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的猛士

时间进入六月，双山市的天气变得非常闷热，走读的学生中午没有地方午休，都喜欢在课桌上趴着打个盹儿。

这天中午，大家伙儿正趴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外面远远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楼下就响起了几声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尖叫。

顾秋荻一下子被吓得半醒，昏昏沉沉地坐起来，甩了甩头。其余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有几个靠门口近的，首先站了起来，出去查看情况。

不到一分钟，出去的几个人就被鬼撵似的跑了回来，嘴里面还高声嚷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趁中午午休去办公室偷试卷，被老师发现，跳楼了。现在人还在楼下花圃里面躺着呢！”

“啊！”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尖叫，然后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顾秋荻晚了一步，等他跑出去的时候，走廊栏杆上面已经趴满了人。

顾秋荻急得在人墙后面钻来钻去，想找个空子挤进第一排。突然，萧垒和陈柯从前面退了下来。

陈柯冲着顾秋荻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去看了。好血腥啊，整个身子下面都是血。”

“你们都看到啦？到底是什么回事？”顾秋荻有点不甘心。

“是个男生，听说是五班的。”萧垒一把搭住顾秋荻的肩膀，一边推着他朝教室走去，一边和他分享自己刚才听到的消息，“他上次月考没考好，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明天不是又要开始这个月的月考了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去偷试卷。谁知道千算万算，没算到有老师拿掉了东西，中午回去了一趟，结果就被撞了个正着。然后一慌，他就跳楼了，那个老师拉都没拉住。”

等三个人回到教室，很多同学都已经回来了，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

“在是太可怜了。”左月向来心软，听完之后，对坠楼的男生满怀同情，忍不住唏嘘感叹，“他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会选择铤而走险啊！但愿他不会有什么事才好。”

“外界的压力是一方面，自己的不自信也是一方面。”简单说，“学习也是一种能力，有些人天生就没有，强求也强求不来。只要努力了，就无心无愧，何必非要死撑着去做别人眼中那个优秀的人，不敢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呢？每个家长都希望孩子优秀，这种期望有时候甚至能让人走火入魔，变得自欺欺人，不肯正视自己的孩子其实很平庸的事实，而硬要逼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的事。这种家长是压力的一大来源，但毕竟只是外因，内因还是自己。因为无论好的坏的，自己的情况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先能够正视自己，承认自己，才能去争取别人的正视和承认。这位同学就是反过来了，明知道自己学习能力有欠缺，靠正常渠道考不出好成绩，却不敢对外界承认，不择手段也要求得一个对自己毫无意义、只图应付别人的结果，却忘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他这个思路不改过来，悲剧是注定的。就算这次不出事，以后总也有穿帮的一天。”

“他肯定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火烧眉毛，只顾眼前。”左月忍不住帮那个男生说好话。

“岂止是走投无路，我看还慌不择路呢。”陈柯突然在一边插话，“五楼啊，他竟然眼睛都不眨地就跳下去了。我就纳了闷了，他连跳楼都不怕，还怕成绩不好吗？这是什么逻辑？”

“你都说他慌不择路了，还能有什么逻辑？”萧垒说，“他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你让他好好想一想，再重来一遍，我看他99%不会跳了。”

简单点头：“人的眼界都是一步一步打开的，见过更大的风浪，小困难就不值一提了。如果这位同学能够康复如初，这次跳楼倒可能变成一件好事，估计他以后再也不会害怕考试成绩不好了。”

“可是作为学生，成绩不好，日子真的很难过啊。”陈柯苦着脸说，“简单你是不会理解这些的，只有我这种学渣才能体会同类的心情。”

“你的日子难过吗？”顾秋荻奇怪地说，“没有看出来啊。”

“那都是我心理素质过硬，才能强颜欢笑的好不好？”陈柯瞪他一眼，“自从转到这边以后，我真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学习了。是，成绩是比以前有所进步，从全年级最后几名进步到了前一半。可是就像简单说的，‘学习也是一种能力，有些人天生就没有，强求也强求不来。’这段时间我发现，可能前300名就是我智商的极限了吧？我再怎么使劲儿，再怎么努力，也都只能维持在这个水平，再难提升。你们知道，看清楚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的无能，是多么困难，多么让人沮丧的一件事情吗？我前段时间真的挺难受的，觉得自己没用，用尽全力也不如别人轻轻松松取得的成绩好。好在我爸妈对我挺宽容的，不但不给我压力，还反过来劝解我，说不管结果怎么样，只要我努力了，认真做事、踏实做人，就是他们的好儿子。可是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愧疚，越想要考出好成绩，给他们争光。”

“陈柯，听了你这番话，我真的挺为你和你父母高兴的。你的变化太大了，已经是一个勤奋上进的人了。”李沐阳说，“不过你努力的大方向是对的，小方向上却有一点偏差。”

“什么意思？”陈柯愣愣地看着李沐阳。

“意思就是，你愿意努力，愿意认真做事、踏实做人，这是人生的基本方向，你是对的。但是在小方向上，学习不是人生唯一要做的事，考出好成绩也不是人生唯一的目标。人一生要经历很多阶段，每个阶段的积累，就是我们人生最后的模样。当前我们还在学生阶段，应该做好眼前的事，去尽力学习，尽力考试。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只看到眼前，还要明白，在越过这个阶段之后，人生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更丰富的路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短板，你要全面分析自己，扬长避短，才能选择适合自己的路。不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和只看到自己的不足，都不算是正视自己、承认自己。”

“有道理哈。”陈柯来了精神，“那位跳楼的同学，是不能正视自己的不足；而我呢，则是只看到了自己的不足。这都是不符合事实的。那我的特长是什么？”

萧垒瞪他一眼：“心大啊！这还不明显吗？谁能像你这样，随便给点阳光就灿烂的？”

“好你个萧垒，就知道怼我，夸我两句你要死啊？”陈柯气愤地捶了萧垒一拳。

萧垒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就是在夸你啊！”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不好的消息就传遍了高二年级：跳楼的同学伤势很重，需要截肢，肯定是终生残疾了。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高二•三班的教室里面静默了足足有五分钟。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个人都忍不住为这位同学难过。好几个心软的女生，包括左月在内，还掉下了悲伤的眼泪。

萧垒在座位上低头闷坐了半天，突然抬头对顾秋荻说：“我决定了，我要报考影视学院。”

顾秋荻很吃惊：“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因为我受到这件事的触动，想通了。”萧垒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多日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块垒，“以前我犹豫，是因为我总担心在这条路上不能成功。但是经过这件事，再加上大家昨天说的话，我考虑清楚了：我以前所谓的成功与不成功，都是别人眼中的标准；就我自己而言，只需要考虑喜不喜欢做这件事就好。人生求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真正的成功，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去求得一个证明。哪怕求证的结果是自己做不到，事情失败了，人生也是成功的，因为已经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了，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看着萧垒眼睛里都在冒星星的样子，顾秋荻突然觉得心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是不是就像简单说的，‘只有自己先能够正视自己，承认自己，才能去争取别人的正视和承认’？”

“我说的正视和承认，是指自身客观条件；他说的正视和承认，是指内心价值取向。”简单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这可又要高级得多了。能够不受周边强大共识的影响，坚持追求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正是古人所谓的‘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才是心理强大到极致的境界，是真的猛士啊。萧垒，我佩服你！”

顾秋荻一回头，这才发现简单、李沐阳、左月和陈柯都在看着他和萧垒。

“秋荻，你想好就去做吧，我们都绝对支持你。”简单说。

其余三个人也随着话音猛点头。

“好，那我们就一起报考影视学院。”在一阵心跳加速中，顾秋荻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很低，却很坚定。

和萧垒一样深受这次跳楼事件触动的，还有罗曼。李沐阳当天放学一回到家，就被罗曼拉到客厅坐下，摆开架势，正式恳谈。

“我今天听说你们学校有学生跳楼，摔成了终身残疾，是真的吗？”罗曼的慌乱溢于言表。

李沐阳点点头，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天哪，实在是太可怕了。”罗曼心有余悸地擦擦眼角，“妈妈听说了这件事以后，今天一天心里都不好受。”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啊？”李沐阳摸不着头脑。

“怎么没有关系？”罗曼自责地摇头，“你那个同学有压力，你就没有压力吗？要不是我给你压力，你会赶在高二就出国吗？”

“这完全是两码事。”李沐阳哭笑不得，“您也联想得太远了。出国是我们经过商量之后，我自己愿意的，又不是您强逼我的。难道您还怕我为这个也去跳楼啊？”

“别说这样的话。”罗曼狠狠地瞪了李沐阳一眼，“事情虽然不同，但性质是一样的。我相信你那个同学之前也跟家里表了态，要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的。可是呢？嘴上说得再好，也不代表真的就能做到。他肯定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走到这一步吧。”

说到这里，罗曼突然哭了起来：“儿子，妈妈真的好怕，怕自己给你太多压力，有一天也会让你走投无路。”

“妈，没有，您不要这样无限夸大事态嘛。”李沐阳赶紧上前抱住罗曼，轻声安慰她。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妈妈。”罗曼泪如泉涌，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愧疚一起释放出来，“以前是用家长的权威硬逼你出国，后来又用你对我的感情绑架你出国，就为了让你去帮我争一口气。是我自己无能，留不住丈夫，把好好的一个家输给了人家，凭什么让你牺牲自己的人生去帮我争啊？”

罗曼越说越自责，越说越伤心，在心头萦绕了一整天的念头忍不住脱口而出：“儿子，妈妈不想让你出国，不想让你去找你爸了。你想在哪里读书，就在哪里读书，好不好？妈妈为着争一口气，这么多年都没有给你做好榜样，非要拖着早就名存实亡的婚姻不放，表面上很强硬，其实骨子还是一个可悲又可怜的怨妇。妈妈不想这样了。我和你爸离婚，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过真正幸福的日子，好不好？”

“妈！”李沐阳看着罗曼泣不成声的样子，心里面一阵刺痛，“妈，你说什么都好。你和我爸的婚姻，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想怎样我都没有意见。反正不管你们离不离婚，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爸妈。”

“你说得对，儿子。”罗曼擦擦眼泪，“不管我们离不离婚，你和你爸的血缘关系都是斩不断的，我为什么非要把你推到他的身边去呢？其实妈心里是一万个不舍得的呀。”

“明天，我一早就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办理离婚手续。”卸下了压在心里多年的大包袱，罗曼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李沐阳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小时候，那个时候的妈妈就是这样——美丽而又充满活力的。

“然后，这个周末，咱们请简单一家人和你的小伙伴来家里吃饭。”罗曼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孩子，有些事情比妈妈处理得都好。妈妈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支持你们在一起，也该表个态了。”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调皮，会在猝不及防时给你考验，也会在不经意间就给你惊喜。十七岁这年的夏天，李沐阳被从天而降的幸福砸中头顶，从此就心甘情愿地认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