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江西人汤明,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初级中学当语文教师。乡村中学老师,基本上可算是半个农民。白天上课,黄昏还要挑粪种菜,平时教学,农忙时还要下地干农活。汤明为了摆脱那种农民式的生活,顺带雪高考失手之耻,他连续六年报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历尽艰难,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师大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学习。第一次走进那座风景迷人的校园的时候,他神魂颠倒,头重脚轻,双脚飘浮,如入梦境,差一点掉进校园的河里去了。
汤明的家乡是江西老区的贫困县,父母都是农民,用家境贫寒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他却整天迷恋文学研究这种奢侈的事业。为了实现自己读研的梦想,汤明忙里抽闲、没日没夜地复习,更讨厌的是,还要跟县教育局的小官僚周旋。那时候,考研需要主管部门同意报考的证明。所以每年到了报名的时候,汤明的焦虑症就发作了,他显得不安、急躁,出虚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义。他必须要去县教育局求人,或送礼,或哭诉,或装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扬言要自杀。最后一次,他突然变得狠起来了,用汽油桶装了一桶水,冲到县教育局局长江水新的办公室,大声喊道:“江水新,你盖章还是不盖章?”江水新被汤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抖,假装镇静说:“盖啊盖啊,谁说不盖了?都给你盖过五次了。再盖一次吧,下不为例啊!”这的确是最后一次,第六年,汤明考研终于成功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语文课本撕碎,扔得满屋都是。晚上他一人独斟独酌,把自己灌醉了。有人听见他宿舍传来似歌似哭的号啕声。
每当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汤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显得有三分可爱。他总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接着就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出示一张当年在乡下中学跟同事的合影,对他的同学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是吧?后面一排那个营养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如果第六次考试还不成功的话,我是打算自杀的。”也有师妹被他的苦难叙事所感动,打算跟他相爱。但要不了多久就跟他分手了。据说是因为他太小气,喜欢占便宜。比如,他会捡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他会将校园里的废自行车零件堆得满屋子都是。他喜欢吃隔夜的食物,还喝凉水。他不喜欢洗澡,只喜欢挠痒痒,假期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毕业后,汤明到远郊南汇一所高等专科学校教大学语文,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凭着在《采风》杂志发表的系列散文《南汇春早》《南汇秋光》《南汇瑞雪》,申请加入了市作家协会。他身在南汇,心在市区,每逢周末一定要进城,在师大三四个舞厅之间来回晃悠。但他从不请女同学跳舞,甘愿当一位耐心而有教养的观众,还不时地指导那些胆怯的低年级男生:“去啊,找那位女生跳啊,没关系的,不怕的。”自己从不跳舞的他,却经常忙碌到舞厅终场,才回同学宿舍打地铺。后来他干脆辞去教职,应聘到《浦江周报》当文化记者。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经常策划一些文化专题,讨论社会热点问题,采访学者名流。慢慢地,他开始写一些吹捧企业家的散文,其实就是软广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还不错,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看中,让他担任广告部主任。于是汤明又辞去了报社职务,加盟那家房地产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体投放广告的时候多次吃回扣,老板发现后大怒,说:“念在我们朋友一场的分儿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滚蛋吧。”此后,汤明过了一阵无业游民生活。
最近汤明又频频出现在文化界,他那头衔众多的名片上,增加了一个新头衔:《南天》杂志社主编。《南天》是一份由市社科联主管、市民俗学会主办的杂志,专门刊登历史掌故、民间习俗、灯谜对联。杂志社企业化改制后,因资金不足而濒临倒闭。为了不让这个珍贵的全国刊号作废,民俗学会决定将它承包给一个开印刷厂兼印盗版畅销书的老板,条件是每年要交给杂志社二十万元管理费,老板邹泽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邹泽滨也曾是文艺青年,跟文学圈有过一些接触。自从认识汤明之后,邹泽滨就被汤明的口才镇住了,他认为汤明脑子灵活,在文学界人脉广,自己也写作,特别是还有一定的经营头脑。两人一拍即合,汤明就成了《南天》杂志的主编。但这个职务只能印在名片上,不能印在杂志上,杂志上出现的社长、主编还是民俗学会的人。汤明也不在乎这些虚名。邹泽滨还在静安寺附近的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一间是汤明的主编室,一间是编辑部。
走马上任之初,汤明就分组分批地开过多次策划会和约稿会,著名学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学者,广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顾明笛和汤明,就是在静安寺写字楼那次约稿会上认识的。在会上,汤明全面阐释了自己的编辑理念。汤明认为,经营一份文学杂志,也跟其他杂志一样,首先要考虑如何提高发行量。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付普通读者,只要三个栏目就可以了:一个纪实文学栏目,一个历史小说栏目,一个批评争鸣栏目。“纪实文学”就是满足读者窥视欲的揭秘文章,每期一个主题,要引人注目,有新闻效应和社会反响,比如,“暗访东莞乞丐帮”这样的选题就很棒。“历史小说”就是宫廷政治和后宫阴谋,满足读者的攻击欲。“批评争鸣”就是制造话题,说俗一点就是安排几个文人吵架,让读者来瞧热闹。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卫的实验性的纯文学作品,包括现代诗,读者看不懂没关系,那就不要看呗,这是给文学界的人看的啊,我赚的是文学口碑。有了发行量,才可以开始谈封二、封三和封底的广告。有了广告,我才能给你们开出两三倍于其他杂志的稿酬。汤明最后总结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赢,这是世界潮流,想拦也拦不住啊。”
当时在场的除了顾明笛还有张薇祎,听了汤明的高论之后,也十分反感。给人感觉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汤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赢家,关键是他那小人得志自鸣得意的猥琐劲儿让人受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决定不跟这家杂志合作了,事后张薇祎也明确表示了她对汤明的厌恶。可是现在,这个张薇祎,为什么又跟汤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样子还挺亲近。顾明笛拿起手机看看,他给张薇祎的短信还在那里,不见回复。
顾明笛正纳闷,汤明和张薇祎就走进了咖啡馆。汤明眼尖,远远就开始高声寒暄:“老顾啊,怎么没有你的消息?你在这里用功呢!”话音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顾明笛身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说:“明笛兄,你答应过我的历史小说呢?唐代歌伎与西域武士的故事,啧啧,太棒了!怎么样,写好了吧?创刊号要用的,你可不许临阵脱逃啊,哈哈哈。”汤明又将椅子往顾明笛这边移了移,诡秘地说:“老顾,你大胆地写,不要有什么顾忌,偶尔一点性描写无伤大雅嘛!《红楼梦》高雅吧?也写‘初试云雨情’呢。法国伟大的启蒙主义先驱卢梭高雅吧?他还写自己偷窥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虑篇幅问题,放开手脚写。我可以考虑让你上头条啊。这意味着在高稿酬基础上再翻倍啊。”
顾明笛后悔在那次约稿会之后的饭局上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说了几句关于新的小说创作的设想,就让汤明惦记上了。顾明笛正在穿越时空、思绪万千,为唐代歌女兼诗人许和子的命运而叹息,却被汤明唤回到现实中,还要扮演人家杂志营销中的一枚棋子。顾明笛心里特别不爽快,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他支吾着转过脸去,朝着还站在那里的张薇祎,像是提问,又像求助。汤明这才指着另一把椅子,对张薇祎说:“坐呀,坐呀。”“这是青年批评家张薇祎……啊,对对对,我忘了,你们认识的。”
顾明笛抬头看着张薇祎,心里在为早晨没有送她到公交车站而愧疚,想开口道歉,当着汤明的面不便说,故而欲言又止。可是张薇祎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让他十分不解:不会吧,怎么转眼就变脸呢?一定是不愿意当着汤明的面表现出来。张薇祎正看着窗外,既没搭理汤明,也不看顾明笛,好像走神了。听到汤明的寒暄,她这才回过神来。她在顾明笛和汤明之间坐下,要了一杯柠檬水,冷冷地对汤明说:“不是说去静安寺那边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儿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晚上有事。”
汤明说:“那就不去办公室了,在这里说也一样。我想找的人,竟然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们知道吧,杂志纪实栏目的稿件有着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报》记者刘梅答应给我供稿。别看她是女生,胆子大着呢,每一次有突发新闻,她总是第一批赶到现场,核对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和现场尸体是否相符,业内称她为‘数尸记者’。为什么周末的东南海滨,总是有那么多豪华车停在那里?为什么近年来苏北乡下姑娘进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挤,而是直奔东南角呢?刘梅告诉我,那里面的蹊跷多得很,她已经多次去那边踩过点。她答应给我写一篇《星光洗脚城见闻录》的调查稿件,真是太棒了!但她心也太狠,狮子大开口,我事先给她支付了一笔不菲的稿酬啊。”
汤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听众的反应。他发现顾明笛还在配合他,装着很认真听的样子,但很勉强。张薇祎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打断汤明说:“你找刘梅,算是找对了人。她去做‘狗仔队’,也算是入对了行,在学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点。”汤明一看这架势,知道得换话题了,干笑了几声说:“批评争鸣栏目就靠你了张薇祎。别看每一期前面都有一个名家访谈栏目,请著名学者聊聊天,我来形成文字,让他们过目就行。这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我想第一篇就请你来写。稿费翻倍。上次约稿会上你说的观点很好,对‘资产阶级美学’全面开火。只有这样,才能触动这座小资城市的神经呢。”
汤明又观察张薇祎的反应。她看着窗外,似听非听的样子,让人吃不准。汤明只好继续说:“有学者说,北京是‘愤青’的大本营,上海是‘小资’的大本营。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我看上海不仅仅是‘小布尔乔亚’,简直就是‘布尔乔亚’的大本营,甚至还有一种殖民文化的残余。我们一定要对这种东西进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讨论。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别不喜欢那种说几句上海话就夹带几个英文单词的人,假洋鬼子……”张薇祎看着汤明的打扮,就很像一个假洋鬼子,不过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别是他的领带,猩红色的,配着房产中介穿的白衬衫,西装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汤明给张薇祎打电话的时候,张薇祎刚刚睡醒。接到汤明的电话,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当她听到“东山公园”“静安寺”等地名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然后梦游般地跟着汤明走进了这家咖啡馆,见到了这位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男人顾明笛。两个反差极大的男人,一个饶舌,一个哑巴。饶舌固然令人厌恶,哑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顾明笛难道连搭讪也不会?张薇祎将目光转向顾明笛的时候,汤明的目光也跟着到了。顾明笛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汤明趁机接着又说了起来:“据著名评论家方先生说,第三世界文学和文化,将是一个世界性的热门话题。我看过一本美国理论家在中国大陆的演讲集,太精彩了!他说,他很遗憾不懂汉语,不了解辉煌的古代中国,他对现代资产阶级那一套已经很厌恶了。批判资产阶级,这是全球知识界的主流话语。你们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可要小心点啊,在国外的大学里,你再说资本主义的好话,都没有人听了。”
张薇祎根本就没怎么听汤明的演说。顾明笛也没怎么听,他觉得汤明并不是在转述那本书的观点,而是自说自话地瞎掰。张薇祎倒是希望顾明笛开始说话,但顾明笛一点也没有打断汤明的意思。张薇祎转过脸,发现他正昏昏欲睡,还假装偶尔点头赞许,身子已经摆出了他最标准的姿态:蜷缩在那个小沙发里面,双腿曲折地盘在一起,双手交叉搭在肩上。张薇祎内心冒起一股无名火。她突然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顾明笛和汤明都措手不及。汤明连忙说:“啊,好的,再见,别忘了给我稿件啊,我会催你的。”顾明笛也赶紧坐了起来。其实他心里有一堆话要跟张薇祎说,但为时已晚,张薇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道的梧桐树绿荫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