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大当家你说,冷长官两个时辰能赶回来吗?”坐在一棵足有三人合围粗的大树底下,林从熙从森林里寻了些野果回来,分与王微奕、刘开山等人一起分享,边吃边问。
刘开山似乎藏有沉沉的心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林从熙的问题置若罔闻。
林从熙讨了个没趣,转向王微奕:“王教授,你知道冷长官的过去吗?”
王微奕先前重新接收了一次水晶球的“催眠”,精神好了许多,答道:“略知一二。”
卜开乔也来了兴趣:“他为什么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呢,是他不会笑吗?”
王微奕叹息了一声:“说起来,冷长官可是个受尽磨难的人……”
没有人知道冷寒铁的确切身世,只知道他出现在世人的面前时尚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衣衫褴褛,神情冷漠,似乎经历过巨大的变故,使得他的心境过早地沧桑老化。他当时所踏临的是西北的某个小镇,镇上民风彪悍,极为好斗。有混混见到陌生人,前去挑衅,却被冷寒铁三两下打得抱头乱窜而去。混混不服,纠结了十余人持棍拿棒地前去报仇,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成为他们后半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冷寒铁赤手空拳应对十余名混混的棒棍交加,却依然毫无惧色。他全身上下浑如钢铁铸就,一双拳头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而他凌厉的杀机让每一个混混事后回想起来骨子深处都忍不住涌出一股战栗。
“他就是个魔鬼,天生的杀人恶魔。”领头的混混不止一次在醉后如此哭泣道,全身颤抖不已。无人会去嘲笑他。因为能够活着从冷寒铁的拳头下走出来的,只有寥寥数人。那都是识时务且腿脚伶俐的人,其余的人全都折损在冷寒铁的铁拳之下,一个个不是头破血流,就是肋骨寸裂。他们所带去的棍棒则像火柴一般地被冷寒铁轻易折断,丢弃在地,或者捅入混混们的腹中。整个打斗只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冷寒铁毫发无损,混混们却死伤一地。那一幕打斗的场景震慑住了小镇上的所有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镇上的居民无人敢再招惹陌生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黄发稚童,镇上的武斗之风也渐渐消散。
冷寒铁在小镇上大开杀戒,自然引起了当局震动。当地县长派了五十余名军警前去缉捕冷寒铁,然而冷寒铁却神出鬼没。军警们将小镇闹得鸡飞狗跳,却根本抓捕不到冷寒铁。无奈之下,县长接受了属下的一个建议,四处贴出告示,说是抓到杀人凶手(冷寒铁)的父母,如果凶手不主动投案的话,将拿他的父母来顶罪。
这本是一个病急乱投医的计策,却成功地招引来了冷寒铁。当他走进县府大院时,整个大院都震动了。那些军警一个个如临大敌,握着枪,手却在打战,仿佛被包围的是他们。冷寒铁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这光芒就像一把熊熊烈火,烧灼每一个人的心。随后他见到他的“父母”:披头散发被绑缚在柱子后,看不清表情。旁边则是两把枪顶着他们的头颅。
冷寒铁就像一条受伤的狼一般,凄厉地叫唤了起来。声音里有悲,有愤,亦有喜。声音高亢,响遏行云,撕裂每个人的耳膜。紧接着,一道银光从他的袖中飞出,卷住抵在他“父母亲”头颅上的枪支。握枪的两名军警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人物,然而却被这一股大力所拖拽,手枪脱手飞出。冷寒铁随即长啸一声,扑身而上,准备救出自己的“父母亲”。
“住手!”一声暴喝响起。
冷寒铁定睛看去,却见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背着手走出。他正是县长陈道余。说起来,这陈道余也算个人物。他将手一挥,后面的军警抬出一挺机关枪,对准冷寒铁和他的“父母亲”。陈道余淡淡地说:“就算你能够救你的家人,也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逃出这座大院。投降吧!”
冷寒铁怔怔地注视着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又看了下眼前的“父母亲”,有血自他的眼角渐渐渗出——只有无尽的悲伤才可能现此血泪。他“扑通”一声跪下,对着“父母亲”长拜了三下,随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道余见状,连忙一挥手,顿时有军警拿了铁链上去,将冷寒铁五花大绑起来。陈道余再一挥手,有军警将冷寒铁“父母亲”身上的绳索解开,护送他们出了院子。自始至终,冷寒铁都没有半点挣扎和反抗,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的“父母”,仿佛已经伤心到绝望。
陈道余抓住冷寒铁,并没有将他按律处决,而是悄悄地将他押送到“西北王”李宗南那里。从此这个孤僻凶狠的少年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他经过特别的训练后,进入最隐秘的军队系统,执行最隐秘的任务。
然而十年前,在奉命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之后,他再度消失。当局的最高领导人几乎发疯,调动一切人力来查找他的下落,然而大海捞针般地全国搜寻了半年却毫无音信,包括冷寒铁执行任务时所带去的四名部下也全都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局领导人在痛心之余,渐渐死心,将冷寒铁拉入死亡名单。
在冷寒铁“消失”三个月后,中国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来了一个流浪汉。说是流浪汉,是因为他须发乱成一团,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而且沾满了草汁果渍,眉目间没有半点生气,就像是跋涉了千万里的路前来投亲却发现亲人已经绝户一般。如果说他与其他流浪汉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从来不向人乞食,也不拾食垃圾。他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在县城里四处游荡,渴了找井舀口水喝,饿了就找些野果,偶尔也会去别人田间采摘一些蔬菜或者是抓取人家的鸡,都是生吃。若刚好被主人撞见,免不了挨一顿臭骂乃至棍打。他也从不反抗,最多只是伸手遮挡一下。
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样的风餐露宿,饮血茹毛。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发起高烧,像一堆垃圾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过往的人群都拿厌弃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就是一根腐烂发臭的木头。后来,一位卖豆腐的老人路过,见他一副可怜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将他扶起,喂了他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一碗豆腐脑救了一条人命。流浪汉混浊已久的眼睛中,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光亮。这份光亮感染了老人。“罢罢罢,送佛送西天,救人救到底。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从此流浪汉就跟随老人一起生活。老人本名刘大屋,因以卖豆腐为生,别人就叫他“刘豆腐”。他中年丧妻,留下一女刘秀梅,生来就是哑巴,虽然长相也不错,勤快贤惠,但因这一缺陷,加上家境贫寒,年过二十仍未出嫁。
在哑女的细心照顾下,流浪汉很快就康复过来,开始帮着这个家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刘豆腐救他一开始不过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但很快他就发现,流浪汉是一个绝佳的劳动力。平日里做豆腐,需要推磨,他和哑女往往合力辛苦半宿,还磨不了五十斤黄豆。而流浪汉一个人就将磨盘推得跟风转一般,不消一个时辰就磨好了七八十斤黄豆,然后白天里他就跟在刘豆腐后面挑着做好的豆腐走街串巷地卖,卖完了再回家。
不过流浪汉有个缺点,那就是几乎不开口说话。无论刘豆腐怎么旁敲侧击他的过去,他都闭口不言。整日里他只是像头老黄牛一般地跟着刘豆腐一起做豆腐、卖豆腐以及收购黄豆,没提过工钱,也不讲究吃与穿。邻里不觉都暗暗羡慕刘豆腐,夸他善有善报,捡了个好劳力。
看着流浪汉用朴实与勤快撑起了这个家,刘豆腐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他,开始琢磨寻思,是否可以将他与哑女撮合在一起。哑女虽然口不能言,但心头却亮堂着,看流浪汉长得熊腰虎背,孔武有力,而且终日里沉默寡言,与自己是天生的一对,也不觉暗暗欢喜。
可惜流浪汉似乎对刘豆腐和哑女的心思视而不见,他更多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时常孤独地坐在门口,望着天边的白云发呆,眼神中有痛苦,也有迷惘,甚至有冷酷。那时候刘豆腐和哑女便会觉得他有点陌生,隐约地感觉到他与自己的世界不同。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也许流浪汉身上的棱角就会被渐渐磨平,萦绕在他身上的重重谜团也就埋葬在岁月的尘埃之中,他将会顺从刘豆腐的意愿,与哑女成亲,每日里做豆腐、磨豆腐,再生一堆孩子,等孩子长大了之后再教他们做豆腐、磨豆腐,如此了却余生。
然而有些人就像是凤凰,注定无法平静度日,而要在烈火中完成自己的涅槃。这天流浪汉与刘豆腐卖完豆腐回家,刚走到巷子口,刘豆腐就被邻居急急拉住:“刘豆腐,你家哑女出事了,快回去看看!”
刘豆腐一听,立即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赶去。流浪汉挑着担子,大步流星地抢先一步到家。一到家门口,却见房门紧闭,门口守着两条满脸横肉的壮汉,腰间还别着枪。街坊邻居见到这等架势,都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叹刘豆腐命里注定有这一劫,好日子刚开始,却飞来这等横祸。
壮汉见到流浪汉,伸手将他拦下,傲慢地说:“我们家少爷在里面办事,闲人不得入内。”说完,又拍了拍腰间挎着的枪,“如果识相的话,就滚得远一些,小心性命!”
刘豆腐赶到,见到这等架势,心中顿时一凉:“这……两位大爷,你家少爷在我家里做什么呢?”
壮汉哈哈大笑道:“那个哑巴是你女儿?那恭喜你了!我家少爷看上她了,正在为她上课,讲解男人与女人的区别。”
“上课,上劳什子课……”刘豆腐自然明白壮汉的意思,心里一急,也顾不上什么,径自就往里闯。
“老东西,你要找死吗?”壮汉大喝道。其中一个伸手就要去推刘豆腐,未等出手,只觉脖颈处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倒在地。另外一个壮汉见状大惊,下意识地要去掏枪,然而已经迟了半拍,一把扁担直接敲在他的脑门上,将他打得一个踉跄,软绵绵地躺了下来。
流浪汉一脚踹开门,只见一油头粉面、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提着裤子,嘴边尚挂着一丝淫邪的笑容从哑女的房间里走出来。房内,哑女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死了一般地动也不动,似乎已被年轻人打昏过去。
年轻人见到流浪汉和刘豆腐,先是一怔,随即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俩谁呀,没看到大爷正在办好事吗?哦,难不成你们也想沾点光?好啊,反正大爷也爽过了,你们想上就随便上。”说完还咂一咂嘴,“这哑巴还是黄花闺女呢,刚被大爷破了处,便宜你们了。”
刘豆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五雷轰顶,老泪纵横:“你个畜生,我……我跟你拼了……”说完朝着年轻人撞去。
年轻人闪身躲过:“你个糟老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省政府张主席的侄子张群宾!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要是惹我翻脸,不要说你女儿,我连你全家一起杀!”
“省政府张主席的侄子”,这几个字如同一连串的子弹,瞬间穿透了刘豆腐的心脏。他的身体抖颤了两下,身体就如同霜打过的芦苇,变得脆弱、空洞。他如行尸走肉般走进房里,替哑女盖好被子,随即佝偻下腰,“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像个孩子一般哭泣起来。
张群宾看到刘豆腐被自己的名头镇住,洋洋得意地提着裤子准备出门去,却发现眼前那个沉默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刀——那是用来切豆腐用的钝刀。
“你要做什么呢?”张群宾惊声叫了起来,随即声音又更加尖锐地叫唤道:“孟牛,易利,你妈的两头猪,你们哪里去了?”
流浪汉一脚踹在张群宾的肚子上。他登时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疼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流浪汉踩住张群宾的两条腿,手中的刀一挑,已将他的裤子划破,随即寒光一闪,年轻人憋在肚子里的惨叫声顿时被释放了起来:“啊……”他低头一看,下体已经血淋淋的一片,顿时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刘豆腐听到惨叫声,看到眼前的情形,不觉呆住了,顿足道:“他可是堂堂一省之长的侄儿,权贵之家,你怎可将人家给阉了呢?这下可好,闯下大祸了,该怎么办呢?唉,冤孽啊,冤孽……”一时间,刘豆腐万念俱灰,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没了半点精神。
流浪汉将张群宾被切下的那话儿丢入他的裤子中,包好,再拽着他的脖子,像提溜个破麻袋一般地拎到外面,扔在冰冷的巷子里,然后又回屋提了尿壶出来,将里面的尿浇在两名被打昏的保镖头上。
孟牛和易利两人一激灵,转醒过来,一眼看到少爷张群宾昏倒在地上,下体一片血肉模糊,顿时吓得灵魂出窍:“你……你……你好大的胆,敢伤害省主席的侄儿,你就等着受死吧!”说完,两人慌乱地抬起张群宾,往省政府跑去。
乡亲们全都炸开了锅,一个个惊疑地看着刘豆腐家,然后又悄悄地缩头进了屋。他们都是安分的小百姓,信奉的是“民不与官斗”,寻常里见到官员都是绕着走。在他们的概念里,省政府主席几乎就相当于“土皇帝”,而伤害了省政府主席的侄儿,那等于是捅破了天的大祸,大家可以想象得到刘豆腐一家人的下场,怕牵连到自己,于是一个个在心里叹息着,但也只能是叹息着。面对冷森森的枪弹,平头百姓只有悲愤的分儿,根本无力抗争。
刘豆腐的心中亦是一样的苍凉、悲哀。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飞来横祸,是他命中的劫。他不会去想这个灾难乃是张群宾一手所造成,要去对他申讨,或者说流浪汉将他阉割乃是对他应有的惩罚,他只是痛心哑女的苦难,又为流浪汉的鲁莽举动感到忧心忡忡。他只觉得天塌了,巨大的重量全都压在他和家人的身上,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你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他颤颤巍巍地从箱底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放着30块大洋,那是他所有的积蓄,本打算作为哑女的嫁妆,“你得罪了省主席,他们不会放过你。所以,唉……这些钱你收着吧,当路费。走了就不要回来。”
流浪汉默然,没有接刘豆腐的钱,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仄窄的天空,仿佛那上面有个人在与他相对凝望着似的。
刘豆腐叹息了一声,将钱放在流浪汉的身边,随即又垂着泪回到哑女的房间,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和伤痕。他是如此专注与伤心,以至于没有听见流浪汉喃喃自语的一句话:“我以前杀过人的……”
天,很快就阴了下来。更阴更暗的,是人的心。
哑女醒了过来。她没有痛哭,也出不了声,只是躺在床上,偏着头,楚地望着被暮色渐渐包拢住的流浪汉,良久都不曾移开目光。
流浪汉缓缓地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目光中的恸伤,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行泪终于自哑女的眼窝深处溢出,湿了枕头。
有喧哗声从小巷的尽头遥遥传来。流浪汉从锅里掏出一块煮熟了的豆腐,大口吃下,又喝了碗汤,随即像饭后散步一般,慢慢地踱出了房子。没有月光,没有灯光。他看起来是那么孤独,连个影子的陪伴都没有。
哑女忽然泪如雨下,一串一串的,像断线了的珍珠。她飞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倚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流浪汉的身影与一大群军警的身影渐渐地融合在一起。
“就是他!就是他打伤了少爷!”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孟牛。他鼻青脸肿的,显然因为失职而被他的主人痛打了一顿。他大概是急于将功赎罪,不顾曾被流浪汉打晕过一次,手持一把大砍刀冲了上来。
“不要打死他。主席说了,要活的,他要亲自审问!”军警中有人叫喊道。
孟牛赤红着眼,不顾命令,手中的大刀劈头朝流浪汉砍去。忽然眼前一花,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身体已不由自主地飞起,重重地撞向身后如潮水般涌来的军警。
那些军警本来都抱着为主席立功的念头,想着一个卖豆腐的,即便练过两下子身手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们二十多名受过训练的军警来抓捕他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然而他们连对方的颜面都没有看清,就被孟牛的身躯撞倒,随即脸上、心窝如同挨了一记铁锤,疼痛汹涌而来,只剩下躺在地上铁青着脸大口喘气的分儿。
刘豆腐和哑女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军警,竟然抵不过流浪汉的赤手空拳,只在这么一瞬间,全都倒地不起。
“你究竟是谁?”刘豆腐战战兢兢地问流浪汉,“你是人还是鬼?”
流浪汉依然不语。哑女望着他,眼神复杂,既有感激,也有羞愧,最深的却还是痛苦。眼见这一战,流浪汉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越发高大,然而她自己却遭受花花公子张群宾的凌辱,清白身子就此断送,与他之间的距离拉扯得更开了。
命运多舛,约莫如是。曾经近二十年的光阴中,她一直活在自卑、自闭的世界里,是流浪汉的到来,点燃了她生命的光亮,让她看到幸福的蒲公英在不远处悠悠飘荡。然而就在她即将靠近它时,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场狂风,不仅将蒲公英吹远了,更将其撕成了零碎。
刘豆腐沉沉叹息了一声,道:“不管你是谁,你对我们刘家,有恩。我刘豆腐在此叩谢你的大恩大德。但我还是那句话,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艺,但双手难敌四拳。他们有权有势,人又多,最重要的是手上有枪。这次你能够打赢他们,但下次……唉,所以你拿上钱,走吧!”
流浪汉伸手扶住刘豆腐的叩拜。刘豆腐挣扎了两下,却发现对方如同一块钢铁般,牢牢地将自己的身体托住,知道拗不过他,遂放弃叩拜,但口中依然坚持道:“你快走吧!你若念我们相处数月的情谊,就将哑女也一并带走。我也知道,哑女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只求你能够将她当作妹妹看待,哪怕当个丫头使唤都可以。”
流浪汉突然哑声道:“省政府在哪儿?”
刘豆腐怔了下,随即惊道:“你要去省政府做什么?”
流浪汉面无表情地回答:“讨个公道。”
刘豆腐看着流浪汉,惊慌道:“你去了有什么用?不等你见着省主席,他们就会将你抓起来。”
“我自有办法。”
刘豆腐眼中的惊疑越来越重:“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流浪汉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但我刚才看着那些人感觉有点熟悉。”
“你是他们的人?”刘豆腐倒吸了一口气,“那你怎么还将他们都打倒在地?”
“因为他们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是陌生人。”流浪汉斟酌着字眼,“我也只是感到熟悉而已,未必代表我就是他们的人,也许我是他们的敌人。”
“你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刘豆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谁能让你这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掉。你告诉我,省政府在哪儿?”
“好吧,我告诉你。省城离这里还有二三百里地,但省政府具体在省城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二三百里地?”流浪汉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快到这里?”
二三百里就算是开车,往返至少也要五六个小时,而孟牛等人去而复返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而已。
“这……”刘豆腐亦不得其解。
流浪汉没有再多问话,提了桶水走出去。
巷子的地上,仍然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昏迷的军警,包括孟牛。那些断手断脚的,只要能够爬动,都挣扎着跑了,谁都不敢再多留在这魔鬼之地片刻。只有那些被踢中脑袋的人,一时半晌尚无法醒来,也无人分身来照顾他们。
流浪汉将一桶水都泼到孟牛的头上。他抖了一下,缓过气来,一眼看到流浪汉的脸,顿时如同见到阎王般尖叫了一声,随即俯下身来,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高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他们都指着我一个人养活他们。好汉,爷爷,求求你不要杀我,杀了我,我们一家人就都没活路……”
流浪汉冷漠地看着他,声音里仿佛带着冰碴儿:“谁派你们来的?”
孟牛察言观色,眼见有一丝活命的机会,急忙道:“是县长大人,呀呸,是县里的那班混球。他看到陈公子……那个……被你教训成那样,害怕陈公子那当省政府副主席的叔父怪罪下来,所以就让我们前来捉拿……哎呀,好汉,完全是他们逼着我带他们过来。你看,我不愿意,他们就将我打成了这副模样。好汉,爷爷,这事真的跟我无关哪!”
原来这张群宾是省政府副主席张习熙的侄子,平日里仗着叔父的权势,游手好闲,为非作歹。是日觉得无聊,就带领了亲信孟牛和易利,到这僻远小县城来游山玩水,刚好碰到上街买菜的哑女。张群宾见哑女有几分姿色,起了歹念,上前调戏。哑女吓得慌忙往家里跑,不想她的反应倒激起张群宾的欲火,一路追随过来,直至将她堵在家里,强行奸污。待刘豆腐和流浪汉归来,愤而将他阉割之后,孟牛和易利将他抬到县府。县长见状大惊失色:省政府副主席的侄子在他的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难保。为亡羊补牢,他急急调集二十四名精锐军警,同孟牛和易利前来捉拿凶手。而孟牛和易利身上的伤痕,实则是两人出演的苦肉计。他们生怕主子醒来后责难他们护卫不力,于是就“互殴”了一场,制造浴血护主的假象。
“带我一起去找你们县长。”流浪汉一把将孟牛拎起。孟牛人高马大,足有200斤重,然而流浪汉拎在手中却恍若无物。
孟牛再不敢反抗,任由流浪汉拽着自己往前走。
孟牛他们此前乃是坐了一辆卡车过来,由于巷子逼仄深长,无法进入,卡车便停在街口,离巷子约有半里远。那些军警一个个被流浪汉打伤,行动多有不便,以至于流浪汉拎着孟牛走出巷口时,他们有的还未上车。
见到流浪汉,他们顿时如同小鬼见了阎王一般,神色陡变,有的甚至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少部分胆大者举起枪,对准流浪汉,但却被他的气势所慑,手指上仿佛压有千斤重石,怎么都扣不下来。
战争年代的军警,不少都是从前方战场上退下来的,对流浪汉的气场十分熟悉。那是视人命为草芥的盖世英雄或者杀人如麻的乱世枭雄才可能拥有的。
在众军警的目光及枪口的注视下,流浪汉拎着孟牛,轻轻一跃上了卡车,然后将孟牛放在车厢里,自己则合目养起神来,仿佛包围在自己身边的军警,不是虎视眈眈的狼群,而是忠诚的牧羊犬。
看似动个手指头就可以将眼前的男人送上西天,然而却没有一个军警这么做。大家艰难地爬上车,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与流浪汉拉开距离,仿佛他周身都散布着刀锋,稍微靠近就可能毙命似的。
就这样,流浪汉与军警们一起以一种古怪的状态奔向县府。
县府里,县长曹知章早已得到风声,调集全县所有的军警,约有五百人左右,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将整个县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等待着流浪汉自投罗网。
卡车在县府门口缓缓停下。汽灯将整个县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哗啦”一声响,县府外的近百名士兵同时举起了枪。
“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是我们!”卡车上受伤的军警慌张地叫嚷,生怕擦枪走火,自己莫名成为枪下亡魂。
流浪汉依然闭着眼,动也不动。
军警们战战兢兢地下了车,见流浪汉依然没有任何行动,便不顾身上的伤痛,拼命地往县府里跑去。他们跑得如此仓促,以至于许多人连枪都落在了车上。
所有的士兵都端着枪,眼皮都不眨一下,只待众军警进入安全范围,就准备开枪,将整辆卡车射成蜂窝,到时就算流浪汉有三头六臂,也难活命!
就在军警们快靠近县府大门时,卡车里突然间发出一声巨响。士兵们受到惊吓,不约而同地开枪。就算流浪汉躲在后车厢里,一时之间子弹无法穿透车头铁架的防护,但随着士兵的步步逼近,他也插翅难飞。
忽然之间,一阵卡车的轰鸣声响起。士兵们惊恐地发现,无人驾驶的卡车竟然重新启动,径自朝着县府大门冲去。
士兵们一阵喧哗呐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但在长官的指挥下,他们仍然有序地朝着卡车方向包围过去。然而随着距离的拉近,众人的心越来越凉。只见驾驶室里空无一人,而后车厢里也空荡荡的,失去了流浪汉的踪迹。
“有鬼呀!”胆小的士兵不禁惊呼起来。有些士兵虽然不信邪,一时却也都找不到流浪汉的影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卡车脱缰野马一般狠狠冲开县府大门,撞到县府大院的假山上,将假山撞崩了一个角,再斜斜地朝着厢房撞去。
院子里,被十余名亲信围拢保护在当中的曹知章县长声嘶力竭地叫道:“快,快给我止住那卡车,别让它撞坏房子!”
士兵们一窝蜂般地涌向卡车,有眼尖手快者攀住驾驶室的门,爬了进去,却见一把长枪别在卡车的油门上,而驾驶室与后车厢之间的甲板破了一个洞。驾驶室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块碎裂的钢板,钢板上依稀可以看到拳头的形状。
那士兵用力将别住油门的长枪挑开,一脚将刹车踩到底。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卡车在距离厢房一米处停住。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来,将卡车重重围住。
“他还在车上!”将卡车刹住的士兵高声叫起来。
众士兵们闻言一个个拉动枪栓,步步逼近。
然而警告已经太迟了。就在卡车停住的一刹那,从车底下钻出一道人影,就地一滚,滚出卡车,随即脚尖一点,像一只大蝙蝠一般地斜掠过夜色,朝着曹知章扑去。
“他在那里!”负责保护曹知章的亲信大叫起来,有人将枪对准了流浪汉,然而没等他扣动扳机,只听得一阵爆响,手掌处传来一阵剧疼,仿佛整个手掌都断了一般。紧握的短枪跌落在地,枪膛就像一只剥开了皮的香蕉,炸裂了——流浪汉竟然在飞奔时,一枪打爆了亲信短枪的枪膛!
这份准头,惊世骇俗!所有的亲信不觉呼吸一紧,手底下亦迟疑起来。
眨眼间,流浪汉已来到他们身旁,双手如闪电般探出。亲信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手中的短枪已经全部被夺走,远远地抛出。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他们的身体顿时如腾云驾雾般飞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等他们爬起来时,见到一把短枪正顶在县长曹知章的额头上。站在曹知章旁边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胡须满面的男子。而曹知章脸色发青,两股战战,显然心中又惊又恼:惊的是流浪汉这般出神入化的身手,恼的是上百个手下都是饭桶,竟然任由对方如入无人之境,将自己擒住。
“你想做什么?”曹知章强作镇定。
流浪汉淡淡地说:“带上那个废人,跟我去见你们的主席。”
曹知章咬了咬牙:“原来你知道你打伤的是谁啊,那你还敢去送死?”
“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们来说了算。”流浪汉道,“天有天道,国有国法。他奸污民女,罪有应得。我希望你们的主席可以明白这一点。”
曹知章在心底冷哼了一声,不过小命攥在别人手中,他可不敢造次:“有些事,我说了不算,我只能按我的职责来办事。你要是真想洗清自己的罪名,也只能跟省政府主席谈。如果他认可你的话,我自然毫无话说。”
“那行。你带路吧!”流浪汉推搡了一把,像押囚犯一般押着他走向县府大门口,“调一辆卡车过来,再将那废人抬出来。”
曹知章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照办。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一辆卡车停在了县府门口。车上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张群宾。他就像只跌入锅中的大虾,身体微微蜷曲,在不停地破口大骂:“你老母个球,你们不给老子疗伤,将老子抬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子回头毙了你们!”旁边立着两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抓住他胡乱挣扎的手脚,免得他将包好的伤口挣裂。
流浪汉带着曹知章,纵身一跃,跳上卡车。张群宾见到他,如同见到魔鬼一般,脸色大变,不停挣扎的手脚也僵在那里:“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曹县长,你是不是将我出卖了?”
曹知章铁着脸,一句话不说。流浪汉扫了一眼两名医生:“你们别装了。如果要出手就直接。”
被口罩罩住面孔的两名医生,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但从他们僵住了的手指来看,很显然他们被镇住了。他俩是县里的武术高手,一个名唤周海澄,擅长八卦掌,一个名唤路天威,一套洪拳打遍四方无敌手。曹知章的手下安排他们上车,是想借机制服流浪汉,不想一眼就被流浪汉看穿。
曹知章见安排败露,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对流浪汉的敬畏又多了一层。
那个路天威眼见自己的真面目被识破,遂不再掩饰,伸手摘下白口罩,冲流浪汉拱了拱手:“听闻你手底下很硬,在下不才,有意讨教两招。”
流浪汉摇了摇头,在靠近出口处坐下,目光就像是夜幕中的远山,虽然坚毅,却缥缈不清。
路天威以为他露怯,对他不觉轻视了几分,傲然道:“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可以让你三招。”
曹知章深知流浪汉的厉害,本指望路天威与周海澄二人联手能够占得一点便宜,自己好有机会趁乱逃走,却眼见路天威竟然主动要相让,不觉大急道:“路师傅,你太瞧不起我们的……大侠了。以他的身手,岂会让你相让三招?我想你们之间一招就能分胜负。”
流浪汉抬眼看了曹知章及路天威一眼,冷冷道:“我说过,如果你们想上,就一起上。”
路天威几时受过这等轻视?陡然火气上涌,冷笑了一声:“既然你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略微拱了一下拳,一拳捣出。
然而就在他的拳头几乎已经碰到流浪汉的头发时,他忽然发现拳头再也前进不了一寸——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这一握,就像铁牢笼困住了猛虎一般,将路天威所有的攻势全都牢牢锁住,再施展不开一丝一毫,哪怕他的左手是自由的。
路天威大惊失色。
周海澄年纪较长,为人也沉稳得多,见路天威一招即吃瘪,不禁大吃一惊,仔细打量起流浪汉。眼前的流浪汉虽然头发凌乱,胡子满面,然而熊腰虎背,眉宇间英气逼人。他蓦地想起一人,心头一颤:“你就是三年前在石家庄杀死日本人的那军官?”
三年前,周海澄前往石家庄探亲。当时石家庄已被日本人所占领。在这群豺狼之师的眼中,中国人不过是供他们肆意凌辱的“东亚病夫”。周海澄曾亲眼看到他们三个士兵在街头强奸了一名中国孕妇,随后又将孕妇的肚子生生剖开,取出已经成形的胎儿,哈哈大笑不止。周海澄看得浑身战栗不止,然而慑于日本兵有枪,只能含恨离开。夜里,他越想越觉得揪心:身为一名习武之人,本应匡扶正义,锄强扶弱,如今却眼睁睁地看着同胞惨遭厄运,实在有辱武德。于是他悄悄起身,决定夜袭日本军营,哪怕是以命换命也值了。
周海澄先前已知道强奸孕妇的日军驻地。那本是当地富绅的一座大宅,抗战爆发后被日军赶跑主人,夺为己用。院落里驻扎了一个小队的日军,共有五十人左右。周海澄摸至大院时,惊觉日军竟然没有警哨。初时他以为是日寇嚣张,及至翻墙而上才发现满院里都是血,日本人的鲜血。整个小队的日军全都被杀了,只剩下强奸中国孕妇的那三名士兵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满脸的惊恐,嘴中“呜呜”地乱叫,每张开一次嘴,就有鲜血从中汩汩冒出——他们的舌头都被人割掉了。
站在三名日本士兵面前的,是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典型的当地农民打扮,脸上的表情有激愤,亦有恐惧;另外三人身穿黑色紧身衣,手中握着军刺,神色淡然,对遍地的血和尸首视而不见。三人之中的那看上去像是首领的人对着身边的农民说道:“血债血偿。你要怎么替你老婆报仇呢?”
原来这名农民正是白天里那惨遭奸杀的孕妇的丈夫。杀妻、杀子之痛让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杀机,可是日本人狰狞的面容却惊吓住了他。他手执军刺,手颤抖着,始终捅不下去。
“哥,你怎么这么软弱呢?”三个黑衣人之中的一个原来是农民的弟弟,被杀孕妇的小叔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怎么对待嫂子,你就怎么对待他们!杀了他们!”
农民痛苦地低吼了一声,闭上眼,朝着对面的日本鬼子冲过去,想要一刀捅死他。谁知日本鬼子虽然被困住,却依然困兽犹斗,飞起一脚朝着农民的裤裆踢去。若被他踢中,农民不死也要废去半条命。
周海澄身为习武之人,目光锐利,然而他却没有看清为首的那位是如何一脚踢碎了日本鬼子的膝盖。他只看到鬼子的脚踢出后,突然间断了,整个身体失衡倒了下来。农民的匕首失去准头,捅在他的肩胛骨间。
鬼子舌头被割,已发不出惨叫,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为凶悍的民族之一。他纵然同时身遭碎骨刀捅之痛,却依然恶狠狠地一口朝着眼皮底下的农民咬去,但却落了个空。那个首领一把将农民拉开,接着拔出插在鬼子肩胛骨上的军刺,反手捣向鬼子大张的嘴,将他的牙齿全都打飞了出去,甚至有两颗飞入他的咽喉间,射开了两个血洞!
巨大的痛苦让鬼子的脸瞬间扭曲起来。
紧接着,周海澄看到了让他又怕又过瘾的一幕:为首的一刀切掉了鬼子的命根子,然后飞起一脚,将其直直踢入鬼子的嘴中,堵住他那发不出声的惨叫,紧接着刀光一闪,鬼子的肚子已被剖开,肠子被拉扯了出来。那首领用军刺一挑,肠子斜斜掠起,缠绕在鬼子的脖颈间。他伸手抓住肠子的一头,紧接着对着鬼子踹了一脚,鬼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去。周海澄听到脖子与肠子相互摩擦的“哧溜”声,最后定格在“扑哧”声中——那是肠子拉到头断裂的声音。首领松开手,鬼子瞪大着眼,直直地倒地身亡。与此同时,另外两名鬼子被其余的二人如法炮制,一一杀死。
周海澄虽然也曾杀过人,但几时见过这等杀人架势?不觉腿脚有几分发软,险些从墙头栽倒下去,那名农民更是吓得跌坐在地,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杀完日本鬼子后,他们扶着农民,四人一起朝着大门走来。为首的仰头对着周海澄方向,道:“朋友,你该现身了吧?”
周海澄自知躲避不过,从墙头跳了下来,勉强拱了拱手:“在下乃是四川八卦门的周海澄,在此见过几位英雄。”
“你鬼鬼祟祟地待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鬼子的奸细?”后面的一个黑衣人喝问道。他的黑衣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脸上亦裹了不少血渍,看上去仿佛是从阎罗地狱中出来的修罗,模样有几分可怖。
周海澄注意到,身后的两名黑衣人都差不多模样,全身上下血迹斑斑,然而为首的身上却没有几滴血,干净得就像是走亲戚一般。可是从他出手的情形来看,他杀的人绝对不比另外两人少。周海澄亦杀过人,深知杀一个人不难,但要不让一滴血溅到身上却很难,这需要下手快、准、狠。快的话让对方来不及做出反应,准的话能够一举击中对方的要害,狠则要求一招毙命。唯有如此,才可能如此干净。
周海澄突然心头一动,这座大院里驻扎着一个日军小队,总共有五十人左右,他原本以为是被抗日武装突袭歼灭掉的,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来袭的应该只有这三名黑衣人。三人杀死这么多日本人!这是何等惊人的一件事!要知道日军的素质绝对是一流的,只有德国、苏联、美国等少数几国士兵堪与之匹敌,日本也是唯一一个同时向苏联、美国、英国、中国等几个大国开战的国家!在中国的正面战场上,日本人几乎是势如破竹,据当时估计,在中国战场上死一个日本士兵,中国军队要付出10人的代价,而这其中还不计中国平民的伤亡!据传言曾经在热河,5名日本人就吓跑了2万的中国守军!
也就是从战斗力来算,这个日军小队足以应付近千名的中国士兵!然而如今他们却被三个中国人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这不仅是一个奇迹,简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想通了这一层,周海澄心头的震撼实在难于描述,他结结巴巴地问:“这所有的鬼子,都是你们三人杀死的?”
问话的黑衣人傲然道:“自然是我们杀的!你如果不老实说话,休怪我们把你当狗一般屠了。”
周海澄深知对方并非恐吓之词。他虽然是八卦门的高手,但自知最多也就是应付三五个日本鬼子,哪怕可以干掉他们,自己也难逃一死,因此在出发之前他已做好赴死的打算。但眼前的三个人却能够杀死一个连的日本鬼子,那么杀他就跟杀只鸡差不多,说“屠狗”都已经是抬举了。
周海澄抱拳道:“别误会,咱们都是同道中人。今日下午我在街上看到数名日本鬼子奸杀同胞……可叹在下虽为武夫,却一时心怯,不敢出手相助。夜里辗转反侧,羞愧难当。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坐视同胞受辱而无所作为,实在有悖武德。于是决意抛舍这条性命,前来敌营与之死拼,但求能够杀他一两个鬼子,以慰我同胞在天之灵。”
农民的弟弟愤懑道:“今天下午的时候你在场?你在场竟然眼睁睁地看着我嫂子忍受那样的酷刑而不出手?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当时心怯,现在却又跑来当英雄,谁信?”
周海澄心中有愧,长叹了一声,不复言语。
为首的制止住农民弟弟的愤怒,缓缓道:“知耻而后勇,仍不失男儿本色。现在日本鬼子已死,我想委托你做一件事。”
周海澄慌忙拱手道:“不管英雄有任何吩咐,周海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明天天亮后,你就四处散布谣言,说日本人的死亡,乃是他们遭到报应,是天谴。如果日本人不收敛的话,上天将会降下更多的报应给他们。”
周海澄怔了一下,道:“可这明明是诸位所为,为何不能公之于众,以振奋我中华萎靡之民心?也让日本鬼子知道,我泱泱中华并非尽是懦夫?”
为首的淡然道:“你不必多问,照办就是。”
周海澄见黑衣人无意解释,也不敢多问,当下里领命:“是,我明天就到大街上散布说,昨晚见到天兵天将下凡,将一干魑魅魍魉全都收走了。”
“内容随你编造。”为首的抬头看了下天色,道:“时间不早,我们要走了。周壮士,后会有期。”
周海澄慌忙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随后他又想及一事,问:“周某斗胆多问一句,三位究竟是何方英雄呢?”
黑衣人之一道:“我们是中国军人!”随即,四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周海澄伸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这一幕对他来说恍若一梦,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愿意这样的梦境多发生几次,因为“国破山河在”的年月,若多一些这样的黑衣人,哪怕就只多十倍,日本鬼子也无法这般嚣张,中华民族也就多了几分复兴希望。
后来周海澄与一名知交提及此事。该好友与军界相交甚深,叹道:“听说我军有一支神秘部队,名唤特别卫队,亦叫作中国宪兵,人数约在千人左右,皆为万里挑一的精英,并曾接受过德国王牌教官勃罗姆的残酷训练,其战斗力在中国所有部队中绝对首屈一指。听说他们是委员长的贴身卫队,相当于古代皇宫里的大内高手,委员长将之视为珍宝,轻易不肯调动。然而抗战爆发后,为阻止日寇的猖獗进攻,他不得不将这支最为器重的部队交出,命令他们开赴前线,在南京对抗日军。当时进攻南京的乃是日军最为精锐凶悍的第六师团,以及助攻的16师团两个联队及伪满洲国军於芷山旅共2万余兵力。而委员长的特别卫队只有600余人。但就是这600余人的特别卫队,竟与日军血战于南京。战斗从早上打到黄昏,日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然而却始终未能前击破他们的防线。无数日军在武士道精神支配下组织了一次次冲锋,却在特别卫队的猛烈回击下,一次又一次仓皇退下。炮火、子弹像雨点一般穿梭,让每一寸土地都烙上了死神的印记……到最后,双方都杀红了眼,开始贴身肉搏。我们的勇士,每一个人都是以一敌十,然而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怒吼着,如猛虎一般冲入敌群。哀号声响彻天空,鲜血将大地染成泥沼,号称天下无敌的日军第六师团伤亡上千人,被杀破了胆,最终溃败下来。而我们的勇士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折损十中有一,近60名战士长眠在南京!”
周海澄听得热血沸腾,但冷静下来后却又不由心生疑问:“中国既然有如此铁军,又为何会有南京大退却,造成数十万南京民众惨遭日寇屠杀呢?”
好友捶胸痛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南京一战之后,日军将这支特别卫队视为心腹大患,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之除掉。而国府亦担心这支精锐部队人员锐减,于是下令卫队集结,撤离南京。然而这一消息却被日本间谍截获。他们得知特别卫队的驻地后,欣喜若狂,布下天罗地网,夜间调集大批飞机对卫队驻地进行狂轰滥炸。可叹我数百铮铮壮士,虽有一身绝技,却终是血肉之躯,无法对抗飞机炸弹的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卫队折损之后,南京已无力再阻挡日寇铁蹄,不久即沦陷。也因为日军在攻占南京时付出极为惨痛代价,是以破城之后就开始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唉……”
周海澄陪着嗟叹良久,忽道:“那你说的这特别卫队与我所见到的三人有何关系?他们会不会也是特别卫队成员?但你不是说特别卫队在空袭中全军覆没了吗?”
好友道:“当时驻守南京的特别卫队据听闻是全军覆没,但有部分卫队成员则随国府一起撤退,约有三四百人吧!这三四百人日后成为军中利器,国之忠魂。而在经历了南京一战之后,国府再不敢将其整队调遣,害怕重蹈覆辙,于是将他们化整为零,几个人为一组,对日寇占领区展开渗透、侦查乃至暗杀的行动。例如在长沙会战中,中国军队一举歼灭大批日军,便要归功于特别卫队成员的渗透突袭。你说的这三人具有极强的渗透力、杀伤力,与传说中的特别卫队十分吻合,所以我猜测他们应是特别卫队的行动小组。此外,特别卫队的军律极严,我想这种偷袭日本一个小队的行为应该并非上级下达,而是因为被奸杀的中国女子正是成员之一的家人,他在伤痛之下才会怒下杀手。为避免日军实施大规模的报复打击,才要你假意宣扬是上天降罪于日军。”
周海澄眼见流浪汉身手不俗,当即想到当年场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则十个自己也不是流浪汉的对手,二则再借他十个胆也都不敢与特别卫队为敌,他们都是国军精锐,民族英雄,国之重器!他周海澄又怎么可能跟这种人过不去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想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周海澄恭恭敬敬地朝流浪汉拱手作揖道:“八卦门弟子周海澄见过抗日英雄,我们见过的,三年前,石家庄……”
流浪汉的眼皮微微跳了下,轻声重复了一下周海澄的措辞:“抗日英雄?”眼神中有失散的光芒渐渐在收拢。
周海澄又替路天威赔礼道:“旁边这位乃是洪拳门下路天威。我二人不知英雄在此,有所冒犯,还望英雄海涵。”
流浪汉依然没有言语,然而攥住路天威拳头的手却松开了。路天威只觉得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一下子崩裂了,整个身体登时一轻,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数步,差点跌下卡车。他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然后涨红着脸,不敢再有任何造次。
周海澄见流浪汉一语不发,不明他的心意,又见他披头散发,与三年前的形象大相径庭,不知其是否是有意为之,目的乃是乔装打扮,以便执行秘密任务,当下僵在那里,十分尴尬。
“坐。”流浪汉终于开口道。
虽然仅仅只有一个字,周海澄却如蒙大赦,整个身心轻松起来。他唱了个喏,道:“请英雄稍待,在下与曹县长说句话。”
流浪汉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未置可否。
周海澄转向曹知章道:“曹县长不知能否听我周某人几句话?在下虽然与这位英雄不甚相熟,然而却深知他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斩杀日寇无数,对普通老百姓却极为爱惜。曹县长你向来爱民如子,又对日寇恨之入骨,我想若不是有什么误会,断然不会与这位英雄发生冲突。若是能看在我周某人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此乃极大的喜事一桩。”
曹知章久混官场,自然听得出来周海澄是在替他找台阶下,并且弦外之音是提醒他流浪汉大有来头,说不定是军界中极有身份的一名军官。兵荒马乱的年代,枪杆子指挥政权。曹县长能够爬到这个位置,也正是攀着军界中的一名高官亲戚的关系。所以当听到周海澄的第一声“英雄”叫之后,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拿定主意,就坡下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这位英雄,实在不该。其实算起来在下与英雄并无任何过节儿……”他又转向张群宾,咳了一声:“张公子,在下虽然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此事的根由,乃是你与这位英雄之间的私人恩怨,理应由你们自行解决。在下一时糊涂,动用国之公器来对付英雄,这是在下的不对,在下这里给英雄赔礼了。”说完他朝流浪汉深深鞠了个躬,又继续道:“此次前去省政府见张副主席,在下定然做到公道,将整件事的过程完整地转述给张副主席。相信以张副主席大公无私的精神,一定会对此事作出一个公正的判决。等到此事作了了结之后,在下会备下薄酒,给英雄赔罪。”
张群宾破口大骂道:“曹知章,你就是一小人,欺软怕硬的怂蛋!回头我一定会禀告我的叔叔,让他革了你这芝麻县长的职。”
周海澄心头暗暗吃惊,他原本以为流浪汉得罪的是一县之长,没想到竟然是省政府的张副主席,不由地暗暗替他担心。他悄悄地靠近流浪汉,道:“英雄,你莫非是伤了张副主席的侄子?听说他膝下无儿,只有这么一个侄子,视若己出。亦听说张副主席城府极深,喜怒无常,素有笑面虎之称,虽然你艺高胆大,但仍要十分小心。”
流浪汉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情感色彩,他瞟了一眼周海澄,口吻之中却不透露半点情感:“谢了。”
周海澄还是不放心,道:“此番前去,张副主席定然有所准备,甚至可能对英雄不利。周海澄不才,愿意陪曹县长一起先为英雄探路,倘若没有危险,英雄你再下车不迟。倘若张副主席翻脸不认人,英雄你就寻机脱身。相信以你的身手世上还没有几人可以困得住。”
流浪汉深深地看了一眼周海澄,道:“你真的认识我?”
周海澄怔了一下,道:“在下三年前虽然只见过英雄一面,然而英雄你以三人之力屠宰几十号日本鬼子的行为实在大快人心,也让人高山仰止。这三年里,周海澄始终记得当日里的每一个细节,自然记得英雄你的音容笑貌。”
流浪汉沉默了良久,开口道:“那你知道我是谁?”
周海澄大惊失色,差点以为流浪汉在身份被人识破之后意欲杀人灭口,但见他神色漠然,并无半点出手之意,悬着的心才略微安稳下来。他试探地问:“英雄何出此言呢?莫非……英雄你不记得自己过去的事?”
流浪汉的心事悉数被收入无边的夜色之中,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半点的映像:“有些事不愿去想,也不愿去记。能忘掉是最好。”
周海澄沉吟道:“当日里你我只匆匆见了个面。英雄你带着其他三人杀了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为的是替一名受辱的中国孕妇报仇。至于英雄你的身份,我当时亦曾问过,但你们只说是‘中国军人’,其余的并无半点透露。只是我后来猜测你们可能是特别卫队,也就是中国宪兵里的人,然而这也仅是猜测而已。”
流浪汉在心底将“特别卫队”,“中国宪兵”反复默念了数遍,想要从中寻得一丝半点记忆,然而如同大海捞针般地徒劳无功,只好坐在车厢里发呆。
周海澄等人亦不敢打扰,只有张群宾仍然在骂骂咧咧,但他也不敢骂流浪汉,生怕招致杀身之祸,只能一个劲地骂曹知章墙头草,见风使舵,小人行径。
就在这样的一种怪异氛围中,卡车冲开夜幕的重重包围,驶向省政府。
省政府大院里一派祥和,没有半点的刀风剑雨气象。省政府副主席张习熙端坐在院子内的一张普通凳子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而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卫兵,仿佛他在等待的,只是一个亲人而已。
卡车在省政府大院门口停下。周海澄率先跳下,确认没有危险后,才重新登上卡车,与路天威合力将张群宾抬下,曹知章也乖巧地搭着手。
见到叔叔,张群宾张嘴就想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不料张习熙早已一个巴掌甩了过来,硬生生地将他的哭诉打进肚子里:“你个畜生,枉我平常里怎么教育你的,竟然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将毁掉一个姑娘的一生幸福?”说完,他朝着流浪汉深深鞠了个躬,长叹道:“都怪我张习熙教导无方,让这个忤逆侄子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实在是家门不幸。我在此谢过壮士代为出手教训,也保证回头一定会让这畜生对姑娘负责到底,择日让他将姑娘明媒正娶回家。只是到时还希望壮士能够多加劝解姑娘,让她莫要嫌弃这个畜生。”
张群宾惊恐地看着叔叔,仿佛从不认识他似的:“叔,你不会真的要我娶那哑巴吧……”
张习熙暴怒起来:“你个畜生,人家一个清白姑娘,配你还不够吗?你若胆敢在此事上说一个‘不’字,我就按律将你问罪!”
张群宾怯生生地道:“叔,可我现在还能娶亲吗……”
张习熙冷冰冰地道:“自作孽,不可活。你应当以此为戒,在将来的岁月里,善待人家姑娘,作为赎罪。”
曹知章在旁赔笑道:“我早就说过,张主席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敬惜百姓,绝不会偏袒自己人。英雄你这番目睹耳闻,应该相信了吧?”
张习熙训斥道:“你少在这里拍马屁!我还没治你的罪呢!这畜生年少不懂事,犯下了这罪行。你身为一县之长,竟然不将他拘拿归案,反倒百般包庇。这等知法犯法,你这个县长还好意思继续当下去吗?”
曹知章额角冷汗直往下淌:“属下知罪,请张主席责罚。”
张习熙冷冷哼了一声,转向流浪汉道:“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流浪汉涩然的眼珠转动了下,道:“无名无姓。”
张习熙点了点头,道:“既然不便告知,看你的年纪应比我小许多,我便托大叫你一声小兄弟吧!小兄弟,这边请,大家一起坐下喝杯茶,再好好商量该如何处置这件事。你放心,我侄儿犯下的错,我定然会叫他承担责任,决不会姑息纵容。”
流浪汉瞥了一眼张习熙,他严肃的面容里似乎藏不下半点狡诈,便举步朝大厅走去。有士兵走上前,道:“政府大院内,任何人不得配枪,请卸枪!”流浪汉的身上别着从曹知章派出的军警那里收来的短枪与子弹。
张习熙跟在他的身后,见状摆了摆手,道:“没事,就让他带着吧!”说完,指引他来到厅里,坐到下座。曹知章等人立在院子里,迟疑着要不要跟上前去。
张习熙刚想落座,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报告!”紧接着一名士兵快步跑来,在厅门口立定:“国府密令,请主席过目。”
张习熙朝流浪汉抱歉道:“请稍等片刻。”说完走向厅前,从士兵的手中接过密函。就在这时,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流浪汉的座位前后左右四方的地板忽然裂开,从中弹射出一排栅栏,每一根栅栏都是由精铁制成,足有鹅蛋般粗细,一直抵到屋顶,形成一个囚笼,将流浪汉困在里面。
猛虎入笼,纵有天大的威势,恐怕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皮鞭的淫威底下苟且偷生!
流浪汉似乎对眼前的变故无动于衷,他动也不动一下,甚至还淡定地端起放于桌前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果然是英雄气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门外传来张习熙得意的声音,“不过你落入我的手中,就别说再当英雄,想当个普通的罪人恐怕都难。”
话音刚落,有一排士兵从院子的侧门里冲了进来,列于厅门口,或半蹲,或直立,前后三排,枪口齐齐指向流浪汉。
“如果你识相的话,就乖乖就擒,跪地求饶,或许我可以对你从轻发落。”张习熙冷冷道。
话音未落,一连串的枪声快速响起。旁边的卫队长反应灵敏,及时将张习熙摁倒在地。有子弹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大厅乃是张习熙亲自设计,用于囚禁某些“大逆不道者”,所有的用料都是精选出来,墙壁和屋顶更是用青田石砌就,他自信除非是用大炮轰、火药炸,否则任何武器都难以穿透石壁,打到躲于墙外的自己。然而流浪汉却在一瞬间闻声辨形,一连串的子弹全都打在了墙壁石缝的一个点上。十二粒子弹,生生将坚硬的石壁中间打出了一条“通道”。
守在门口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卫士,训练有素,不待命令,举枪还击,一时间枪声大作。
流浪汉开完枪即用脚一勾,将盛放茶具的桌子放倒,整个人像支离弦之箭窜向桌子后面。
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官僚,张习熙的心计极为深远。对于这间屋子,每一个细节他几乎全都深思熟虑过一遍,甚至对于进屋者的心理也认真琢磨过。例如故意进屋时不让流浪汉缴枪,正是为麻痹对方,放松他的警惕性;例如桌子乃是用最名贵的木料之一黄檀制成,这一方面是黄檀与他省政府副主席的尊贵身份相合,不会让人起疑,另一方面亦是它极硬极重,一个立方米的黄檀重量超过一吨。张习熙的考虑,是人在危急之会习惯性地掀桌,容易伤及坐在对面的人。黄檀的重量足以压制得住人的力量,使得桌对面的人安然离开。
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近千斤重的桌子,竟然被流浪汉一勾即倒,而其坚硬的质地更成了他极佳的盾牌。所有的子弹射到桌面,最多只能前进一寸,随即就被坚硬的木质阻隔在外。
差点被流浪汉击中,张习熙的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凶狠之色。他的眼角肌肉抽动了两下,厉声道:“将那两个贱人拖上来!让他看看跟我作对的下场!”
很快,院子里传来一连声的哀号声,以及皮鞭抽在人肉上的声音。两个身影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步入门口。
张习熙一摆手,下令守在门口的卫士撤开,大声喝道:“你出来看看这是谁吧!”
流浪汉缓缓地从黄檀木桌后起身,拾起椅子,慢慢地坐下。他的目光迷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无限地放大,找不到一个聚焦点。可是响在耳边的哀号声却在提醒着眼前的两个人正是如今他最亲近的家人——刘豆腐和哑女!他们两个人被五花大绑,身上衣衫褴褛,破开的衣条中可以见到翻绽的血肉——那都是皮鞭抽打出的痕迹。
哑女神色倔强,眼神中喷出的只有怒火,就算她能够开口说话,估计也不会向执鞭者说出一句求饶的话;而刘豆腐本就生性软弱,又年老体衰,受不了鞭笞之刑,涕泪交加,不停地哭号,不停地哀求。
哑女的目光撞见被关在铁笼中的流浪汉,陡然射出激动、悲伤的光芒,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朝他扑去,却被身后的士兵一枪托砸倒在地。就在士兵还要继续殴打她的时候,一粒子弹呼啸而来,一下子终结了他的暴行。
张习熙暴跳如雷:“好你个小子!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知道马王爷是长三只眼!来人呐,将那个哑巴拖走,再去街上找几个乞丐过来,将她给杀了。我看你投不投降!”
哑女身体一颤。她缓缓地转过头望着流浪汉,深深地凝望着他,眼中有不舍,亦有决绝。她猛地挣脱拖曳她的士兵的手,一头朝石壁撞去。这一撞已经使尽她的全力,然而却被身后的绳子绊住了,虽然撞得头破血流,却无法毙命。她躺在地上,鲜血顺着额角的血洞汩汩而出,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眼睛,她的脸庞,她的嘴唇。
流浪汉依然端坐着,手中紧紧地握着枪,骨节发白,眼中有痛楚浮动。
刘豆腐扑倒在哑女身边,失声痛哭,想要将她软绵绵的身体扶起,然而双手被缚,使不上力,他只能用头拱着哑女的身体,一边拱一边哭,像只走投无路的老鹿,绝望的气息笼罩在他脸上的每一层皱纹中,随着他的痛哭声一翕一合,飘散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对于某些冷血者而言,这份绝望却犹如蜂蜜一般甜润。张习熙阴冷的声音响起:“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来人,将她拖走,活着就卖到妓院,死了就将她剁碎了,喂狗!”
刘豆腐嘴唇哆嗦着,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恶魔。他突然大叫一声,翻身站起,朝着张习熙一头撞去,然而未待他近身,早有卫士抢上前去,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脑浆与血水迸裂,如同刘豆腐平常里做的豆腐花。他的整个身体在惯性的驱使下,又往前奔跑了两步,随即颓然倒下。眼睛大张,绝望与仇恨将它们填满。
哑女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一滴泪珠自眼角渗出,微弱地划开脸上的血水。她凄然地看着流浪汉,无法发声的嘴唇张合着,就像是涸泽中的鱼儿,只能吐出绝望的泡泡。
流浪汉的眼神与哑女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她的痛苦传给了他。即便他心冷如铁,却也震颤起来。他微微地闭上眼,想要将那些痛苦阻于世界之外。然而她的痛苦却如同冰冷海水,将他重重包围,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中。
有士兵躲在墙后拖着绳子,竭力想要将她扯离门口。
哑女双手紧紧地抠着地面的青砖缝隙,与之抗衡。有鲜血从她用力过度的指甲中流了出来,滴落在青砖上,仿佛盛开的彼岸花——通往死亡的、妖娆的花朵。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流浪汉的身上,焦灼地翕动着嘴唇。一串串无声的话语从齿缝间跌落出来,像无脚的小孩,爬向流浪汉。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明白她的心意。如果能结束她的痛苦,他甘愿用余生来承担起十倍于她的痛苦。他蓦地张开双眼,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他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子弹打着旋儿,冲开空气的阻力,准确地射中了她的心脏。有鲜血飞溅开来,洒落在青石板上,就像跌落水面的桃花。
哑女扯动嘴角,笑了。欣慰的笑。伤感的笑。她想多说一句话“如果有来生……”,却永远来不及说也无法说出,旋即闭上了双眼。
流浪汉依旧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具石化了的雕塑。
张习熙未曾料到流浪汉竟然会亲手打死哑女,眼见手中的一张王牌丢失,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来人哪,给我扫射,将这没人性的混蛋给我打死。”
所有的卫士当即领命。
曹知章、周海澄和路天威一直站在院子里。眼前的变故让他们有几分不知所措。曹知章深知,这样的浑水绝不是自己所能趟的,所以躲到角落中,静观其变。路天威先前被流浪汉教训过一番,目睹他身陷囹圄,不禁有几分幸灾乐祸。只有周海澄对流浪汉心怀敬意,眼见他这般遭遇,不禁有几分不忍,然而慑于张习熙的淫威及他卫队手中的枪,只能默默地担心着。但刘豆腐和哑女相继死于非命的情景,却让他回到了三年前石家庄的那一幕。“坐视老弱妇孺受戮,这还配当一名武者吗?”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心头。
“英雄壮士休慌,周海澄助你一臂之力!”周海澄说完,一个虎步朝着最近的一名卫士扑了过去。他本是八卦门的高手,那些卫士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然而在身手上却远不及他。周海澄一掌即将那名卫士打倒在地,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长枪,然后将长枪当棍使,冲向集结中的卫队。
那些卫队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流浪汉的身上,没料到背后突然冲来个周海澄,一时间来不及掉转枪口,纷纷被周海澄的长枪击倒在地。
周海澄没有任何犹豫,径自奔向铁笼前,将长枪的枪托别在两根栅栏间,使尽全力,想要将它拧弯。
流浪汉似乎亦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怔住,周海澄的举动隐约地唤起了他的一点记忆。他混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然而这样的光亮却很快被血光所淹没。
一阵枪响。子弹从周海澄的后背穿入,又从他的前胸贯出。鲜血如喷泉一般溅出,洒落在坐着的流浪汉身上,有的甚至漾入他的眼睛中。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一片血红。
谁都看不见的是,红色像瘟疫一般,在流浪汉的眼珠子中迅速地扩散开,入侵到他的大脑深处。他猛地站起,嗷的一声长啸,声音穿石裂云,悲壮激烈,如同一把细细的长针,扎入众人的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捂住耳朵。然而声音绵绵不绝,催动着他们心底的战栗。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一沉。他们预感到了一丝的恐怖,仿佛地狱之门在轰然打开,魔鬼带着嗜血的斧头呼啸而来。明晃晃的斧锋悬在每个人的脖颈间。那股寒意让他们的呼吸顿止,血液骤停。
脸上蒙血的流浪汉恰似一个魔鬼。原先保持在他脸上的木然、淡定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狰狞与杀机。他就像一只暴怒的大猩猩,双手握住两根栅栏,额角、手臂、手背上的青筋寸寸暴起,一声长吼,鹅蛋般粗细、精铁制成、周海澄竭尽全力亦无法扳动的栅栏竟然被他生生拧弯了!
恶魔挣脱牢笼而出,定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只有张习熙反应快,拔腿就往院子外面狂奔而去。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忘了手中拿着枪,争先恐后地跟着往院外跑。
流浪汉出手了!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动作,然而他们知道,死神的翅膀已经遮翳了天空,追魂的亡曲回响在院子上方。不断有人倒下。或者脖颈被铁手一把捏断,或者脑袋被铁拳一举击破,或者心脏被铁肘一撞而裂……所有的杀戮全都在一招之内完成。一时间,整个省政府大院成了个屠宰场,各种惨叫声不绝于耳,人影纷纷倒下,血腥味像铺天盖地的苍蝇打着旋儿扑入每个人的鼻孔,令人作呕。
在强烈的恐惧支配下,许多卫士开始盲目地开枪,然而这非但没有击中流浪汉,反倒打死了不少同伴。中枪倒地的卫士痛苦地挣扎、哭号,加深了地狱的黑暗气息。不出半盏茶时间,整个排的卫士全都死于非命,无一逃脱,只有张习熙与曹知章机灵,最先逃出院子,抢了流浪汉来时所乘坐的卡车,逃之夭夭。最悲惨的是张群宾,他重伤之下,根本无力逃跑,眼睁睁地看着流浪汉如大开杀戒的怒目金刚般,收拾完所有的卫士之后,满身鲜血地朝他走来。张群宾大叫了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大约三十分钟过后,大批的军警闻讯赶来,领头的,是唐翼与巴库勒。他们一进大院,即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只见满院子横七竖八地躺了近四十具尸体,每一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因为骨裂而亡,有些被打中脑袋的连脑浆都溅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那是拳头打出了的伤痕,更像是巨锤强击下造成的创伤。而院子的中央,有一堆难辨其形状的肉泥——后来才知道那是张群宾的尸体。他生生被流浪汉一拳一拳地砸成了一坨肉酱!
流浪汉静静地坐在地上,仰望着天,若不是他的脸上、身上凝结着大团大团的血渍乃至肉屑,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闲坐打发寂寞的过客。有凌乱的头发披落下来,遮住他的半边脸,也遮住他所有的表情及视线。
上百军警个个如临大敌,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朝他围拢过来。而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就像是一只老虎无视一堆打转的苍蝇一般。
唐翼和巴库勒身先士卒,逼近流浪汉。就在他们离他尚有三米之远之时,流浪然陡然将目光从天空收回到大地上。唐翼和巴库勒顿时觉得就像有两把冷箭笔直地戳向自己的眼睛,虽说他们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亦不由地心神一颤,脚步顿了下来。及至他们依稀看清流浪汉的容颜时,心头的震撼更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并足,一抬手,敬了个礼:“长官好!”
所有参与“围剿”的军警全都惊呆住了。他们知道,唐翼和巴库勒的实际军衔虽然不高,然而他们却是军统特别派遣过来的军官,乃是委员长最嫡系的部队成员,参与这次行动几乎是张习熙“央求”过来的。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唤眼前这邋遢不堪的流浪汉为“长官”!
……
流浪汉面无表情,对唐翼和巴库勒的敬礼毫无反应。他缓缓地站起了身。一股杀气随着他的起身而渐渐扩散开来,如乌云一般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身为特工队的成员,唐翼和巴库勒自然明白这样的杀气意味着什么。他们急忙一挥手,大声道:“所有的人撤出院子,不许开枪,上绳子和竹竿!”
流浪汉开始出手袭击。他的出拳之快、之重,都远远超出了寻常训练中的手法。仿佛他的体内潜藏着一个妖魔,平日里昏睡,而今苏醒过来,于是支配着他的身体,爆发出数倍的力量。唐翼和巴库勒两人合力接了几招,只觉得胸口如被巨锤击中,口角渗出鲜血来。而流浪汉丝毫未念及往日情谊,招招更加凶狠,直欲取二人性命。
唐翼忍不住出语高呼道:“冷大,你忘了吗,我是唐翼,你的部下,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你都不记得了吗?”
流浪汉丝毫不理会唐翼的呼声,只管将碗钵大的拳头舞得呼呼作响。唐翼分心之下,被他一拳击中胸口,整个身体飞出数米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巴库勒见状,大吃一惊,慌忙从背后锁住流浪汉的胳膊,想要遏制住他继续发狂。巴库勒本是草原上的勇士,力大无比,最擅长擒拿、摔跤,又经过部队数年魔鬼训练,这发力一扳之下,就算是一头野马,也会被他掀翻在地。却不料流浪汉浑如铜墙铁柱,纹丝不动。他分开腿,双臂一振,已从巴库勒的禁锢中脱离出来,接着反身一脚横扫过去。若被他扫中,巴库勒的双腿定然骨断筋折。所幸巴库勒预见得早,立即倒地一滚,躲了开去。
这时,那些军警从外面寻了几根碗口粗细的毛竹和几条粗绳,群涌了进来。他们五六个人抬着一根毛竹,呼喊着,朝着流浪汉夹击而去,希望将他困在中间。然而毛竹刚靠近流浪汉,就被他飞起一脚,踢中在竹头。持着毛竹的军警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倾去,手中的毛竹更是握持不住,箭也似的朝后飞射而去,将墙砸出了几个窟窿,也将每个人的手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冷寒铁长啸一声,如同一只苍鹰捕猎般,朝着一干军警扑了过来,将他们吓得心胆欲裂。巴库勒见情形危急,急忙从一名军警手中夺过一条绳子,快速打了个套。在从军之前,巴库勒曾在草原上用一条绳子套住过无数的野马,母马的话用来挤马奶,小马的话将其驯服,编入家马行列。
在草原上,套野马是勇士的行为。它讲究眼力、手力、体力、耐力以及马术。狂奔的野马力量无穷,随时可能将人拉扯下马,使其湮没在尘土乃至众马蹄声中。不过作为草原上最优秀的勇士,巴库勒从未失手,再烈的马被他套住之后,也无法逃脱。那一手套绳绝技,曾让无数的草原男儿羡慕不已,让无数的姑娘芳心暗许。
然而流浪汉比最烈的野马更加难以驯服!巴库勒的绳索准确地套住了流浪汉的脖颈,可是他的力量与对方相比,就像是蚍蜉撼树。流浪汉一手抓住绳索的一头,直接将它抡起。挂在绳索另外一头的巴库勒就像一只风筝被流浪汉“放飞”起来!
唐翼见状不妙,不顾胸口的剧疼,一个扑身,抓住巴库勒的身体。然而两人近400斤的体重根本压不住流浪汉的神力,依然被抡飞了起来!不过他的举动提醒了其他军警,一个个纷纷扑身上来,拽住绳索一端。数十个人如冰糖葫芦一般,串在绳索上。每个人都咬紧牙关,死也不放手。数千斤的重量压在流浪汉的身上,纵然他力量惊人,终究对抗不过这种人海战术,被压得跪倒在地。然而他并不肯束手就擒,猛地一声大吼,双手握住绳索,用力一扯。手腕粗细的麻绳竟然应声而断!
巴库勒深知,一旦被流浪汉挣脱,想要将他再度制服,将是件异常困难的事。眼见他目前已经杀红了眼,任何人靠前,都无异于以卵击石。无奈之下,他只好趁流浪汉喘息之际,纵身一跃,扑在他的身上,将他压在身下。其他的军警如法炮制,叠罗汉般地一个个扑了上来,用重量压制住流浪汉,让其难于起身,但这样一来,巴库勒也被压得差点吐血。
流浪汉的精力异常惊人。他就像被困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一般,不断地发力,试图将压在背上的众人掀翻开来。所幸军警人数众多,加上巴库勒始终死死地箍住他的双臂,令他无法挣脱,良久,流浪汉终于气消力竭。有军警找了一条铁链,将他锁住。
巴库勒躺在地上,许久才缓过劲来。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在与一头野牛较劲。眼前的流浪汉,虽然容颜似是他熟悉中的冷寒铁,冷长官,然而他的目光,他的举止,乃至是他的力量,都迥异于旧日的他。不知道在他失踪的这大半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可以让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唐翼在冷寒铁的一击重拳之下,断了两根肋骨。他勉强站起,与巴库勒一起,一左一右把持着冷寒铁,朝院外走去。
“等等。”张习熙出现在大门口,脸上恢复了原来的冰冷与傲慢,手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冷寒铁,道,“把这个人留下!”他身后跟着足有一个连的士兵,齐齐将枪口指向冷寒铁,只待张习熙一声令下,便会乱枪齐发,将他打成一个马蜂窝。
巴库勒一个箭步窜到冷寒铁前面,用身躯挡住他:“他是我们的人,我们要将他带走,谁都不许阻拦。”
张习熙阴森森地道:“是吗?只怕这里由不得你说了算。”
唐翼盯着张习熙:“张主席,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他是戴局长(戴笠)寻找已久的人,所以我们必须领他回去复命,恕不能将他交给你。”
张习熙仰天冷笑了数声:“你别拿戴局长来压我。我省政府是什么地方,岂容这种败类在此嚣张,肆意烧杀抢?若传出去的话,我们还有何颜面见全省人民?”
巴库勒不由地气上心头:“好一个烧杀抢掠,请问张主席哪只眼看到他烧了,抢了,掠了呢?”
这时,有原先待在院子里的军警跑上前,对张习熙耳语了两句,张习熙脸色突然大变,变得狰狞无比,咬牙切齿道:“看来你二人是决意与这犯人同归于尽,对吧?我会奏明戴局长,为你俩的英勇举动表功。”
唐翼和巴库勒彼此对视了一眼。职业的敏感性让他们嗅到了浓浓的危险气息。他们猛地一扯冷寒铁,转身跑进院子,反手将院子大门关上。
门外传来激烈的枪声。所幸省府大院的木门外包了一层铜,那些子弹一时间无法射进来。
站在院子内的军警们面面相觑:一边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省政府的副主席,一边又是委员长的嫡系部队,刚刚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两边突然发生冲突,令他们茫然失措,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帮谁。
唐翼见状,急忙朝天发射了一枚信号弹,红色的信号弹。他转头看到那些军警犹豫着抬起枪口,知道他们的心意,淡淡道:“我能够跟你们说的是,眼前这个人对党国非常重要。你们要是能够保护他安然无恙的话,日后定然会受到嘉奖。倘若他少了一根寒毛,不要说你们受惩,就是你们的张副主席都要掉脑袋。而且实话告诉你们,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我们的人,很快省府大院就将被包围,到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别想逃脱。”
巴库勒见众军警脸上犹然带有犹豫之色,不由地焦躁道:“妈的,你们再不放下枪的话,我就将他的铁索打开,到时你们就跟院子里躺着的这些人一般下场!”他的一只手搭在绑缚冷寒铁的铁链上,只要用力一扯,就可以将铁链打开。
众军警一听这话,慌忙一个个将枪抛下,生怕稍有迟疑,巴库勒会将冷寒铁这“杀人狂魔”放开,在这院子里再度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外面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开始强攻省政府大院。有的搭成人梯,攀上围墙,有的则找来木头,强行破门。巴库勒和唐翼不愿对自己人痛下杀手,只好带着冷寒铁躲进厅里。
大厅是张习熙选用上等的青田石打造而成,坚固无比,只留有一扇门,一个窗。而这两个都是选用上好的铁杉木制成,子弹对它构不成多大的杀伤力。
院子里的军警见唐翼三人退守大厅里,将门窗紧闭,急忙上前将院子大门打开,放外面的士兵进来。
一场猛烈的枪战就此展开。张习熙接到唯一的侄儿惨死的消息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样,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让冷寒铁活着走出这个院子,因此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包括唐翼和巴库勒两人!
眼见子弹无法击穿紧闭的门窗,张习熙下令采用集束手榴弹将它强行炸开,再发起强攻。
唐翼和巴库勒将冷寒铁放置于子弹射击不到的死角,然后一个躲在窗后,一个躲在门后,冷静地进行回击。面对张习熙疯狂的进攻,他们仍能保持克制,瞄准的都是士兵们的手臂、大腿等部位,不致命,却能让他们丧失战斗力。有士兵冒死往屋内扔进手榴弹,不是被唐翼他们击爆在半空中,就是被他们飞快捡起扔回院子,反倒炸死了几名士兵。
在连续被放倒十余人之后,士兵们开始放慢了进攻的节奏,有的甚至开始退却。
张习熙暴跳如雷,却又对躲在屋子内放冷枪的唐翼和巴库勒无可奈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中的杀机越来越浓烈,耐心消耗殆尽,于是下令调来了一门大炮,对准了大厅!
大炮对准大厅连发了三炮!大厅纵然是由坚固的青田石建造而成,也抵挡不住大炮巨大的威力。三发炮弹过后,整座大厅轰然倒塌。
张习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就算大炮无法直接轰死冷寒铁三人,那坍塌坠下的巨石也足以将他们砸成肉泥。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他发现,整个省政府被包围了!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被运送过来,甚至驶来两辆装甲车和一辆坦克!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全都直指张习熙等人。
所有的军警都懵了。他们虽然也是士兵,但与眼前包围他们的士兵相比,无论在体型、装备还是在气势上全都差了一大截。这时有一辆别克轿车在两辆吉普车的护卫下,缓缓驶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
张习熙大脑中“轰”的一声响,几乎站不住。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政治生涯已在刚才的那三炮中灰飞烟灭。
身为一省副主席,张习熙见识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然而来者却可以让全天下的为官者全都心惊胆战,不敢对视。他正是军统副局长戴笠!
说起戴笠,他亦是民国传奇人物之一。在有些人的眼中,他神秘、冷酷、残忍,是“中国的盖世太保”;而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他则是一个天才般的“间谍大师”,一手建立了中国庞大的特务系统——军统。军统全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其前身乃是“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复兴社特务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名义上军统局长是郑介民,但实际上掌权者为副局长戴笠。在抗日战争期间,军统拥有两万名以上的特工,他们渗透进中国的各个角落乃至南洋诸国,刺探日本情报,执行暗杀任务,歼灭和监视异己分子,在立下赫赫战功的同时亦双手沾染鲜血。
由于拥有铁血手段,同时又对蒋介石忠心耿耿,戴笠成为蒋介石的心腹。但他为人十分低调、神秘,基本上不出现在公众面前,行踪不定。
当戴笠看到已成一片废墟的省府大厅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脸上显现出一丝怒意。而当士兵们扒开凌乱不堪的坍塌巨石时,所有人全都不觉愣住了,随即一阵欢呼——唐翼、巴库勒、冷寒铁三人各踞坐在铁笼的一角中,毫发无伤。原来早在第一声大炮响起时,唐翼和巴库勒就拉起冷寒铁,躲进了铁笼里。鹅蛋粗细的铁栅栏挡住了跌落的巨石,保护三人不受损伤。
冷寒铁被迅速地送到附近的医院。在那里他经历了一系列的检查,最终医生不无遗憾地告诉戴笠,冷寒铁由于经受过“非常强烈的精神刺激”,尽管经过治疗,可以恢复他的神智,但他的部分记忆,却被永久地删除了。医生甚至怀疑冷寒铁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这种病症的症状表现是会不定期地失忆,但具体诱因不得而知。这主要是因为冷寒铁不肯配合医生的诊治,对于医生的问话基本上都是置之不理,令医生们束手无策。
除了丢失部分记忆外,冷寒铁的身手、判断力等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依然是军统最优秀的特工之一,是戴笠最器重、最得力的手下。这让戴笠大感欣慰,他甚至乐于见到这样的结局。他需要的是一个拥有一流执行力的特工,而不是记住每一次行动内容的学者。冷寒铁执行过的任务多半是见不得光的,戴笠自然不愿意这些秘密有朝一日会被披露出来。冷寒铁能将它遗忘掉,那是最好不过。戴笠略微遗憾的便是冷寒铁丝毫回忆不起最后一次任务的执行情况,而这次任务是异常重要的。他只能期待着某天冷寒铁能够将其重新记起,然而他却没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1946年,戴笠从北平坐飞机飞赴上海转南京,因飞机失事身亡。一代枭雄就此结束了他充满争议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