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考验(四)
纽约的港口硕大无朋。这里有被漆成婚纱白的大船,深绿色的波浪单调且无休止地拍打着船舷和条石,来来往往的是搬运工、水手、官员、看热闹的,还有做买卖的。面对这一切,塔拉巴斯把昨天发生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人有的冒失,有的愚蠢,还有的迷迷瞪瞪,很难去揣摩他们此时的心情;这种心情就像夜间的泉井,淹没于其中的可以是思想、感觉、回忆、恐惧、希望,甚至还有悔恨。有时候连对上帝的恐惧也在其中。深不见底且昏暗无边,尼古劳斯·塔拉巴斯的心就是口真正的井。但他明亮的大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无辜的眼神。
但无论怎么说,塔拉巴斯登船时还是买下了所有当时能买到的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关于某个叫塔拉巴斯的人在某个酒吧将某个酒吧老板打死的报道。塔拉巴斯好像在寻找关于一个事件的报道,而他本人就是这起事件的唯一证人。不过在他看来,比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这艘船,是他要住的舱室,是这艘船上那些古怪的乘客,是他即将面临的战争和家乡。塔拉巴斯正驶向家乡的田野、云雀的喧嚣、蟋蟀的低吟、田野里烤土豆的香甜,驶向用桦树条做的、像编织的圆环一样缠绕在老家院子周围的银白色栅栏,还驶向他曾认为是凶神恶煞,而现在却又渴望见到的父亲。父亲嘴唇上有两抹浓密的、每天都要刷几次、要梳成几绺的灰白八字胡,这是浑然天成的家中至高无上权威的象征。母亲性格柔和,有着金色的头发。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是十二岁的女儿路易莎和十五岁的侄女玛利亚,玛利亚的父亲是塔拉巴斯富有却早亡的叔父。玛利亚原来经常和塔拉巴斯吵架,嘴上不饶人,现在已经出落得袅袅婷婷。这一切距离塔拉巴斯都还很遥远,远得看不见,但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一切就在大西洋深绿色浪花之后,在那海天一色的天际。
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某个酒吧老板被打死的消息。塔拉巴斯把所有的报纸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大海。那个老板可能就没死,就挨那么几下根本算不了什么。在纽约,在世界的任何角落,这样的事时刻都有。塔拉巴斯看到报纸被海风和海水吞噬时心里想,美国也就这么一笔勾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卡塔琳娜。他对她不赖,卡塔琳娜取代了自己的家乡,而且就骗过他这唯一的一次。塔拉巴斯挺高兴(心情好就能唤起他的宽容)。要是她能看到我是怎样一个爷们儿,看到她在我身上都失去了些什么就好了,塔拉巴斯想到。她肯定会因我而伤心。要是她对我讲的是真话,也许她也会去探望生病的老爸。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因我而伤心!塔拉巴斯走进舱室,给卡塔琳娜写上几行字。战争在向他招手。卡塔琳娜需要耐心,而他期待她的忠贞。塔拉巴斯上船前给卡塔琳娜汇了五十卢布,这是他从俄国大使馆得到的一半路费。
写完信,塔拉巴斯便又像其他乘客一样,轻松地(多少也有点得意地)在船上闲荡,和陌生人打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还时不时火辣辣地盯着漂亮女人看,要是和其中的一个女人聊起来,他不会忘了告诉对方,自己是俄国预备役少尉,要上前线。塔拉巴斯有时觉得,在女人们的眼中也能看出钦佩甚至热切希望的目光。不过这也就够了。海上航行使他感到惬意,他胃口好,睡得香,喝了不少威士忌和白兰地。在海上喝威士忌和白兰地的感觉可比在陆地上好得多。
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体强壮,对家乡充满了好奇,对战争充满了渴望。一天清晨,塔拉巴斯在里加港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