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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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

(通行本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

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其至也、谓: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

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

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

故必贵矣,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

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欤?非也。

故至数舆无舆。是故不欲禄禄如玉,硌硌若石。

■字释

此章解释分歧最大,先厘清争议最大的关键词及文本逻辑。

[1]一:有人直接将一解释为道,或者道之体现。王弼说: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庄子·天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文子·道德》:一也者,无适之道也,万物之本也。《淮南子·诠言训》: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从这几家对一的论述看,将一等同于道,是不合适的。

如庄子的意思,泰初是无,这个无有无名的“无”,即是未形之一:庄子将无定义为一,而不是零,与先秦时代中国人还没有用“0”这个符号作为数字单位的观念有关,所以把无、混沌看成是“一”。但老子,包括庄子,都是很明确一之前还有一个“道”的:如道生一等。所以,将一等同于道的解释是不通的。

[2]清、宁、灵、盈、正:这五个形容词,是不同对象得一之后呈现的效能(结果),即一之体的用,与喝水后解渴的意思类同。正的意思,有解释为“贞”的,不确。正者,君也,主也,即被拥戴信服的天下主(统帅)。

[3]裂、废、歇、竭、蹶:这是五种对象,不能得到一之时将会出现的危险状况,与上文得一之结果适为一正一反、一成一败。

[4]无以:帛书作“毋已”,通行本作“无以”,毋已与无以相通,都是不能的意思。从通行本。

[5]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这几段突然转入贵贱高下的关系,与前面论述得一与不得一的正反状况,略有些脱节,与侯王恐蹶的意思一脉相承,是在阐述勿蹶应该做的事,即明白高贵之本与基础。

[6]舆:傅奕本将舆注解为“誉”,道藏集注也认为舆、誉通借,此谬误遂流传因袭。王弼本还没有做注解。马叙伦举《庄子·知北游》:至誉无誉,来校正此处文本,甚至认为“数”是衍文。帛书本校正了上述因袭两千多年的错误,还原此处本文为:故至数舆无舆。

舆字的甲骨文,是四只手(四个人手抬肩扛)抬着一个轿子,古代叫肩舆;也有人说甲骨文的舆是四只手在做一个轮子。无论哪种解释,舆字都是车的意思,后来车舆连用,即装上车轮子的肩舆,故此处将舆释为车,是指春秋时期一辆马车(一般是四匹马拉一辆车)中马所拉的部分(车)。

故,总结词。至,传统的解释与本章前面的“其至也”是一个意思,指引申、推而广之的意思。后面的舆既然指马所拉的车子,数指多也,数舆就是让马拉多辆车子的意思。数舆无舆的意思显然是沿着本章论述一之重要性,将多即数,作为一之反面,指出拉多辆车就反而没有一辆马车能跑(无舆)。

这个至,甲骨文之射箭所到的地方,叫至。此处指“加在马上的车辆(或者马车上的轮子)”,也就是说,想在一个马车(古代四马拉一车)上套多辆车(或轮子)反而等于没有马车(跑不动),这与“多则惑”等反对贪多的观点,就一脉相承了。

[7]禄禄:通行本作琭琭,通碌碌,从帛书本,光滑之意。

[8]硌硌:有作落落的,帛书本、通行本均作硌硌,坚硬之意。

■翻译

从前,能够抓住“一”这个核心的:

上天得到一就天清明媚,大地得到一就宁静平和,

神智得到一就通达无碍,山谷得到一就充盈丰满,

侯王得到一就能成为天下心悦诚服的统帅。

推而言之可以这样说:

天不能清明,恐怕会崩塌肆虐;地不能安宁,恐怕会草木不生;

神智不清醒,恐怕会疯疯癫癫;山谷不能丰满,恐怕会干枯衰竭;

侯王不能高贵地被仰望信服,恐怕会颠覆丧命。

因此,想要保持高贵地位的,要以关心低贱者作为根本;想要修筑高城大屋,要把地基打牢。

这就是为什么侯王都自称为独孤者、少数者、不丰者。

这是他们真的低贱吗?当然不是。

一个马队要是拉多辆车,这样的马车反而跑不起来。

因此,不要去追求光滑漂亮的美玉,也不要追求表面坚硬的石头。

■精义

“一”在中国哲学上,是个贯穿两千多年的关键概念,反映着中国式思维的核心特点:化繁为简,执一驭万。关于一的哲学思想,《老子》开其端,《庄子》大成之,后世论一者,皆不出老庄之范围。

《老子》还有两处谈到“一思想”的关键论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

《庄子》里就更多:

逍遥游: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

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

大宗师: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在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

天地:通于一而万事毕。

《管子·内业》:执一不失,能君万物。

《吕氏春秋·论人》:知精则知神,知神之谓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故知一,则应物变化,阔大渊深,不可测也。故知知一,则若天地然,则何事之不胜,何物之不应?

可以说,“一之哲学”是中国思想的核心范畴之一。一哲学之大用,除了思维倾向,对中国式审美的影响更大,中国的书法、绘画无不体现一哲学的精神,至清石涛(1642年—1708年)《画论》,则石破天惊地将画法与一哲学融为一体: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

搜尽奇峰打草稿,一开卷如剑出匣。石涛说:“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何等豪迈超逸,真是一笔挥出天地惊!

在中国文化观念里,一不是单调,是取万归一的高度精练,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把握了万物万变之神髓;万不是杂乱,是一以贯之的赋物流形,万万笔墨之中含一贯之韵致。

最后一句突然冒出一个“是故”即综上所述,不欲如何如何,也是很跳跃。为何要不欲(不要想)禄禄如玉,硌硌若石(像美玉一样平滑,石头一样坚硬)呢?

历代论者解释此句,说玉、石都经过雕琢,失去了天真本体,所以要不欲。这是受了庄子“混沌不凿”为上的暗示,如王弼此句注:体尽于形,故不欲也。有的更是将此句变成了取舍:“不欲”禄禄如玉,“而要”硌硌若石。这些解释,是不是此处文字的本意呢?

首先,“是故,不欲”之后的八个字,没有“不欲,而要”的关系,是个平行句式,即不欲的对象,是玉与石,而不是不要若玉,要若石。其次,不欲禄禄若玉,硌硌若石,与本文前面的论述有什么因果关系,才得出一个“是故”(因此)的结论?禄禄、硌硌都是对玉石的形容词,是个比喻句式,即用具象的比喻来阐述抽象的道理。那么,禄禄若玉、硌硌若石,究竟是为了比喻什么状态呢?

从本文所论述的“得一”来看,或者贵贱高低的关系来看,尤其是前一句“此其贱之本欤?非也”的语意关系,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禄禄美玉与硌硌硬石,都不要去当作什么宝贝(不欲的本意即是不当回事),而是要紧紧抓住“一”这个核心。“得一”才是唯一重要的,玉也好,石也好,都不应该去追求。

那么,老子此处的“一”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统摄万物的一(万物之本),还是因为天、地、神、谷、侯王之不同,有各自的一(核心)呢?无论将“一”解释为哪一种“一”(总一、分一),只要还想往老子的“道”上靠,都会有问题。如果老子的思想里,道与一是互通的,为何不将此处的一直接写成道呢?既然没有写成道,就说明老子并不认为道与一是一回事。因此,本章里的一,就是一个计量单位、数词,老子的意思也很清楚:万法归一才是抓住根本,才能清、宁、灵、盈、正,不会裂、废、歇、渴、蹶。

再通俗点说,为什么说“至数舆无舆”?想抓的太多,都是没有抓住根本(一),反而跑不动。至于怎样才叫抓住根本(得一),老子给出了应用说明:必贵矣,以贱为本,高贵者要以低贱者为本,才不会被颠覆倾倒(不蹶);必高矣,而以下为基,要想修筑高台,要把地基打牢,房子才能盖起来。这些都是以生活经验做比喻,形象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