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蜂巢号事件

杨天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或者是已经死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不断涌动——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在胃里翻滚，冒着泡，热气腾腾；或者像个滚烫的火球，反复碾压、烧灼着他的内脏、血管和筋肉，让胸腔充满混合了油脂的烟雾……杨天感到一阵阵恶心，他想呕吐，但却又无法移动身子——而事实上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子。

他只能感觉到那具躯体在“嗞嗞”往外冒着油，干巴巴的皮肉塌缩了，紧紧贴在骨头上。骨头开始变得冷痛起来，就像锋利的冰刀刮削着骨膜似的，将神经一条条剥下。杨天渴望有一团火来炙烤骨头，带给他温暖。但此时他的皮肉却突然开始膨胀，并迅速脱离骨架，像吹起的气泡一样越来越大，随即变成薄薄的一层肉膜。此时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骨架，正躺在肉膜气泡里，内脏飘散在空中，位置错乱，只见膀胱在胃边上，而心脏却在睾丸上跳动，即刻拉成直条的大小肠子，它们分别挂着肝脏、肾脏、肺叶和胆囊，就如同冷库里挂着的肉块。杨天看着肉膜里的毛细血管，它们就像透明花瓣里的红色花纹，里边爬满像蛆一样蠕动着的虫子……

杨天感到自己的胃剧烈抽搐起来，并很快撞开了膀胱。他再次想要呕吐，但胃里依然是空荡荡的，他觉得里边充满了空气。他吐出一长溜一长溜的气体，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才逐渐平息下来。

一种断断续续的鼓音，高低交错，在杨天的耳畔响起，就像鼓槌直接敲打着耳膜似的。每次击敲时，杨天都禁不住牙关颤抖，磕出一长串金石般的声响。声响消失后，四周突然会变得异常静谧，静到杨天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极目之处开始变成一片肉红色的空间。空间里既没有暗的深处，也没有明亮的光点，颜色纯净，令人无法判断距离。杨天试着张了张嘴，但似乎连嘴巴都已不存在了。他的内心开始无端地恐惧，忍不住拼命呐喊起来，却听不到一个音节……

在杨天完全清醒前的几秒钟里，他听到了警报声。噩梦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当他睁开眼睛时，甚至已想不起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警觉地打量起四周，他这才发现急促的警报声来自右前方，那是机械臂控制面板的位置；在它的上方是块屏幕，显示着一块陨石的表面，旁边有各种颜色的数字在不断变化着；正前方是一个椭圆形目视观察窗，观察窗外有个大型机械臂，而此时机械臂末端的吸附器正好贴在一块巨大的岩壁上。

杨天终于知道自己正在鲸鱼号里。

这时右后方传来了急促的呼叫声：“蜂巢，这是鲸鱼。请回复指令请求。”

声音飘忽而沙哑，听起来有点古怪，但杨天知道那是李子安的声音——毫无疑问，只有他坐在主控台旁边。杨天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在一道强烈的逆光中他看见了李子安的背影——他正倾着身子，头朝向主控台前方的通信屏。

那道逆光从前视窗外缓缓扫过，照亮了李子安的脸，他再次喊道：“蜂巢，这是鲸鱼。我们即将被击中，请回复指令请求！”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

杨天瞥了眼通信屏，里边是蜂巢号星际拖船集控中心通信官凯瑟琳。但凯瑟琳并没有说话，只是半张着嘴，一双眼睛圆睁，惊愕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一般。

“糟糕！”杨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条件反射般地伸出左手，他很快就摸到了左前方的机械臂操纵杆。

“切手动挡！脱离吸附器！”李子安冷不丁回头冲着杨天大声喊道。

“切手动挡！脱离吸附器！”杨天复述了一遍命令，他迅即打开控制面板上的一个透明盖子，旋即按下里边一个红色按钮。他的左手把操纵杆提起来，往右边转了半圈。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手动程序完成后，机械臂就会抛弃前端的吸附器并收回——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却只能在紧急情况下启用。

机械臂轻轻抖动了片刻，但并没有从吸附器上脱离。杨天伸头往观察窗外看去，机械臂在飞船作业灯的漫射下发着冷峻的银光，有点耀眼。控制面板上的报警声再次响起，红色指示灯闪个不停，杨天检查了一下，发现是机械臂电压和通信信号异常报警。

“机械臂失压，无法脱离。”

“机械臂无法脱离。”李子安头也没回，低声咕哝了一句。他正低头检查身前的几个HUD屏。紧靠通信屏的是雷达屏，呈淡绿色，他看到上面有数量不少的光点缓缓向下方移动，旁边的红色数字正飞快地变化着，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蜂巢，这是鲸鱼。目标相对时速：86000公里，我们无法收回机械臂，30秒后将遭遇陨石群。鲸鱼需要紧急救援。”李子安再次冲着通信屏喊道。凯瑟琳这时微闭着双眼，撮着嘴巴，但仍然没有发出声来。

“通信系统可能出了问题。”杨天还想接着往下说，但这一切都被前视窗外突然射来的一道红光打断了。那团剧烈的火光，看起来就像一朵瞬间盛开的玫瑰花一般。烧焦的舱筒、残缺的机械臂和无数船体碎片往这边迅疾飞来，一部分砸在鲸鱼号船体上，指令舱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沉闷而清脆，像捂在锅里的爆豆般“噼啪”作响。

“是蟒蛇？”杨天记得那是蟒蛇号的工位，距离鲸鱼号大约3公里。

“是。”李子安话音未落，几块陨石径直往鲸鱼号上飞来，并擦着飞船边儿飞奔而去，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楚。此时李子安身前的四个HUD屏全部扭曲变形，闪烁了几下之后就迅速消失了。紧接着，鲸鱼号飞船内外的作业灯、指示灯、照明灯全部都熄灭了，报警音消失，失去电力的舱内立刻变得黑黢黢的。

借着爆炸的余光，杨天又看到几块陨石与他们擦肩而过，而体积则比刚才的大了不少。

杨天还来不及说话，“嘭”地一声巨响，鲸鱼号船身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差点把他甩到对面的舱壁上。他往观察窗外望去，发现机械臂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应该是刚才遭到了一块陨石的猛烈撞击。“大花生”这时开始横向旋转起来，就像个缓慢加速的巨大陀螺一样，随即吸附在“大花生”上的鲸鱼号也紧跟着转了起来。

机械臂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变形得更厉害了，“咯吱，咯吱”响了数声后，硬生生扭曲了90°，此时观察窗不再面向岩壁，而是朝向了太空。

“蜂巢，这是鲸鱼。我们需要紧急救援。”李子安仍然没有放弃努力，他一只手死死抓住控制面板的边缘，而另一只手不停敲击着早已失云电的按钮，朝着漆黑的通信屏嘶喊着。

透过观察窗，杨天在“大花生”右前方偏上位置看到了蜂巢号的船身。原本应该灯火通明的集控中心和科考环一片黑暗，唯有太阳暗白的光在蜂巢号三个层叠的大圆环上映出三道银色的光圈，形状就像三个诡异的圆虹。

就在鲸鱼号像流星锤般随“大花生”一起旋转时，杨天看见蜂巢号被一块陨石击中了尾部的动力环。八个次级船对接基座中的一个顷刻变成了齑粉，两个临近的基座也遭到破坏，动力环成了一个巨大的“C”字形。

当鲸鱼号转往另一侧时，杨天看到了陨石群，它们像一群被潜流裹挟着的沙丁鱼群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在下一轮旋转中，杨天又发现蜂巢号动力环中间主引擎前面的一个液体氧罐被一块陨石击破了，还好没有爆炸，但高速喷出的气流却让蜂巢号快速自转起来。

鲸鱼号越转越快，杨天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了，他似乎看到越来越多的陨石从他眼前飞过。朦胧中他看到一团白光从蜂巢号球形的主舱和科考环之间的十字桁架顶部掉落下来，撞在桁架中部的辐射隔离层上——就如同一个小型反应堆爆炸了。

此后，杨天再也看不见蜂巢号了，他眼前有无数血柱不断晃动，他感到头重脚轻，鼻子里满是血腥味，眼球像要掉出来一般，周围渐渐暗淡下来。他努力睁开眼睛，但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星空，正在旋转着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