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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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鬼话

朱晴娇媚的笑容,柳云深阴森的眼神,都是一根一根的蛛丝,将我缚紧,只待最后将毒汁蜇了进来。

黑猫叫了一声。我怜爱地抱起它,忽然发现,一夜不见,它的毛脱落了许多,就像人在撕扯之中,被对方揪去头发一样。

我望着黑猫略微发稀的皮毛,莫名地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

我觉得,就在我睡觉的时候,肯定有一些我不能想象的黑暗事情发生。

是黑猫再次救了我吗?

黑猫无语。

我只能轻轻地将它放下。黑猫的掌蹼张开落地,没有半点声响。

黑猫不唤不叫,走路安静,我却仍能感觉到它在家中的存在。

可是有另外一种东西,比黑猫更为安静,它的爪子,也比黑猫更加锋利!最重要的是,它缠着我,而我却看不到它!

我给黑猫加了点猫粮和水。黑猫绕着猫粮转了两圈,似乎没有胃口。

我忽然想起,黑猫脱毛会不会跟新买的猫粮有关?搬家的时候,我把剩余一点的猫粮给扔了,现在的猫粮,是搬到新家之后,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卖金鱼的小店里买的。听说猫不能吃得太咸,否则容易掉毛。我记起,昨天还给黑猫喂了鱼。

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忐忑的心,微微安定下来了。

我在想着如何上网,为黑猫重新订袋以前那个品牌的猫粮。搬来新家后,一直都没安装宽带。找过宽带公司,却被告知说本栋楼没有布线,暂时不能安装。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因为我明明看到有宽带线穿门走户,一直延入卧室中。我之前不明白的是,宽带公司为何会突然改变了“资本家”的本性,放弃赚钱的机会,如今我隐隐地有所理解了。

我决定下午的时候去网吧里上网,订购个猫粮,然后开始准备自己的早晨+午餐——将一袋纯牛奶倒入微波炉里,加热了,打入一个生鸡蛋,搅拌开,就着饼干之类的干粮,这就是我的两餐。

我一般只在傍晚或晚上的时候出门。白天对我太耀眼了,街上的人太多了,我不习惯。我想,我就是患上了医学上所言的“自闭症”。我只在网上的虚拟世界里生存。我上开心网,用QQ、MSN与人交流,玩《传奇》和《极品飞车》游戏,还有用电驴下载各种影片进行观摩。除了美女和公司老板,我几乎拒绝与任何人交往。

所以当柳云深过来敲门时,我表现得非常暴躁。

柳云深即是602的住客,朱晴的仇人。

我记得朱晴说过的话,亦记得我对朱晴说过的话。于是当我从猫儿眼里看到柳云深的脸时,就猛地拉开了门,准备用我的拳头跟它大声地打个招呼。

柳云深后退了几步,对我的暴力反应没有半点的惊慌,或者说是意外。

“等等,你不要只相信朱晴那女人的话。”他大声喊道。

我收住了拳头,隐隐地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儿,似乎我成了朱晴与柳云深之间角力的借力物。他俩隔空打牛,目标是对方,却都打在我的身上。

然而我依然要摆出很愤怒、很想揍他一顿的样子。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柳云深把话说清。

果然他很快在我手腕上带上了一副手铐,让我无法再挥拳,“你有没有想过,在这样的一栋人心惶惶的鬼楼里,她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胆敢住下去?”

我怔住了。

是啊,连102那样的人家都搬走了,朱晴为什么不搬走呢?

我勉强找了一个理由:“因为这里是她的家啊,她不住这儿还能住哪儿?”

柳云深道:“对于这栋楼的每一户人家,这里都是他们的家,但他们不都搬走了吗?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没有安全,只有恐惧,所以就不再是家,而是地狱。”

我辩解道:“也许她跟我一样,没钱再去租新的房子。”

柳云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感觉她像是没钱的人吗?她穿的衣服,用的化妆品,喝的洋酒,哪一样是便宜货?”

这是事实,我无可反击,只能占据下风的位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柳云深满意地道:“因为她有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

柳云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能请我进去吗,我们好好聊聊。”

我迟疑了一下,让开了门。

柳云深走了进来,脸上浮动着一种奇异的笑容。怎么描述那种笑容呢,就像是木头人的脸上用刀刻出两道笑纹,但不是在嘴角,而是在眼角。

他的眼睛在笑,拖动眉毛微微翘起,成了蔑视的一种表情。

他在蔑视我吗?

我又有一种不舒服感,觉得自己成了他人狡斗的一个牺牲品。在上一刻,我站在朱晴的身边,而从这一刻起,我即将成为柳云深的仆人。

站在朱晴的身边,我至少还能得到一点艳福;站在柳云深的身边,我有什么好处呢?看着柳云深僵硬的表情,我起了将他赶出门的冲动。

我可以替朱晴来赶走柳云深,却很难接受与柳云深联手对付朱晴。我不是英雄,却难过美人关。

柳云深丝毫未察觉到我重新凝聚的敌意,自沙发上坐下,背贴着沙发靠背,右腿架在左腿上,双手交拢,“你能不能想象,这栋楼里的所有古怪事情,都是朱晴搞鬼出来的?”

柳云深的一句话,如同一阵龙卷风,将我赶他走的冲动卷到九霄云外,“你说什么,她搞鬼?”我心头的震惊难于言状。

柳云深搓动了一下手指,道:“这是我的怀疑,但还没有最后证实。”

我望着他,一语不发,竭力将内心的狂涛巨浪全都压抑了下去。无奈我的定力如同一只舢板,根本驾驭不了这种恶劣的气候,反倒被它冲得头发晕,心抓狂。

柳云深将背直了一下,直直地盯视着我的眼睛,“你知道这栋楼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知道,只是我清楚,知道得太多,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让自己平添苦恼乃至灾难。人有时候需要自我欺骗,或者说自我麻痹,恰如鸵鸟在遇到躲不过的危险之时,就将脑袋扎入土中。看不到危险了,也就以为自己“安全”了,尽管这种“安全”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玻璃,一碰即碎。

柳云深缓缓道:“这是一栋鬼楼,而你的房子,404房,正是鬼楼的中心!”

我的身躯震了一下。这样的结论,我早就想过,但从未去承认。我需要一点勇气来支撑自己继续待在自己的家中。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被一个又一个的房东赶走,拖着行李四处流浪漂泊。我需要安宁。现实的安宁,内心的安宁。于是我为自己吹了一只气球,挡在面前。我以为,看着气球上的美好图案,触摸着它的柔软质感,我就可以相信,整个世界都是春天。

然而,柳云深却无情地把这个气球给戳破了。

但我没有怨他。因为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差别只是,由谁来戳破它,还有,我是活着的还是死去了。

我朝柳云深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柳云深似乎有点意外我的反应,眨巴了一下眼睛,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在你房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唔,我想你至少可以了解,你的前任房主是一对年轻夫妻……”

我不知道。老李头在卖我房子的时候,没有提及,他骗我说是他自住,然后他不习惯这边的气候,想回老家颐养天年,所以卖掉房子。“我无儿无女,太多钱的话对我也没有意义,反正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所以就贱卖了。”

看似忠厚老实的人,原来也会心藏奸诈;当初让人感动不已的话语,如今却可以读到背后隐匿的冰冷锋芒。

柳云深继续说下去:“我跟这对年轻夫妇没有什么交往,只听说他们平常挺恩爱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晚上,男的发狂,把女的给杀了,随后又自杀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就在我现在住的卧室里?”

柳云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一声叹息在我的腹腔内轰鸣着,但冲击到了喉咙之处即被镇压了下去。我以一种平稳的声调道:“死亡现场是不是很血腥恐怖?”

柳云深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说:“你不要管,只须回答我的问题。”

柳云深轻出了一口气,说:“案发后,我没有进来过,所以没有办法给你形容。不过听说男的是在卧室里杀了女的,又将尸体拖到卫生间,进行肢解,大概是为了方便抛尸,据说脑袋就搁在马桶里。但不知是什么原因,男的最后没有选择弃尸逃跑,而是在卧室里畏罪自杀了。”

在卫生间里分尸!我毛骨悚然起来。

在房子新刷过的粉壁下,究竟掩埋了多少斑斑血迹?在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又藏着怎样的冤魂怨眼呢?

我眉毛跳动了一下,问道:“警察就没有查出凶杀背后的原因吗?”

柳云深摇了摇头,道:“没有任何头绪。他们两人平常里很恩爱的,也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男的会凶性大发,杀死妻子。”

“他用的是什么凶器?”

“致命的是用一把普通水果刀,分尸则是用从厨房里找的砍骨刀。”

“水果刀……”我喃喃道,“那就是说,他杀人的动机有可能是临时突发性的?”

柳云深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猛然想起床底下的苍蝇尸体,心头一动,“对了,案发现场是不是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尸体?”

“是啊。怎么了?”柳云深狐疑地看着我。

“那你知不知道,这栋房子里是否还发生过其他凶杀案?”

柳云深紧张起来,“你是说,这个屋子里死过其他人?”

我大脑飞快地转了下,决定对柳云深隐瞒“苍蝇尸体”的事,于是掩饰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这两天住在房子里,半夜睡觉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说她死得好惨。我怀疑她也是这栋房子的遇害者之一。”

柳云深的神色和缓了下来,甚至还闪烁出一丝诡秘的笑意,“这样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这房子里没有住过什么老太太。”

“是吗?”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在这里住了很久?”

“没,我刚搬来一年多。”柳云深道。

“那朱晴呢?”

“她?好像跟我差不多。”

“原来在我这套房子的年轻夫妇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比我更早一点的时候搬来的。”

“他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批住户吧。”老李头给我的房产证上写明,房子已有近十五年的历史。

柳云深眉头锁了起来,“可能吧。这个小区是经济适用房,许多人都是低价买入,然后转手高价卖掉,或者是拿来出租,基本上小区里的人都不是原居住民。”

我的心头一阵惘然,看来苍蝇尸体与前任房主应该是没有太大关系,那么是怎么来的呢?我忽然心头一动:莫非前任房主无由地杀妻,是受了房中某股黑暗力量的指使,比如说,一个怨灵?我甚至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男主人对妻子分尸,并非为了容易抛尸,而是为了让她的血液更完全地流出,献给那个怨灵作为盛宴。

我仿佛感觉到,屋子的顶角处,有一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视着我,冷酷,嗜血。

房子失去了四壁,独立荒野之上。长风呼啸而过,冬天的温度彻底地显现了出来。

我心脏麻痹,四肢冰冷。血液已成一道冰河。

柳云深默默地观察着我的神色变化,道:“其实有些传言不可信,那些都是迷信。你要相信科学。”

我勉强笑了笑,道:“没事,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否则我也不会一个人住在这样的鬼屋里。”

我感觉后脖颈处凉了一下,似是有人在嗤笑我说的话,将冰冷的口气喷在了上面。

柳云深将身体凑近了一下,说:“如果说发生在404的凶杀案是一桩意外的话,那么后面发生的事就极有可能是人为。”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后面还发生了更为离奇怪异的事吗?

“404的小夫妻死后的第八天,这里的居民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楼道里多了两串血脚印,一串脚印是从404门口一直延伸到501,另外一串是从404到303……”

柳云深左一个“404”,又一个“404”的,是不是诚心在吓唬我呀?我觉得有许多根针扎在头皮上。

“居民里怀疑是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小夫妻的头七夜,他们回来了。但为什么会有血脚印到501和303呢,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陈述,道:“真的是小夫妻的血脚印吗?”

柳云深道:“是的。公安局来人了,做了化验,证实血脚印上的血迹属于男死者。”

我直觉柳云深在说谎,或者在说鬼故事。

柳云深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道:“说句实话,我也根本不相信什么还魂夜之类的,那根本是香港电影里用来吓人的手段罢了。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

“什么事?”我的头又大了一圈。

“501和303家各有一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今年15岁,女孩13岁。在出现血脚印之后的第三天,他们都失踪了。”

“失踪了?”我惊跳了起来,“怎么失踪的,现在找到了吗?”

柳云深叹息道:“一直没有找到,两家人都快疯了,警察过来调查了几次,但一直给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于是流言四起,说是404的死者来找替身,吓得楼里的住户纷纷搬迁走了。”

有一根针戳破了我的胆泡,里面的勇气一点一点地泄掉。我只有以语言上的否定来为自己重新打气,“死人找替身?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个?”

“是啊,虽然部分人相信,但还是有许多人跟你一样的想法。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

窗外,日影倾斜,似乎是不堪承受这沉重的话题,悄悄逃离。

我无处可逃,只有硬着头皮问下去:“又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天早上整栋楼的人醒来,发现门上都用鲜血写了一个‘死’字!”柳云深念到那个“死”字时,不自觉地加重了语调。“死……死……”像是毒蛇在吐蛇信子,嘶嘶作响。

是的,蛇在吐信子,毒液已注入我体内。

我半身麻痹,听任柳云深继续说下去:“我说错了,不是整栋楼的门上,而是那些未搬离的人。警察来了,调查了一番,只得出结论:血字是用动物的鲜血写成的,而且似乎是用动物的爪子蘸着来写。”

“动物的爪子蘸血来写?你是说,动物书写的血字?”

柳云深森森地笑了,“从表面上说是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会发生,所以倒暴露了某人的阴谋。”

我望着柳云深,瞳孔扩散,几欲穿透他的头颅,将他大脑深处的话语一网捕捞干净,不必如此吞吞吐吐,听得难受,“你是说此事与朱晴有关?”

柳云深抚掌笑道:“满先生果然聪明过人,很快找到疑凶。”

我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我只觉得我在渐渐入彀,就像《西游记》里被蜘蛛精缚住的唐僧,无从挣扎,只有默念“阿弥陀佛”。

我不是孙悟空,没有通天的本领,没有降魔伏妖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小百姓,想要过上平稳的日子。然而妖魔却偏偏不肯放过我。他们定要搅个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我斗不过他们,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可是我有逃的退路吗?

朱晴娇媚的笑容,柳云深阴森的眼神,都是一根一根的蛛丝,将我缚紧,只待最后将毒汁蜇了进来。

他们在争夺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享受我这只猎物。

一切恍惚如梦。噩梦,春梦,都是一场梦,一场空。

可是柳云深的声音偏又那么真实:“可能你不知道,朱晴喜欢拣小动物回家。她这么做,根本就不是出于爱心,而是一种变态的心理。她喜欢虐杀小动物,比如将它们剥皮,活生生地剥皮,就是在动物的脑袋上先割开一个口子,再将水银灌了进去,然后踩住它的尾巴末梢。小动物受到疼痛刺激,就会纵身一跃,然后整张皮就脱落下来了。”

我听得全身冰冷,仿佛被剥去了皮,寒风通透地灌了进来,将全身的血液、肌肉裹住。我在书中听到过剥皮的酷刑,与柳云深说的相近:将犯人用沙子埋在地上,头顶上开一口子,灌入水银。由于水银密度高,比血液重,于是会一路下坠,令皮肉分离。犯人吃痛之下,向上窜去,于是一张完整的皮就脱落下来了。剥皮之刑,盛行于明朝。朱元璋曾用它来整治过许多“贪官污吏”——贪污六十两银子以上者,即可能遭此厄运。相比之下,现在的刑罚真是宽松得很。

除了水银外,也可能用到灰蠡水或者沥青。不过最残忍的,却是用刀生生活剥。

惨遭剥皮之后,人不会立即死去,往往要疼痛哀号一天,才能渐渐断气。

要有怎样的冷血与铁石心肠,才能对小动物下此毒手呢?朱晴娇美的外表之下,是否真的藏有一副蛇蝎心肠?

我不得而知,但柳云深用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将我的疑虑填补上,“还有的,她会用高跟鞋长长的鞋尖,将小动物的脑袋踩穿。”

心头一阵又一阵泛起的恶心感,如同阵雨前翻滚聚集的乌云,将我的理智遮翳,“别说了!”我尖声叫了起来,“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柳云深的嘴角噙着一粒邪恶的种子。他的手伸向兜里,缓缓地掏着。

我紧紧地注视着他手的动作,深怕他从中掏出一张猫皮,或者是一个被尖尖的高跟鞋洞穿了的狗头。

他拿出的,是一个U盘,“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放在客厅沙发上的笔记本打开。

柳云深接过笔记本,将U盘插入,打开了。

里面是一段视频,但一打开,电脑防火墙即提示带有病毒。

“怎么会这样呢?”柳云深嘟囔了一句,抬头问我,“你这里可以上网吗?”

我摇了摇头,“还没开通网络。”

“那要不你就共享使用我的无线宽带网络吧。”柳云深打开笔记本的无线网卡,连接上了一个无线路由,“我的密码是1234567890,你以后如果想上网,直接连接就可以了。”

我感激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没有宽带,我就不能随时与公司保持联系,不能及时将自己完成的设计发给公司,我就无法一直宅下去。柳云深的善举,帮了我很大一个忙,于是无形中我对他的“愤怒”减少了几分。

他很快就在网上找到了一个视频,打开了,说:“你自己看吧。”

视频很模糊,似乎是摄像头拍下的,但仍然可以看到半个身影在闪动,在她的脚下,一只灰色的小猫在拼命挣扎,下面垫着一叠报纸。

小猫挣不过命中注定的厄运。

高跟鞋尖狠狠地坠下,自它的眼睛处穿透过去。

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疼痛自眼睛扩撒到了心脏。

“凶手”(请容许我这么称呼她)用另外一只脚踩住小猫仍在抽搐的身体,用力地把高跟鞋拔起。

我看不到小猫空洞的眼睛,但可以看到怨愤在空气中急剧地膨胀。

奈何冷血的人,感受不到怨愤的黑暗色彩。她的眼中,只有鲜红的血——那是她最欠缺的。

她弯下腰去,用报纸将鞋跟处的血渍擦除干净。

柳云深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了凶手不慎露出的脸庞上。

是有几分像朱晴!

柳云深将眼神移了过来,如块橡皮擦,将我心里的“像”字擦除,“看到了吗,她就是朱晴!”

我木然地坐着。心脏像个浸泡在水上的气球,起伏不定,落不到合适的位置。我虚弱地问道:“就算她有虐杀小动物的行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柳云深看我的眼神渐渐冷冽,“没有关系吗?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挑拨你我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我的大脑就像是陷入泥沼里的车轮,拼命转动,却只能溅起无数的泥,将每一寸的神经涂上。

柳云深高声道:“为了她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苦笑了一下,说:“到底是什么秘密,你就直说吧。”

柳云深的目光漂移了一下,叹道:“我承认,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的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好事!她根本就是一个巫婆,一个丧心病狂的巫婆!我怀疑,她就是要将这整栋楼变成一个地狱,吞噬人的地狱,每一个不肯搬走的人,都是她的敌人!所以404里的小夫妻死了,504的老太太死了,每家每户都被用猫血涂了‘死’字!这一切,都是她在搞鬼!”他又重新激动了起来。

再浑浊的泥水,静候些时,也会澄清;再乱的思绪,平静下来,总会牵出个线头。我抬起头,用目光紧紧地攫住柳云深,不让他逃避,“如果说,她留在这栋楼里,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那么你呢,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一丝惊慌划过柳云深的脸庞,就像一阵秋风把一树枯叶吹落在地一样,接下来,是光秃秃的毫无表情,“我是为了跟她抗争到底!”

“哦?”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她招惹过你?”

柳云深的目光陡然凶狠了起来,我甚至可以看到仇恨的针芒从他的眼里飞射而出。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以避免被伤到。

柳云深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正襟道:“她是招惹了我,确切地说,是招惹到了这一栋楼的每一个人。她搅得人心惶惶,把这里变成了一栋鬼楼;她还四处散布谣言,煽动邻居们与我为敌。你说,我能不恨她吗?”

柳云深的口气里,大有“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孤寂感。

可我越看越觉得水浊,因为我的大脑里,已混沌一片,失去了判断力。

于是我只能认定每个人都是危险的,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我叹了一口气,如实对柳云深道:“我头脑乱得很,我想清静一下,你先回去吧。”

柳云深听到此言,立即起身告辞。在走出门时,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反正你记着我说的两句话:一、这栋楼里如果说有鬼,那也是朱晴在搞鬼;二、千万不要相信朱晴的话,但最好也不要招惹她,否则你会很惨的。想想那只猫的下场吧。”

提及猫,我心动了一下,“对了,朱晴说504也有一只跟我一模一样的黑猫,是真的吗?”

柳云深眉头锁了起来,“黑猫?这个我真没有注意到。可能她比我更关注这些小动物吧。”他敲了一下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只猫。我有几次经过504门口时,都听到里面有猫叫。但是不是黑猫我就不清楚了。”

“你知道那只猫的下落吗?”我问他。

“这个……我真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说,“不过昨天警察们往外搬尸体时,说尸体好像被什么动物啮咬过了,不排除是老太太死后,她养的那只猫没有食物,就吃掉了部分她的尸体。”

吃尸体?我的毛发仿佛受到了静电触摸一般,竖了起来。

老子的《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达尔文的“进化论”里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猫在饿极的情况下,以主人为食,纯乎本能,并不为过,何况历史上人吃人的事情也并不鲜见。

“人吃人”的事情并非只出现在鲁迅《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疯言疯语,而是在历史中流传已久。看历史史料记载,几乎每一个历史朝代在饥荒年中都会出现人吃人的现象,甚至人肉公开出卖,价格往往比猪肉还便宜。人们甚至给不同的人肉起了不同的名字,比如老而瘦的男子叫作“饶把火”(意思是说这种人肉老,需要多加把火),年轻的妇女叫作“不羡羊”(意思是说这种人的味道佳美,超过羊肉),小孩叫作“和骨烂”(意思是说小孩子肉嫩,煮的时候连肉带骨一起会烂熟)。

如果说饥荒年的易子而食或人吃人现象可以稍微让人理解一二,毕竟在受活命的本能驱使下,人可以做出许多荒唐乃至残忍的事情来。可历史中,有些人吃人肉,仅是为了个人的“嗜好”,且翻出许多花样来吃人肉,这就简直超越目前人们所能想象的范围。

史料记载,吃人的办法有各种各样。比如有的是把人放在一只大缸里,外面用火煨烤,直到把人烤熟;有的是把人放在一个铁架子上,下面用火烤,像烤羊肉串似的;有的是把人的手脚捆绑起来,用开水浇在身上,然后用竹扫帚刷掉人身体外层的苦皮,再割剥肌肉烹炒而食;有的是把活人装在大布袋里,放进大锅里煮;有的是把人砍成若干块,用盐腌上,随吃随取;有的是只截取男人的两条腿,或者只割下女人的两只乳房,其余的部分扔掉。而更酷毒的,莫过于生吃活人。有记载说,古代契丹的东丹王李赞华喜好饮人的鲜血,常把婢奴的身上刺个洞,用嘴对着伤口吮吸血液,像小儿吸奶似的。北宋大将王彦升常把抓到的敌兵俘虏绑在柱子上,用手硬扯下俘虏的耳朵,放在嘴里咀嚼,同时举杯饮酒。俘虏满面鲜血淋漓,疼得嗷嗷直叫,王却谈笑风生。明太祖朱元璋的孙子朱有熹,更有活吃人的嗜好,最爱生吃人的肝、胆和脑汁。

如此算来,猫吃人尸,算得了什么?

我缓缓阖上门。黑猫从卧室里踱了出来。

如果有天我死掉,无人知晓,黑猫是否亦会以我为食?

《庄子·杂篇·列御寇》中记道,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亦即:庄子反对弟子死后将他厚葬,因为尸体放置于天地之间,给秃鹰(乌鸢)吃掉,与死后葬于地下,给蝼蚁吃掉,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只是给秃鹰吃掉,众人都会看到;给蝼蚁吃掉,我们看不见。

眼不见为净。于是活着的人心安。

我不介意死后,我的尸体被人怎么处置,是送入猫口还是送入火葬场;只是对于爱我的人,他们断然见不得我的尸体被猫毁损,虽然火葬场的那把大火,要把我毁损得更加彻底。

但,吃了人尸的猫呢,是否还是承欢于人前膝下的那只宠物猫?

最深的疑虑是,我家的黑猫是否就是504老太太的那只黑猫?

我捡到黑猫至今,已有三个多月。

504老太太死亡距今一个多月。

如果吃掉老太太尸体的,确实是黑猫的话,那么应该不是现在匍匐在我脚下的这一只。

倘若吃掉老太太尸体的,不是黑猫,而是其他动物,比如老鼠,那么……为何黑猫会离开老太太呢?是因为它嗅到了屋里的死亡气息吗,还是它无力阻挡黑暗幽灵的侵袭,被逼离开呢?

我想起了黑猫眼神里的绝望。

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命运的轮回是何其荒谬呀。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可是我的黑猫,却两次走进了同一个危险境地。

我可以带黑猫远离这险境,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无法放弃404,我新买的房子,它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还让我负上了每月两千元的银行债务。

于是我暂且相信柳云深的话语:没有鬼,只是朱晴在搞鬼。

可是我身体有点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