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你的眼神从左至右,
从上至下地扫射着我,
让我浑身开始战栗起来。
我止不住地抖动也牵引着你身体的其他部位,
跟着我一起跳起了恐惧的桑巴。
我已经陪伴了你整整二十七年,你却从来没有爱过我一天。没有一天。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过。我知道这样说是太夸张,更像是气话,但我现在似乎是有资格说点什么气话了吧。在你过去的整整二十七年人生中,我很想认为我对于你而言就像阑尾一样无关紧要,然而实际情况却更加糟糕:我是你闪烁着光芒的羞耻,是你时时能够感觉到的负赘,是你低头可见的卑微。我倒是很想像阑尾一样,安静而深密地藏匿在你的身体内部,绝不兴风作怪也不轻易以疼痛制造任何存在感,这样即使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你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要一刀割掉跟它的联系吧。
我知道此刻再说什么气话都没有意义。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我一刀两断。这件事你想了有多久?不能说想了一辈子吧,应该至少也有快二十年了。自打你知道这事儿不再是天方夜谭,而是能够成为现实以后,就想得更频繁更认真了。现在,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就像你的很多其他小愿望一样——它们最终都实现了。你有才能、有决心、有狠劲儿,也有毅力,想得到的就能做到。我为你高兴。即便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抛弃我,我也为你高兴。我干吗不高兴呢?我犯不上。这事儿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不是吗。
现在有点难以回忆起了,我们之间到底有过还算温情的时刻吗。我能够清晰记起来的只有那么一次。
你十三岁那年,全家人第一次周末一起去郊区的温泉山庄泡温泉。那个山庄的卖点是挖在群山间的露天温泉,白天时你始终别别扭扭地不肯下水,即便那冷僻的整个山庄里只住了你们一家人。爸爸又是劝又是拽地折腾了你大半天,你还是不肯跟他们一起进入泉水。夜半时,所有家人都睡下了,你却自己偷偷跑到露天温泉里。群星挂在冒着汩汩热气的温泉水面上,山中鸣虫的噪响让水面阵阵共振簸荡着,山庄已全无灯光,却被银灿灿的水面照亮着所有角落。烘热的温泉水滋灌着你全身的毛孔,你感觉自己的身体悬浮飘荡在凝固着的高温空气中。
所有这一切都让你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似乎这些夹杂着硫黄气的液体一点点地冲散开了你内心中的堡垒。说起来那样坚硬的堡垒本就不该搭建在如此年轻的身体内。有时候我会把一切都怪在自己身上。也许本就是因为我,错误的我,多余的我,那些堡垒才会存在。
随着鸣虫和空气的鼓荡,你的两只手撩拨着水面,而后,毫无预兆地,抚摸向了我。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你因这星空虫鸣月光温泉所激起的猛然降临的温情而震慑得僵硬。你自然是感受到了这种僵硬,你的手却没有立刻挪开,而是再次、再三、再四、再五,轻轻揉搓抚动着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隐约感觉到你的手似乎轻柔地捏了我一下。尽管那动作非常轻,轻得就像是敷衍,可仍然,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刻抑止不住的真情流露。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渐渐放下戒备,彻底放松起来。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感觉,那紧绷在我们之间多年随时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将随着这一刻的温情而彻底解除。我们都将迎来新的生活,拥抱更加完整的彼此。
就在我这个想法产生了的三秒钟后,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腾地一下从水中站了起来,全身的肌肉重新绷紧僵硬了起来,就连皮肤都跟着一起不停皱缩着。你仓皇失措地抓起了脱在水池边的衣服,连穿都顾不上穿就潜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任何人看到星光下裸身泡温泉的你。只有你,看到了你自己。
那之后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不记得具体年头——你都没有再碰过我。说没有碰过实在是太客气的说法了,更诚实地来讲,应该说是自那次不留神/不经意/违反你根本意志的片刻温情流露以后,你反而更加厌恶我了。
你瞧,这就是我们之间有过的唯一还算温情的时刻。很难说哪个更让人感到绝望: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还是那些星火般短暂的怜惜反倒不断加重你对我的厌弃。
一步一步地,我们就走到这里了。
真是讽刺,说得好像我有什么选择余地似的。医生正在往你身上围一块围裙似的医用罩布,罩布完全搭在你身上以后,我才发现这块罩布上面为什么会破开两个洞:它结实地遮住了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唯独那两个破开的洞,把我整个露在了外面。再明白不过的昭示了,唯独我,是不受欢迎的亟待抛离的部分。即便已经被这种恐惧折磨了多年,但如此袒露在除了你我之外的他人面前,还是令我被寒气满满地充盈着。
你躺在手术床上,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你惨白的嘴唇,色调近乎于这块罩在你身上的破开两个洞的医用罩布。你的心脏强劲地撞击着我,一下接着一下。她也想对我说些什么吗。她不断升速地跃动,飞快地将血泵入身体各处,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它们流向了我的证据。
我马上就要永远失去你了。永远。这次是真的。我有一万个理由自怨自艾,满腹怒火,气话冲顶。可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却心疼起了你来。我倔强又脆弱的你。我忧郁又开朗的你。我隐忍又无可阻挡的你。没有比我更了解你全部隐秘心事的你。这心疼让我愿意为你去死。我也只能为你去死。但这将换来你离开我之后全新的活。我愿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终于确认你就是不喜欢我呢?说出一个非常明确的事件或时间点是很困难的事情。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不想面对“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这个现实,而是就连你自己在内,也是在漫长而困惑的精神熬煮中才逐渐明确一些事情。你很不同,即使在孩童时期,你也不愿对事情和自己的喜好做出迅速判断及决定。你要琢磨,你要观察,你要绷紧着嘴唇皱缩着眉头跟所有内在的外来的意识进行对抗。这些习惯让你的面部纹路比同龄人看起来总是要深簇得多。
在整整八岁之前你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同你身体上其他所有部位几乎同等地位,被嫩白柔韧的皮肤所覆盖。当然,你早已意识到长在大人们身上同样位置的部分跟我很不相同。她们突出身体,圆润饱满,柔软得像是棉花糖。闻起来也像。尝起来也像。对于长在别人身上的她们来说,你不仅不厌烦,甚至还一度可称得上是迷恋。即使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你还是放学一回家就喜欢扑进妈妈的怀里,一边讲着一天的学校见闻,一边抓着妈妈的乳房似乎企图挤出点什么液体来。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你并不是不喜欢乳房这样东西,你只是不喜欢长在你身上的我。
对于身体的直觉,或者说,对于身体的耻感,有时就是那样不讲道理不由分说地骤然间产生。六岁时的某一天,正用洗发液揉搓着你头发的爸爸被你猛地一把推开。你小小的词语库中尚无法找到恰当的字句来形容你的感受,但就是那么一瞬间,你产生了某种恐惧。不是恐惧父亲,而是恐惧自己。薰衣草香味的洗发液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里,被你沾到了洗发液的小手一揉,眼睛刺辣得更厉害了。你坐在浴缸里揉着揉着眼睛就哭了起来,却仍旧固执地拒绝再由爸爸来给你洗澡。我说不清,这能不能算是我们之间漫长对抗的火种。我想你会拒绝承认。我甚至怀疑你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了。毕竟,相比起未来的斗争,这些直觉的萌生,不过像是懵懂含糊的寓言。
灾难性的九岁降临。短短几个月之间,我借由着你身体内不断滋长的激素和充沛的发育能量从一块只比胸骨凸起一丁点的皮肤鼓胀成了梅子大小,随后是杏子,到了十岁前的两个月,竟变成了油桃。你一直持续到现在二十七岁都改不掉的习惯性含胸驼背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比起六七岁时你像是雨后的狗尾巴草一样猛蹿起来的个头,是我的迅猛膨胀才让你真的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同班的女生们大部分也在同时间和你产生了类似的变化。与你不同,她们身体这个部位的变化似乎正是她们期待已久的,你看到她们纷纷都开始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小号胸罩,每天都把胸挺得高高的。而我,每鼓起一丁点,你就把背驼进去更深一寸。妈妈很快便发现你不仅拒绝穿上她买给你的胸罩,而且背驼得越来越厉害,于是买来了背部矫正带强迫你穿上,逼你纠正体态。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吧,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一切都再明白不过。就是我想哄骗自己也无法成功。一段来自那个时期的回忆时常像癫痫发作般袭击着我。一天你在洗完澡后,一边对着镜子擦干头发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自从我在你身体内吹了气一般地鼓胀起来后,你很少会认真照镜子了,尤其是洗完澡后。但是那天,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失了神。头发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发丝向你的身体上滚着。已经凉掉的水珠从肩膀滚到我这里,让我周围的皮肤都像刺猬炸毛一样竖起来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让我起鸡皮疙瘩的不是凉掉的水珠,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跟着那些水珠,一次次滚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直接把水珠冰镇成了冰粒。
有些可怕的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在你的眼神中只能看到这个。幼嫩的你,茫然的你,身体内正发生着暴乱的你,生平第一次久久打量着我,用你冰镇了的镭射光一样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清楚了那时你说出口的这句话。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我也想知道啊。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某些激素的驱使下每日每夜都在进行微小扩张的趋势。这些微小的变化自打我确定我是你的负担后,就成了不再休止的战争,时刻在我体内缠斗。
你的眼神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地扫射着我,让我浑身开始战栗起来。我止不住地抖动也牵引着你身体的其他部位,跟着我一起跳起了恐惧的桑巴。
你忽然伸起了右手,向着上方高高抬起,随后快速落下,只是落下的位置,是击打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蒙住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随后又是一下。那击打并不夹带太多情绪,更像是技术性举动:你似乎觉得通过这样的击打,可以将我隆起的部分敲击回体内,或者至少能够扼制住我继续蹿长的势头。疼痛迅速让位于屈辱。如果我能够哭泣,我想那该是个号啕大哭的好机会。右手累了以后,你又抬起了左手,开始击打另外一边。同样不带什么情绪,而是一种策略。九岁的你,认为将行之有效的策略。
类似的事情你并没有做过第二次。那天你穿上衣服之前,最后一次冷冷地盯着我,我浑身灼烧着滚烫的火红色,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因持续拍击而破裂渗血,我感觉自己浸泡在一片耻辱的血海之中。你冷静地穿好上衣。衣物的摩擦让我疼得透不过气来。
那之后很长时间,每当你洗澡的时候我都恐惧得近乎窒息。生活变成了一场无法摆脱的漫长对峙,紧张感渗透在不经意的一分一秒之间。然而类似的事情你并没有做过第二次。于是我开始怀疑,那天你的举动,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策略,而是单纯的惩罚。对我的惩罚。
就从那时起,你与我之间绵延到此刻的斗争彻底拉开了序幕。我知道你会觉得是我打响了第一枪:我未经你本人的同意不可思议地野蛮生长。但对我而言,那天发生在浴室里的事情才是割裂你我的决定性时刻。
我对你进行的回击,方式简单而粗暴。我所持有的唯一武器,就是你对我日益增长的厌恶。因此回击的最佳方式,就是报复性地生长,以及伴随着这样生长而来的持续胀痛。我渐渐发现,如果疼痛来自令你羞耻的部位,就会愈发强烈地加重痛感的烈度:即便疼得再厉害,你也不敢伸手去揉摸,也羞于启齿对任何人说。
可是在我看来,你对我的报复永远更加残忍,更加无法忍受。你的武器是无视、是鄙夷、是羞辱、是麻木冷漠,是通过语言和举动传达出的时刻敌意。
一度,我们就在这样静默地彼此折磨中忍受着对方,甚至,憎恨着对方。
瞧瞧这个我吧。你身体上对称生长的器官之一。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真皮、细胞、神经、脂肪。我跟你身体的其他器官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就要被区别地对待?
有的时候我也会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究竟一切为什么就成了这样。比如此刻:我罕见地被充分暴露在空气和他人的注视之中,刺眼的无影灯烤射着我,医生冰冷的橡胶手套滑过我的皮肤,一支医用马克笔在我皮肤下方的边缘处画出两道记号线。我企图把握住存留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最后一些信息和感受。
这样的时刻,应该算是适合冷静下来思考的一种好时机,否则还能做些什么呢?就好像我有什么选择余地似的。
那么,究竟一切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呢?有时候我觉得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在你被困惑牢牢纠缠住的日子里,大大小小图书馆的书架间、网络世界各种边缘的纵深处、社交媒体混乱纷繁的弹窗里,我始终陪伴着你一起挖掘你在寻找的金矿。你是如此与众不同,自少年开始便抓住了人生中本质性的求问: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因何成为这样的人。
这些书籍和信息一再重复着看似没有意义的工程:一层层堆建起你身体内的堡垒,再一次次地推倒重建。通过吸收所有这一切,最终只导向同一个疑问。如果你拥有一副不该属于你你也不想要的身体形态,你该怎么办。让人略感欣慰的是,你不是唯一拥有这个疑问的人,远远不是。在你之前的千百年中,这个疑问已经出现了各种花样繁多的解决方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自己跟其他人一样,穿上让自己感到舒服的那一类身体形态的衣服来达到心理满足,通过各种化装和掩饰来装作是另外一种性别,深陷痛苦之中离群索居,自我了结,以及,彻底改变身体形态。
所有因知识和信息叠加而来的,不只有解答,更有疑问。你得到了一些答案,也同时得到了更多的困惑。它们告诉你,这一切与外部世界息息相关,时代变迁、成长背景、童年记忆、基因突变、社会风俗。可是你的内部世界呢?所有的外部因素,万事万物的关联,这些看似相关的东西就能解释你庞杂错落的内在宇宙吗?
另外的一些时候,我觉得我知道的其实比你自己更多。谁让我是你近乎完美的生活中,唯一的破绽。作为破绽总是会格外敏感。你的父母关系和睦,家境良好,对你疼爱有加,而你聪明伶俐,身体健康,敏而好学,始终成绩优异。偶尔你在困顿到太难受时,会恶狠狠地想如果你自幼成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中该有多好。如果你就像某些心理学案例中写到的那样,生在单亲的贫困之家,极度匮乏父爱或母爱,那样你会感到更轻松释然吧。至少那样让一切都有了确凿的理由。
从你十三岁到十九岁的整整七年时间里,我被你紧紧封死在暗无天日密不透风的严密包裹中。那是你在一篇网帖中学会的法子,立刻就用在了我身上。最开始你使用的是长条状的白色棉布。手工课是你极少数并不擅长的课程,但你想压制住我的念头是如此强烈,让你能够投入相当可观的时间去偷偷研制这种长条状裹布。在剪坏了好多块布匹后,你终于剪出来一条能够绕着你的胸围裹满五圈还能系上扣的这种裹布。在你迫不及待地给我裹上它之前,我并没完全搞明白这个小花招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又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可怕的青春期。
随着月经的到来,我在你身体里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先是痒,然后疼,随后又是痒。但你根本不想碰我。如果说原本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更多是心理上的折磨,此时则彻底变成了生理上的煎熬。这是我控制不了的变化。这不在我的计划之中。这变化给我带来的是超过我承受能力的压制。
七年的时间里,你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下面掏出裹布,一圈又一圈地把它缠绕在我身上。每缠绕一圈,你都会尝试再次收紧一些,似乎在试探是不是能够比前一天更紧绷一些。当它完全缠绕好以后,你系好系扣,穿上衣服,站到镜子前面打量这具被你重新“改造”过的身体。你对效果非常满意。镜子里你的胸前一马平川,看不到任何起伏,你的身体呈现出少年才具有的分辨不出性别的完美稚嫩曲线。
你试过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白色、粉色、黑色、绿色、橙色、灰色、紫色,棉布、纱布、绸子、无纺布、松紧带。当青春期里的其他女孩们津津乐道于挑选各种颜色和材质的裙子袜子鞋子指甲油时,最吸引你兴趣的却是自己动手制作各式各样的裹布。
在这种压迫性的包围中,我基本上无法呼吸。黑暗、闷热、潮湿没日没夜地裹随着我,汗水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只有它与我每时做伴。皮肤、肌肉、脂肪和腺体全部挤压在一起,皱缩成一团,我越来越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界限。疼痛和压迫感早就不是最重要的,缓慢的绝望感日复一日覆盖占领着我。哪怕是当黑夜完全占据了房间后,你在睡前才放松下来解开裹布的时间里,我也不再能够感受到什么了。只有麻木——如果麻木也算得上是一种感受的话。
我就这样寄生在你的身体中。是的,这七年里,我不过是一对寄生虫。你是我的寄主,我们相互吸食着彼此的精血和内在,不寄托一丝感情。
这是一种指向自我的酷刑,也是一种无比坚定的身体规训。在这样长时间的酷刑和规训下,我终于变得如你所愿,服服帖帖。我归顺地停止了生长(即便我仍能经常感到在激素的催促下自己仍有继续生长的动力),归顺地不再以疼痛瘙痒或肿胀宣告自己的存在感,也归顺地服帖着束缚向下向内沉降,靠近我永远做不到但你希望的那个结果。我渐渐意识到,原来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决心足够强烈的话,就连体内的激素和能量都会跟随着进行归服。
彻底地归顺并放弃抵抗倒是给我带来安宁。什么都不再想了。就这样作为一个你厌恶着却又始终摆脱不掉的累赘,受着无尽惩罚苟且地存活下去吧。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安宁地这样想着,在全然的黑暗和燠热中可有可无地陪伴着你。陪伴你进入中学,迎来月经,积累知识和见识,爱上第一个男孩,不再爱了,爱上第一个女孩,不再爱了,进入大学,离开父母和故乡,爱上另一个女孩……
说到进入大学后你爱过的那个女孩,让我想起了这七年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由她开启过的那一道缝隙。这道缝隙令你我不知所措,却也在一段时间内一直照亮着我。是从接吻开始的。跟你们之前的很多次接吻一样,柔软又温和,直到不再和以往一样。你们两个都越来越激动。宿舍里没有人。她解开了你的衬衫,你没有反抗。又掀开了你的内衣,你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下,但没有停下来。她的手摸到了紧紧裹住我的裹胸,解开了扣子,把缠绕着我的束缚一圈圈地松开。她的手,抚摸到了我。十八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我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真正地,第一次,触碰到。然而我却没有任何反应。唤醒这被厌恶,被绑束,麻木的,冰镇一般的我,需要的不只是温柔的抚摸。抚摸逐渐变得有力,流淌在她手指间的温存仿佛一道接着一道的电击。
你却在这电击即将真正唤醒我的那一刻,将她一把推开。让我想起了六岁时你不由分说地推开爸爸的那个瞬间。她有些慌张地向你道歉,你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把扣子重新扣上。你没有说出口,她也始终不知道,可我明白。就从那一刻起,你对她的爱里面掺入了沙砾。这沙砾垫在你心底,时不时地硌你一下。直到最终你们关系消亡,那沙砾都未曾磨平。
我偶尔会回味起那个午后。回想得不是很频繁。只是偶尔。如果想得太多,我怕自己会承受不了那重量。
十九岁里不经然的一天,如同你毫无理由就决定给我穿上裹胸来生活一样,你毫无理由地解开了它,决定自此不要再使用这可怕的东西了。直到你把自己的全部裹胸都扔进了垃圾箱里,我都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久违的自由的风穿拂过你的衬衫,撩动着我,让我浑身发痒。很想打个喷嚏。
我呆呆地想,这跟你爱过的某个女孩或是男孩有关吗。在此之前发生在你生命里的所有爱情,我都很难过于当真,你的某些身体反应(其实是没有反应)总是让我感觉,所有一切不过又是你自我实验的一部分,而不是爱情。你想知道,你想体验,你想通过那些去搞清楚,你身体内的动乱是否可以通过爱一个人(不管TA具有什么样的身体形态)来彻底解决。实验的结果似乎是让人失望的。无论针对于谁的爱,都与你本质上是谁,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无关联。
如果那个时候我像后来一样明白,从那时起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包括将那些裹胸彻底丢弃,都跟我们此刻躺在手术床上紧密相联,我还会感到轻松释然吗?又或者,我会更加轻松释然吗?
麻醉医师再次对你进行讲解,当你进入全麻以后是什么样的状态,让你不要紧张,保持正常的呼吸就好,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给他。主刀医生进行最后的准备,在我们身体侧面的台子上摆弄着冰冷的刀械,清脆的碰撞声干冷得似乎随时会碎裂。你默不作声,以且只以点头回应来自每个人的询问或宽慰。
你我最后的和解,即是永别。
说到和解。这个词在你十九岁以后的日记本里提到的频率大大提高了。前面十几年跟这个世界时刻处于紧绷状态非常直观地改变了你的身体。你的肢体语言总是僵硬而紧巴巴的,举手投足间都传递着“我无法放松下来”的气息,人们只是单纯地站在你身边就会被紧张感包围起来。
大多数人一生都在寻求的就是与自我的和解吧。这远比同其他任何人的和解都要更有难度。因为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到底想要什么,怎样才能达成和解,又如何积攒勇气去最终实现。
将我从那个闷湿阴暗挤迫的围困中释放出来,是你尝试同我和解的第一步。我早已彻底停止了生长,外形也在之前七年的绑缚中变得扁平而下垂。那时你还住在大学宿舍里,没法在寝室或洗漱间通过镜子仔细观察我,但在洗澡的时候,你经常低下头来凝视我。那些凝视是一种交谈。大部分的这种交谈属于日常生活范畴内,平淡无奇。这些平淡无奇,细浪蚀沙般地开始松解着一些顽固的东西。
你不仅放弃了密实的裹胸,也同时放弃了一切再把我围在什么东西里的打算因此而不穿胸罩,我每天活蹦乱跳毫无遮拦地扑腾在你的胸前。你渐渐不再总是含着胸,而是努力挺直身体。你甚至跑到美容馆里去花钱尝试了一次美胸SPA。说实话那次我们俩都不是非常享受。尽管中间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放松了下来,被香薰油浸润着揉抚令我有种仿佛快要化成水一般的飘飘欲仙感,但相比起那短短几分钟的飘浮感,其余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则是尴尬到顶点的无力尝试。
我知道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早在你决定释放我之前。这致命的变化注定将彻底改变你我。所有矫枉过正的恩宠都只是一种预先补偿。或者说,最后的温存。这是你的一个小习惯/毛病。每次你决定要跟恋人彻底分手之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争吵。恰恰相反,你会主动尽量营造一些温馨的回忆,一些令人每每回忆起来都会发出会心微笑的甜蜜时刻。我是那样了解你,甚过于你自己。但不知为何,我却无论怎样都为自己悲伤不起来。
你从八岁开始就喜欢写些东西。自己编的小故事,心情的片段,谁也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的错乱诗行。你写出来的那些小故事,在我看来始终都是关于同一个主题:可爱美丽的小女孩在森林里摘草莓,误食了一颗紫色的草莓之后中毒倒下,却在醒来后变成了一个可爱美丽的小男孩;生活着各种各样小动物的动物王国中,所有动物的孩子们都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等到承载着它们的花苞长成熟了,就会从树上绽开让小动物们从天而降掉进父母怀里;快乐幸福的另一个星球上,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可以随时选择自己想要的形态,他们的身体内有一个神奇按钮,只需要一按,就可以按照他们的想法,变成男人或者女人,变成猴子或者蚂蚁,变成大树或者小草……
有时我觉得,写下这些故事时的你,比紧闭着嘴唇愁思苦想的你,更加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或许,不管是哪个你,都早已知道答案,唯一难住你的,只在于你尚未明确该如何实现。因此当你终于明确了之后,你我之间持久的对抗瞬间就像崩断了的弓弦,余下的唯有漫长的告别。长达八年的,漫长的告别。
麻醉医师将麻醉面罩覆盖住你的口鼻,把拉绳绷在你的脑后。你攥紧了双拳。麻醉剂顺着面罩轻缓地涌进你的鼻腔里,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没有吸入。几粒鸡皮疙瘩猛地蹿起在我的皮肤上。难道你是想放弃了吗?你终于后悔了,不想离开我了吗?这时候反悔还能来得及吗?你松开了双拳,放松鼻腔附近的肌肉,试探性地、缓慢地,吸进了麻醉剂。一口,然后又是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我可真是可笑啊。即使长达八年的漫长告别,还是会在最后一刻产生绝望的幻想吗?这些幻想,早就该在过去的八年里全部磨灭了才对啊。磨到渣都不剩才对啊。毕竟,我可是始终陪着你啊。陪着你搜集各类医学资料,陪着你查访各个医院,陪着你面对同家人拉锯战一般的谈判与妥协,陪着你为了这个既定目标而拼命工作攒钱,陪着你接受恋人朋友们全部的支持不理解和周而复返,陪着你一次次在泪水中动摇又一次次在泪水中下定决心。我是如此心甘情愿地爱着你,这爱,并不可笑吧。绝不可笑。
你已经在麻醉剂的作用下越来越放松下来,肌肉接近瘫软。根据我们查询到的资料,我应该会在五分钟之内完全失去知觉。现在这项手术的技术已经非常完备,只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你就可以重获一副新的身体,你渴望已久的,你应得的身体。
而我呢。我可能躺在医院后院里堆成山的医学垃圾废品中,跟从某堆渴望青春再现的中年女人肚皮里抽出的脂肪和某个刚从未成年妈妈未谙世事的子宫里以死胎的形式突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躺在一起,哀叹自己短暂的一生。也可能直接被护士端在盆子里冲进下水道,随着这座城市各种废弃的液体一道流进某条阴渠中七转八转后再一起流入某间污水处理厂。我们都是人们不要的东西,相互挤挨在一起谁也不必嫌弃谁。
哦,不。我不想想这些,我不想说这些。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二十七年,即便你再不情愿,我也实实在在地是你的一部分,与你共享着同样的情绪和好恶。在这终于降临的真正永别的时刻,我只想用这最后的五分钟重温你我之间全部的温情。
你还记得吗。那晚群星挂在冒着汩汩热气的温泉水面上,山中鸣虫的噪响让水面阵阵共振簸荡着,山庄已全无灯光,却被银灿灿的水面照亮着所有的角落。烘热的温泉水滋灌着你全身的毛孔,你感觉自己的身体悬浮飘荡在凝固着的高温空气中。你轻抚着我。一次又一次。
我开始相信,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你遇到了生为一个人可能遇到最大的困难之一。你没有被它压倒。你重新获得了你自己。完整的,你自己。
别了,我的你。
2016.8初稿
2017.1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