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剥皮
我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它有黑猫般大小,然而,它全身是红色的,而且,似乎全身都在流泪,于是在它的身后,拖出了一道血色的轨迹——只有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才有此异象吧。
一整天里,我都将自己关在屋里。
室内阴凉,就像一座百年古宅,青苔密布。
青苔太冷了。于是它竭力将阳光热量吸收,再如同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把体内的寒气一点一点地逼出。
寒气渗在了空气里,栖息在我的皮肤上。
我的皮肤逐渐被漂得发白。那是寒冷的象征。
牛奶加鸡蛋的能量早已被我耗尽。营养不良之下的心脏,像个疲惫不堪的老人,每跳动一下,都要喘息一声。
我于是决定出去吃饭,吃我一天里唯一的一顿正餐。
刚打开门,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声音细碎,像是有人憋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又像是念经的呢喃声,或者是老鼠开会的声音。
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我抬头看了一下楼道外渐行渐窄的一片天。天色已暗。夕阳的光芒被蝙蝠和乌鸦的翅膀遮住了。
我的鼻子里嗅到了一缕青烟的气息。
不是寺庙里香火的那种祥和青烟,而是浓烈一点,也暴戾一点。
所以这个青烟,不是牵引着我的心向上升腾,而是向下坠去。
为抗拒这种地心的引力,我抬腿往楼上走去。
504门口,摆了两个纸人,一个火盆。一个女的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一边往火盆里丢纸钱,一边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听不清她的话,但按照香港鬼片里的旁白,应该是:娘,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丢下你一个人在屋里,尸体臭了,被动物吃了都没人知道……你安心地去吧,不要找女儿……
黄色的火苗跳动着,瞬间消失,接着新的纸钱又被丢了进去。
每一张纸钱燃烧的样子,都像是一双眼睛,冷冷地瞥视了眼前的女人和楼梯口的我一眼,随即就带着怨恨,去了地狱。
所有纸钱的去处,都是地狱。它们是地狱的通行证。
地狱是黑暗的。
我看到了黑色的纸钱灰烬。那代表它们已经到达了地狱。
我觉得,504漆成黑色的大门,就像是地狱的入口。
我甚至幻想,如果此刻打开大门,里面会不会翻滚着血色的迷雾,或者是黑色的火焰,迷雾和火焰之上,是老太太残缺不全的身体,依稀可见被动物咬开之后的森森白骨?
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怨恨,愤怒,嘲讽,还是冷酷?
总之,不会有微笑,只有浓浓的杀机。
火光闪烁,照见女子脸上深深的恐惧。她看到外面的黑暗如被打翻的墨水,迅速地泅开,不觉地加快了烧纸钱的动作,然后,手在发抖。
我也有点意外,今天的夜色似乎降临得特别快,特别深,就像是有一双手,一巴掌将所有的光线都给拍灭了。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
是魔鬼蠢蠢欲动,伺机出来寻找猎物吗?
我突然听到504门里传来纤细的声音。
女子显然也听到了,她往火盆里递纸钱的手僵在了空中,直到火苗蹿上来,吞噬了纸钱,咬到了手,她才清醒过来,惊了一跳。
然后她一转眼,看到立在黑暗中的我。
我和她,都忘了开路灯。不同的是,她用纸钱燃了一点光明。虽然是如鬼火一般的光明,却可以将视线续接上。而我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站立在火光照不到的楼梯口。
她尖叫了起来,跌倒在地,打翻了火盆。这种场景下的正常反应,只是稍微夸张了一点。
我苦笑了一声,开口道:“你不要怕,我是楼下404的。”
我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反倒刺激了她。她更加尖锐地叫了起来,同时就像见到鬼一般,双脚蹬地,拼命往后挪。
她的尖叫声引来了门内的回应。之前细微的声音变得激烈起来。
我听着像有人用指甲在抠门,似欲破门而出!
是老太太吗?
她的尸体不是已经搬走了吗?
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在飞快流失,我的脸上肯定没有半丝血色。
女子亦听到了屋里的声音。她心里将声音与我的出现联系在了一起,于是恐惧如同被踢翻的火盆,火星和灰烬四溅而开,满满地堵住人的每一个毛孔。
我从未见到一个女人的速度可以快捷如斯!
她从我身边掠过,像一阵风,瞬间从楼道里消失。
鞋跟敲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像是战鼓,尖亢地撞击着人的耳膜。
尘土飞扬之中,我听到一楼铁门被打开,紧接着又狠狠撞上的声响。
她离开了,留下一个打翻了的火盆,一沓来不及烧掉的纸钱,以及两个纸人。
天地间,我仿佛遗世而独立。空洞的风,从楼道的窗户里涌了进来,像电影《魔戒》里的那群阴兵,横扫一切,包括我的思想。
504门后,动静更大。
好莱坞电影里,这样的声音背后,往往都是一些异形物在突破着门的障碍,准备进入人世间大开杀戒。
风吹得我脸好疼。
疼痛让我清醒了。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恨透了这栋楼。我恨透了左邻右居。我恨透了老李头!
我恨现在这样站在门外,感受着门内传来的危险,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条搁浅的海鱼,即便绝望地张开着腮,也只能吞食到炽热的泥沙,召唤不来海水的滋润。
我朝门狠狠地踢了一脚。
屋内似乎受到了惊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但紧接着,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
声如鬼号!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就像是两块粗粝的生铁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那根本不是生物的声音!
莫非,门后真的是一只怪物?
我突然想起,昨天凌晨我被黑猫惊醒后,听到楼上有动物跑来跑去的沙沙声,那声音曾让我联想起黄土落到棺材板上的场景。
可是,昨天警察们从屋里拖出的,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曾经居住在504房里的,只有一个老人和一只黑猫。老人已逝,而猫走路不会发出声响,更不会发出这样的嘶吼声!
那么门后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词:尸变!
全身长满了白毛,指甲长到卷曲了起来的僵尸!
一具僵尸扒在门后,血红的眼睛透过猫儿眼,盯视着我,然后兴奋地用长长的指甲抠着门,就像是一个守财奴看到了一堆财宝,喜不自禁。而我的突然一脚,将它的美梦击碎,于是它抓狂了起来,就像电影《金刚》里的黑猩猩那样,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胸脯,眼冒凶光。
下一刻,它将冲出门,扑向我,将它的獠牙刺入我的脖颈,用我的鲜血,染红它的森森白牙。
我被这想象出的一幕吓坏了,于是也如之前受惊的女子一般,风一样地从楼梯里掠过。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我的心跳也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经过家门口时,我依稀听到屋里的黑猫在躁动不安地扒着门,声音与504房后的声音相似,但我跑得太快了,停不住脚步,我只在跑到三楼时,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喵”。
黑猫在做什么呢?它在遭受着厄运,还是在召唤着我呢?
整栋楼黑乎乎的,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个人在家。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回去看它。
我只能在外面流浪。简单地吃了个饭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逛着,一直到八点才准备回家。
站在楼底,我看见楼道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亦即,柳云深已经回去。
虽然与他隔着楼层,但我仍感到了心中的安全感微微提升了。
人是群居的动物,哪怕像刺猬那样隔着距离相互偎依,都能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到一丝温暖。
我上楼,进屋。
路过203时,我看到有橘黄色的灯光从门底下流泻出来。
朱晴应该在家,说不定正在洗澡呢。
这个想法让我身体燥热了一下。我想起了早上与她缠绵的那一场春梦。
今夜她还会来吗?
处于恐惧不安状态的人,特别渴望有一个异性的身体。
因为只有异性柔软的躯体,才可以将人绷紧的神经轻轻地揉散开;只有在灵肉全身心的投入之中,才能让自己忘却了四周的狼群;只有在风月无边的欢宵里,窗外肆虐的风才会变成一管洞箫,高高低低都那么和缓。
站在门口,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我的指尖触摸到了铜锁的质地,冰冷,坚硬。
所有的绮想像北方三月里的河水,冰块涣散了开去,鱼儿跳起来,用小嘴啄痛了平静的河面。
黑猫怎样了呢?它会不会遭遇不测?
我的心提了上来,打开了门。
黑猫沉寂无声。
我打开了灯,黑猫静静地卧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它怎么样了呢,死了吗?
一刹那,我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我不该只顾自己逃命,让弱小的它,独自面对四面倾拢上来的危险,甚至,没有给它留一盏灯,而是任无边的黑暗淹没了它。
我鞋也顾不上换,直奔沙发。
黑猫好像是睡着了。
我抱起黑猫。它勉强睁开眼,看了我一下,随即眼皮又耷拉了下去。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移开了点。
可它怎么会这么困呢,平常没有见过它这么睡觉的呀。
猫盹,猫盹。猫睡觉就跟人打盹一样,是间歇性的。从睡觉到醒来,最多就是一炷香的工夫。
可是黑猫的模样,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攒下的倦意,浓烈,无法抗拒。
一个念头被风吹了进来,悬浮在天花板下:它是为了保护你,彻夜不眠地跟黑暗里的恶灵搏斗,所以才会这么困,这么累。
是这样子吗?
我抱起猫,将它柔软的身躯贴在我的面颊上,泪光浮泛。
相依为命,大约如此。
一个晚上,黑猫都在睡觉。不知是不是受它的传染,我在电脑上改了一点设计,喝完了一盒王老吉之后,也觉得困意像只猴子,从我的脚底飞快地爬上了头顶。
我连牙都没刷,就上床安歇。
睡眠依然像那只好动的猴子,不停地蹦来蹦去,停不下来。
我翻来覆去。身体在睡觉,神经却无法彻底放松。
我总觉得屋子里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从这个角落窜向那个角落,将我全身的每一寸地方全都看遍。
眼睛带着邪恶,就像是长了绿毛。
我想像赶苍蝇一样地赶走它,但我的神经支配不了我睡着了的身体。我只能任它将我看遍。
最终,眼睛安静下来了,因为它找到了它的归宿。
它潜藏于一幕黑发后面,一起潜藏的,还有一张脸,女人的脸。
一个女人,黑发覆面,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床头。长着绿毛的眼睛挂在她的脸上。只有在睡梦之中我的目光才能穿透她的黑发,看到她的眼睛。
也许仍然是我的想象,我看到她的嘴唇掀动着,从牙缝间漏出了个声音,不带一丝的感情色彩,“你压得我好痛,好痛……”
真像一个死尸发出的声音。
死尸?
有一根长长的针,从我的脚心一直扎入心脏,心脏破了,一个叫“恐怖”的字眼蹦了出来。
心脏抽搐着,紧接着是五脏六腑。苦水涌到了我的嗓子眼,但我却没有力气把它吐出来,只能让它一点一点地再流回去。
苦涩沿着食道扩散了开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苦涩所刺激,像受惊的蜗牛一样,收缩了起来。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
女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所有冬天里的声音,都被她的声音所掩盖了;所有屋子里的物件,都被黑暗吞噬了。
只有她的指甲在生长,一点一点地靠近我的眼。
她要将我的眼睛抠出来吗?
我像条被搁在砧板上的鱼,拼命挣扎了起来。
可是鱼能逃脱刀落下的锋芒吗?
不能。
我薄薄的眼皮,根本无从抵挡指甲的锋利。
我只能让眼皮狂跳起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双眼齐跳呢?
莫非就是在验证“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古言?
当左眼见到鬼的时候,天使也就将在右眼里出现。
就在指甲离我的眼皮只有零点零一毫米的时候,卧室里的灯亮了。
朱晴姗姗而来。
一如妖怪撞见雄黄,鬼魂遇上雄鸡,唯恐避之而不及,朱晴刚进来,黑发覆面女子即逃之夭夭。
屋子里,寒冰瓦解,春水顷刻之间涨了三尺。岸边,桃花灼灼,风情旖旎。
朱晴在笑。用古龙小说里的描述来说: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鼻子在笑,她还用胸膛向我笑,用腰肢向我笑,用腿向我笑。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地投降外,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我当然不会选择第二条路,所以我选择了闭上眼睛享受。
她扭动的腰肢,就像春天里的杨柳枝吹拂在人的脸上,每一下,都会在心底生出痒痒的感觉,随后,春潮泛滥。
可是她止住了扭动。
我张开双眼,不解地望着她。
“你愿意为我去做任何事情吗?”她幽幽地问,眼神里闪动着魅惑。一如电影《倩女幽魂》里王祖贤扮演的女鬼小倩,妖娆入骨,然后,长长的舌头伸入花心男的嘴中,直通心肺。片刻间身下人委顿如泥,仅余一张肉皮。
我不是宁采臣,只是凡夫俗子。我贪恋女色,我沉迷欢情。于是我拼命点头。
“那你可以替我杀了602的柳云深吗?”她眼中的媚意更深了一寸,将我的灵魂又勾离出窍了一尺。
一道白光闪过,柳云深木然的脸在墙上幻化而出,嘴唇一张一翕,如佛门里的当头棒喝:“鬼,鬼,她才是鬼!”
我陡然清醒了过来,脱口而出:“我不能杀他!”
“为什么?”朱晴的眼神阴鸷了起来,“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了什么……”我的理智就像黑夜中的闪电,虽然耀眼,却只是一刹那的光华。我重新陷入了思维的泥沼之中,“他说,你不搬走,是为了一个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朱晴的脸色扭曲了起来,就像是聊斋《画皮》里的妖怪,即将要撕开伪装的人皮,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我所有的激情,全都如潮水般褪去,坦露出一地的怪石。
这些怪石的边缘刺痛了朱晴。
她猛地一个巴掌甩到我的脸上,咬牙切齿道:“你就是一头猪,一头容易被人收买的猪。好吧,你不听老娘的话,总有一天要被柳云深那头狼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
她抓起衣服,离开了,留下了我支离破碎的情欲和理智,以及一室的黑暗浮沉。
我想起身去追她,可是有一双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把我紧紧摁住。于是我看到了一挂长长的黑发,从我眼角上方垂落下来,一直在我的脸上折断了,丝丝缕缕地覆盖在我的脸上。
那些黑发如虫子一般,钻入了我的身体里,啮咬着我的梦。
我在一种极其躁乱的状态下醒来。
脑袋很重,眼皮很沉,脸上很痛。
窗外,树木的浓荫绞杀了太阳的光芒,流了一地的血。
血样的光影。
我知道,天亮了,朝霞升起来了。
我以手抚摸着仍有点热辣辣的脸,迷离不安。
是梦还是真?
若是梦,为何一切场景这么栩栩如生?
若为真,为何一切场景这么光怪陆离?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最大不解的是,朱晴似乎戴着两副面皮,一副貌美如花笑意盈盈,一副阴郁深沉杀人不见血。哪个是她?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黑发覆面的女人,暗松了一口气。
我明了,我是做了一场梦。因为现实中,不会有那般生长的指甲。
但紧接着我的心又紧缩了起来,她是谁,为何要入我的梦中?
“你压得我好痛……”她重复念叨的话语响彻于我的脑海。
我听过鬼压床的传言,但从来没有听过人压鬼的。
莫非是冤魂托梦?
传说中,那些冤死的人,会夜半入梦来,将他的冤屈向人倾诉。
我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下了地。
晨光得寸进尺,屋子里的光明扩大了一点。
我的勇气亦强化了一些。
我掀开床垫,下面空空如也,除了苍蝇死去时在地板上留下了点点滴滴的液体,汇聚成一个人的形状。
图形太抽象了,我找不到梦中女子的影子。
那是谁向我说话?
爱伦·坡在他的经典小说《黑猫》里讲述了一个诡异的故事:一个人在地窖里将他的妻子杀死,将尸体砌进地窖的墙壁中,不料同时将家里的一只独眼黑猫一起砌了进去。警察前来搜索,一无所获——这时黑猫在夹墙里尖锐地叫了起来,于是他的罪行暴露。
莫非,我的墙里,亦藏了具死尸,梦里的怪声,如同小说里黑猫的报讯?
我盯着新近粉刷的墙壁看。
我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一墙壁的白,雪一样的白,死人脸庞一样的白。
我走了过去,用手指敲了敲墙壁。
我太用力了,敲得骨节都有点发疼。
砖墙是实心的。
我松了一口气,眼睛转向了床垫。
我看过不止一个恐怖小说,讲到将人杀死,尸体反钉在床板上。
可我的是床垫,它正毫无遮掩地躺在一侧,一目了然,肯定不会有尸体反钉在上面。
等等,床垫的厚度是不是跟一个人的厚度相仿?
如果有人往床垫里塞进了一具尸体以代替棉花呢?
我的嘴巴很苦,因为我起来后还没刷牙。我还没上厕所呢,所以感到有几分尿急。
我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液。没有刷过牙的口腔,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于是连着那唾液都有几分让人恶心。
我将那股反胃的感觉压下去,在床头的的抽屉里找到一把瑞士军刀。
全新的瑞士军刀在晨曦里,闪耀着银色的光芒。这说明它很锋利。
我用力地握着瑞士军刀。佛挡杀佛,人挡杀人。如果现在有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我确信我可以一把将瑞士军刀捅入他的肚子,再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将他的肠子等内脏拉扯出来。
我解剖床垫的动作,与杀人的动作并无二致,包括割开布面,用力扯出里面垫着的棕榈纤维和棉布。
床垫里,没有尸体。
扔掉瑞士军刀,我突然笑了起来。
大清早起来,为一个梦,疑神疑鬼,幻想着自己屋里藏了一具尸体,然后大加折腾,这似乎是神经病的前兆。
很多神经病人,都是幻想着自己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环境之中,所有人都在对自己图谋不轨。
也许在404里住得久了,饱受挤压的神经总有一天会像负力过重的弹簧一样,废了。
我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今天的天气应该很冷,空气里都带着冰渣子的味道。
黑猫仍在睡觉。
这个屋子里仿佛有个生灵,在不停地汲取着它的能量。我可以感觉得到黑猫的睡眠时间明显地比以前长了,但精神却比以前委顿。
我怜爱地上前摸了一下黑猫略微干涩的皮毛。
黑猫微微抬头,眼也未睁,只是喉咙滚动了一下,代表道了声“早安”。
我草草吃了个早餐,用笔记本电脑上了一会儿网,在网上乱七八糟地瞎逛。到了中午时,我决定去一趟公司,跟老板谈一下设计的方向。
出门时,黑猫仍在酣眠中。
我有点担心地看了它一眼。它是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相依为命的同伴。它也许不知,但我记得。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冷,少见的冷。走在路上,可以明显感觉到身体的热量被不停地蒸发掉,寒冷蜂拥而至。
也许应该给黑猫的窝加点棉花。我想。
公司里对我的设计理念不是很满意,彼此探讨了一个下午。
回来时,已是黄昏。
我很少看到城市的黄昏。或者说,城市黄昏留给我的印象,是光线衰减,直至杳不可见,至于夕阳的光芒渐渐摇落的一幕,我所见甚少。
坐在公交车上,经过城市里的一座桥时,我第一次看到江边的落日。
夕阳如此孱弱,像个病恹恹的老头,被乌云扮作的牛鬼蛇神用铁链锁住,拖曳着,坠入黑暗的深渊。
然后,夜晚粉墨登场。一张黑脸,分明扮的是奸臣。
看着夕阳沉坠的一幕,让我的心发慌,就好像拽着夕阳的铁链的另外一头,拴着我的心脏。
我隐隐地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是夕阳被勒出来的伤痕,写在了云彩上。
我的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就像一只苍蝇,追逐着血气,一直到楼底。
楼道里的灯没有开启,只有上弦月匀了一点光芒下来,勉强照见大门。
按着门禁的密码,我感觉手指特别滑,滑得我几乎摁不对数字。
我打开手机,借着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看见了几缕血迹黏在我的手指上。
整个门禁密码变成了红色。红的是血。
门禁上蘸满了鲜血!
我的手指燃烧了起来。我明白,死神再度光顾了这栋楼。
死的是谁?朱晴,柳云深,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咬着牙,用力地摁下门禁密码。
数字对了。铁门咔嚓一声,开了。
我拔腿往上跑。
整个楼梯,没有一点灯光,像一只怪兽张开着的嘴巴。
我一头栽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陪伴我的,只有我用力踩踏出的脚步声。
啪啪啪……脚步声。
我猛然感觉到不对。
我穿的是运动鞋,我奔跑的时候,用的是脚尖。所以我发出的脚步声应该是“噗噗噗”的微响,而不是“啪啪啪”的皮鞋声。
我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我感觉到了他冰冷的呼吸窜进了我的衣领里。
我转过身去。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慌乱地用手臂四处挥舞。我什么都触摸不到。
看不到的危险才是最深的危险。
我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奔跑。
我的手臂碰到了一块布,它裹住了我的脚步。
“谁?”我克制住心头的战栗,喝问道。
没有任何应答,只有风路过的声音。
“你快说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死寂一片。
我出脚了,狠狠地朝着虚空踹了过去。
我的脚踹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轰然作响。
我踢到了别人家的铁门。
铁门在颤抖中,裹住我的布缓缓地卸去了力量。
我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一块黑布,像倒覆的黑发,现于我面前——那原是人家置于防盗门前遮蔽他人目光的。
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只因恐惧到了极点。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光线爬不上视线。
我只有冲锋。因为当被黑暗包围的时候,退缩已没有任何意义,那只会让自己沦为俘虏。
就在我拔足意欲再次奔跑时,一个凄厉的叫声响起。
叫声像一把刀,在冰窟里藏了千年的寒刀,狠狠地戳入了我的心脏。
未待我的心脏作出反应,黑暗之中,有一个东西擦着我的裤管,飞掠而过。
它在楼道的窗台处停住了。
月牙像个惨遭后母虐待的小女孩,畏畏缩缩地从树影后面探出了个头。
微弱的光芒,足以在视网膜里扩张起一个亮点。
我看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它有黑猫般大小,然而,它全身是红色的,而且,似乎全身都在流泪,于是在它的身后,拖出了一道血色的轨迹——只有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才有此异象吧。
我呆呆地看着它。
它停留在窗台处,回望了我一眼。眼神熟悉,只是被夜色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
它猛地纵身一跃,坠入绝望的深渊。
我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线的一头拴在了小动物那边。于是我被拽得踉踉跄跄地扑向窗台,朝下望去。
黑暗无情地抽刀劈断了我的视线。
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被寒刀戳中的心脏,开始疼痛发作,痛彻心扉。
血腥气像一群嗜血的蝙蝠,飞快地聚集在我的鼻腔里,用它们长长的尖嘴,透过我的鼻腔,在我的脑袋里扎出千百个孔来。
我颤抖地伸出手,蘸了一下小动物滴落在窗台上的“血汗”。
那不是什么汗,而是血水。
我紧紧地攥着窗台上的栏杆。疼痛已经不足以抵抗我的悲痛。我像被世界拳王击中了腹部一般,弯下腰去,极力地想要将悲痛扼杀于腹中。
可是我办不到。悲痛它窜上了头颅,从眼眶里冒出,化作一滴滴晶莹的泪珠。
那个血肉模糊的小动物,分明就是我的黑猫!
可是它那亮泽如黑缎的皮毛哪里去了呢?没有皮毛的它,如何对付寒冬腊月里刺骨的寒冷?
我疯了似的奔向一楼,任身形拉动的气流,吹去我的泪痕。
无论是生是死,我都带你回家。我还没有给你做一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窝,我替你新订的猫粮你一口都还没吃呢。来,小乖乖,我会脱下我的衣服,用我的体温来代替你的皮毛,带你一起回家。
可是楼下空空如也,只有一道长长的血迹,消失在目光的尽头。
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如同被冬天凌辱过的梧桐树,所有的叶子落尽,只有紧握的拳头,直直地指向天。
它消失了。它不愿见我,或者说,它不愿死在我的面前。
我全身颤抖。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主人哪。它在这么多天里,用它怪异的行为,一再地告诉我,这里潜藏着危险,它敌不过。可是我却始终轻视它的警告,总以为自己和它可以安然度过所有的险难。如今,我把它给害死了。
它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灵魂出窍般地挪动双腿,孤独地走回家。
黑暗躲在我的身后,窃笑着我的自作自受。
风儿吹动树影婆娑,藏在树影后面的月光跟着浮浮沉沉。
有一缕月光漏了下来,像个受惊的小孩,止步于我的家门口。
它是受不了杀戮的血腥气,所以不敢趋上前吗?
借着幽浮的月光,我看到,黑猫正趴在铁门上,欢迎我回来呢。
我怔了一下,随即欢呼起来,兴高采烈地奔跑了过去。
黑猫怎么如此轻飘飘?
捧着黑猫,我的身体如同台风天气里的小树苗,扭曲成一团,痛苦的汁液流了出来。
那不是黑猫,而是黑猫的皮,被生生剥下来后,趁着血热,直接黏到冰冷的铁门上。
我把脸藏在手掌中。泪水掩隐不住地从指缝间蜿蜒而出,像一条善感的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