看守离开后从床上起身,又在囚室里来回走动起来。
玛丝洛娃睡不着,她一直在想,她如今已经成了“苦役犯”,她已经两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她,一次是博奇科娃,一次是红头发女人,她一时还无法习惯自己的这个身份。背对玛丝洛娃躺着的科拉勃列娃,此时转过身来。
“我真没想到,真没猜到,”玛丝洛娃小声说道,“别人怎么做都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却要去受罪。”
“别难过,姑娘。在西伯利亚也有人过日子。你在那儿也能活下去。”科拉勃列娃安慰玛丝洛娃。
“我知道能活下去,不过还是伤心。我过惯了好日子,不该受这份罪啊。”
“人是拗不过上帝的,”科拉勃列娃叹息道,“人是拗不过上帝的。”
“我知道,阿姨,可就是难受。”
她俩沉默了片刻。
“你听见了吗?是那个骚货。”科拉勃列娃说道,她要玛丝洛娃留意通铺另一端传来的奇怪声响。
这是红头发女人发出的低沉哭泣。红头发女人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刚刚挨了骂,遭了打,也没喝到她十分想喝的酒。她之所以哭泣,还因为她这一生除了辱骂、嘲笑、侮辱和殴打,什么都没遇见过。她想找点安慰,便想起自己与工人费季卡·莫洛江科夫的初恋,可想起这段初恋,她就会想到其结局。这段爱情的结局是,这位莫洛江科夫喝醉酒,为了开心,便把硫酸盐抹在她最敏感的部位,然后看着她疼得缩成一团,却与伙伴们一起哈哈大笑。她忆起此事,觉得自己可怜,她以为无人能听见,便哭了起来,孩子似的哭起来,抽泣着,咽下咸涩的泪水。
“她真可怜。”玛丝洛娃说。
“是可怜,可别来招人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