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子》一起思考. 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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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通行本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罪莫厚乎甚欲,咎莫賀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

故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

■字释

[1]却:除去。

[2]走:《释名》: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乃走。走乃飞奔之谓。走马,飞奔疾驰的战马。

[3]粪:施肥,引申为肥饶。

[4]戎:武装。戎马,武装的战马。

[5]郊:距国百里为郊。国,指都城。

[6]賀:can(音惨),痛苦,言惨痛之极。《韩非子·解老》: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賀。

[7]恒:郭店本为恒,王弼本为常,系避汉文帝刘恒讳的替代字,今据郭店本改回恒字。

[8]按:罪莫厚乎甚欲,咎莫賀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故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此段据郭店本。

■翻译

天下治安太平,就能将战马放到郊外,给田地施肥。

天下混乱不安,郊外的马就要被武装起来,准备打仗。

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欲望太多;最大的过错,是占有欲太强;

最大的祸患,莫过于不知道满足。

所以,把知道满足当作满足,就始终得到了满足。

■精义

为什么会有战争?老子在此给出了三个答案:甚欲、欲得、不知足。层层递进的三个:罪、咎、祸,撕开了一切战争的根源:欲望太多、占有欲强、不知满足。这个定义的意义何在呢?是否定所有战争的正义性。

老子的结论很明确: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不知足,自然就是争斗,争斗就要给自己找借口,胜利者就要给战败者找该当被杀的理由。老子看来,这些都是“不知足”惹的祸:罪莫厚乎甚欲,咎莫賀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没有比这三句话说得更清楚、更简洁、更本质的了。

夏商周三代的更替,都被取得胜利的王朝解释为去解除前朝君王的暴虐,是解民于水火的替天行道。夏桀残暴、商汤起而代之;商纣暴虐,周武起而代之;周幽王昏聩,引起内乱,平王东迁。春秋时代形成的王朝更替观念,实际是在表达一种政治哲学:统治秩序存在的原因,以及政权与战争合法性的理由。这就是老子此章谈到的有道与无道。

将诸如是否任用贤人、是否敬天崇祖、是否荒淫无度、是否滥杀忠臣、是否劳民伤财、是否好大喜功等施政现象,用“道”这个词进行概括,始于老子。此后,经过战国至汉代五德终始说的固化,得道有德与无德失道成为解释王朝更迭的基本话语模式。

老子所说的“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成了中国式政权合法性的判断标准,与治乱之世的“原型图景”。每一代被逼上梁山的造反战士,都怀着一个仗打完了,放马南山、一家团圆的梦,冲向杀戮战场。

什么叫有道?每一代的新王朝,都可以将自己描绘成天命攸归、义战之师,都可以引用这句话将新王朝定义为有道的天下。可是且慢,这些都不是老子的原意。老子此章文字的意思非常清楚,是否定所有的战争,而不是为某一种战争现象提供合理依据。

老子说得很清楚,所有战争理由都是掩饰欲望、占有、不知足的借口。在老子眼里,没有什么正义的战争,战争的根源都是不知满足,想抢别人的东西、占有别人的东西。老子的有道,就是放弃战争;发动战争,都是无道。

“却走马以粪”这句话,只有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年)在1795年写作的《永久和平论》里提出的方案可以类比:常备军应当逐步完全废除。

先不要认为这是理想化。作为一种政治哲学的理想化,正是政治合法性的来源。这比为暴力背书的血酬规则,对现实与未来都更有长久的约束力。承认政治哲学的逻辑结论,意味着相信信念的力量,而不是武力。

王朝更迭都是靠打仗,即“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是历代王朝的共识。秦王朝、隋王朝短暂的崛起与覆灭,说明单纯的武力及被武力绑架的歌功颂德,并不是坐天下的保障。为啥呢?因为群众只要获得思考的能力,就不好蒙蔽糊弄了。

康德的永久和平理想,就是老子所谓的天下有道。当然,康德的路径与老子的路径,不可同日而语。但即此理想图景的一致,也足以昭示老子思想的闪光。如果后人不去充分认识到老子思想里的亮点,是中国思想史的损失。

毫无疑问,自欧洲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经康德至于林肯、罗斯福,所形成的现代政治哲学的最大成就是肯定天赋人权、人人平等,社会正义理论都由此原点而建立:民主制度、自由保障、公平分配、社会正义、人类公义等。现代政治哲学,从根本上解决了政治合法性的逻辑与路径。老子天下有道这样的观念都是这一政治哲学的远古萌芽,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政治哲学是讲什么的?政治哲学不是政治学,政治学是对现实政治行为与思想的研究,政治哲学是对政治合法性的逻辑推演。古希腊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年—公元前322年)等,中国的老子(生活在公元前570年至公元前470年之间),都是从政治哲学角度反思政治的最早观念。

在西方,柏拉图的《共和国》(即《理想国》)开启了西方政治哲学的悠久传统,最后结出现代民主政治理论体系。老子的政治哲学,被儒家、墨家、法家的政治学淹没,却很快变成一种“帝王术”。

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04年)的《春秋繁露》,代表了从孔子以下历经300多年战国、秦、西汉思想交锋杂糅后,儒家政治学的集大成者:对皇权专制主义统治术的完整阐述。

至黄宗羲(1610年—1695年)的《明夷待访录》(1663年)兴起政治哲学探究的火苗,可是被满清入主后的文化钳制掐灭了线索。直至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仁学》、康有为《大同书》,孙文的共和论,拉开共和与专制两种制度与观念的斗争,才开启了中国政治思想与现代政治体系的接轨。

由此更加可见,老子的政治哲学思想被忽视、误读、曲解,是中国思想的巨大失误与缺陷。再伟大的思想,没有累世不绝的薪火相传、反复推敲,都很难成为族群的精神资产,更不可能成为时代的思想火炬。

什么是天下?这是本章的另一个热词,现代意义更为巨大,以至于演变为中国式“天下观”与西方式“世界观”的碰撞。天下一词,《老子》里出现60次,《论语》里出现23次,《墨子》(53篇)里出现507次,三家所指的天下,对象都一样,是中国古人对所有生命族群存在形态的统称,与今天的全球、世界是一个所指。

老子、墨子的天下都是泛称,没有儒家的夷夏之辨。老子通篇并没有明显的国家主义的观念,老子的理想是真正的天下有道,即天下太平、甘食美服、安居乐俗。墨子的天下,与老子的天下类同,多了天志、明鬼、非乐等内容,老子的天下更自然。如果说哪一种西方思想与老子的理想世界更接近,只有康德的《永久和平论》。

儒家的天下,演变成帝国的朝贡体系,即所谓“中国治下的太平”世界,这个天下观在现代政治哲学里,是不需要有位置的。老子的天下观,以有道为理想、以天下观天下的异质包容性,是现代政治哲学需要容纳的元素。

赵汀阳在《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等著作里,将“天下体系被设想为一个能够解决康德理论所不能解决的亨廷顿问题的永久和平理论”,即是基于老子思想而非儒家思想的天下观的现代演绎。

用中国的天下观对抗西方中心论的普世价值观,这是一种话语权的争夺。从根本来看,去除任何中心论的普世价值观就是现代世界观、现代天下观。天下与世界不过是同一个对象的两种不同名称。

西方有一部分人,要把基督教当作普世价值观贩卖给中国,这本身是逻辑错乱的笑话。西方的基督教、天主教、新教等各种派别自己还在打架,到底要中国接受哪一派呢?要不等你们各派统一了,再到中国来贩卖?

还有一个观点,认为古希腊的世界主义比春秋战国时期的天下观更具备普世价值,因为德谟克利特、第欧根尼、斯多噶学派等倡言的“我是世界的公民”,是基于自然法的普世思想,跳出了城邦,而中国的天下却没有脱离华夏中心的天朝观念,所以比中国的天下观更具备世界主义。

这个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希腊的世界里没有中国、印度,其实是地中海沿岸为核心的世界想象,与以中国大陆为核心的天下想象,本质上是一样的。老子的天下观里,已经没有了国家中心的概念,与希腊的世界主义观念基本一致。在这两个世界观念的萌芽里分别高下,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

普世价值的天下观(世界观)是存在的,但东方主义与西方中心都要去掉夹带“私货”的普世价值论,谁想以我为尊,都不能让人信服。相信武力与暴力,是对人类理性的侮辱,是将人类拉回原始动物界的弱肉强食。相信理性与思想,才是人类尊严与未来保障之所系。

群众一思考,权力就紧张。所有不想被约束的权力,并不害怕造反派,而是害怕群众的理性与思考。那些论证自己正确别人错误就应该被杀的所有理论都是不知足的欲望在作祟,都是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要实现真正的天下太平、普世价值,只有一条路: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追求一个有道的天下,这是老子留给人类文明的最有价值的普世价值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