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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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笛他们有一个类似于读书沙龙的小圈子,不定期聚会。主要成员都是当年高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张薇祎、朱旭强、王治裳、彭说宾、万嫣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高考都考砸了。除顾明笛通过文理兼收进入农学院园林系之外,其他考砸了的,都被师范学院文学系收罗了。万嫣分数更低一些,进了哲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培养中学德育教师的专业。这种直属某省市的师范学院,全国各地都有,二本录取线,似乎是专门为本地高考失手者创办的。这种高校有共同特点:第一,学生有个性,智商和情商都很高,而且见多识广,但考分实在太低。第二,学校的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这些基础学科都是老牌,著名教授不少,远不是那些靠并校、烧钱暴发起来的所谓名牌大学可以比得了的。第三,毕业后留在本市当中学语文数学英语老师,周末回到家里滚沙发、玩烘焙,黄昏跟爸爸一起牵狗遛弯儿,假期跟妈妈一起欧洲五国十日游,最后,跟爸爸妈妈一起变老。

张薇祎最有才华,进了师范学院的人文科学基地实验班,毕业后保研,跟一位老教授研究鲁迅。万嫣考上了西方现代哲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朱旭强说,那还是思想政治专业,升级版而已,万嫣说自己的专业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朱旭强获得保研资格,不过不是学他喜欢的文学,而是语言学,刚开始他很郁闷,问他学什么专业也不愿意回答,后来渐渐地就得意起来,跟他导师一样瞧不起文学,说语言学才有学问,接近自然科学,但背地里还是在偷偷地写小说。彭说宾没有获得保研资格,他考上隔壁那家名牌大学园林美学专业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美学,经常把著名园林学家的名字挂在嘴边,说话的时候开始往外蹦德语单词。王治裳到了市文联下属的《艺苑》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份艺术评论类杂志,以观念前卫著称,每一期都要策划一个引领潮流、引发争议的理论话题,弄得他神经兮兮,整天都在琢磨下一期杂志主题栏目和时髦话题。他已经成功地策划了几个专题研讨会,比如“垃圾与艺术”“艺术终结与历史终结”等。读书会还有一些偶尔参与的外围成员,比如万嫣的姐姐史学博士万珺,朱旭强邀来的诗人文迪,还有《艺苑》杂志的编辑沈韩杨,“旋风书店”的老板魏周熊。

“田野新村”朱旭强的家,是他们聚会的主要场所。离学校近,父母不住这里,因此是最理想的地点。除了每月一次固定集会,平时他们也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田野新村”是上海20世纪60年代初期建设的诸多工人新村之一,属于工人新村第二代,与20世纪50年代那种专门建给外国人参观的第一代样板工人新村,如曹杨新村、控江新村、鞍山新村相比,田野新村显得有些马虎潦草。如今工人新村的使命已经完成,房子老旧得无法继续居住。政府打算拆掉重建。有人质疑,为什么石库门不拆,而是在原地保护和重新翻修?为什么一提到工人新村就是一个字:“拆”?很多人不理解,写信到报社要求展开讨论。规划中的地铁9号线就快要通车了,田野新村一带的地租价格飞涨。居民们的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抵制拆迁,希望成为文物保护对象,至少也不能搬到东南角的海边成为渔民吧。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拆迁得到更高的补偿。朱旭强的父母也在浦东新区买了房。他们让朱旭强在老房子里守着,等待领取拆迁费。

大学毕业之后,老同学们又聚到了一起。眼下他们的专业不一样,风格和兴趣也有差别,但能够将他们重新吸引到一起的,还是文学。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尝到了文学的甜头,都是上海那个著名的“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也就是文学圈里经常提到的“80后”。但他们是其中的另类。获奖之后,他们迅速从那个群体中抽身而出,既不想借此成为市场上的畅销写手,又不想去写那些老头子们热衷的所谓“纯文学”。他们说,他们的作品不叫“小说”,甚至不叫“文学”,他们宁愿称自己的作品为“读物”。

这一天,他们又约定在朱旭强家见面,主题就是讨论顾明笛新写的长篇读物,名字叫《梦中的动物》,一部幻想题材的作品,里面的动物都是虚构出来的。在大家一片赞扬声中,只有张薇祎一人持批评态度。全书约二十万字,分为鳞部、甲部、虫部、兽部、禽部五卷,每卷八章。张薇祎认为,顾明笛这个作品形式新颖,有现代感,但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整本书缺少内在关联,基本上就是一堆杂碎,一种文字游戏,一个知识噱头。它充其量是一部幻想动物词典,而且是无用的词典,因为里面没有一种动物跟我们有关。我们找不到阅读的理由,给孩子看又太深奥。

顾明笛感到有点尴尬。听到张薇祎的话,他竖直腰杆坐了起来,本想回应一下,又觉得好像显得不谦虚,听不进批评似的,所以欲言又止,回到了他的标准坐姿,就是蜷缩在沙发里。再小的沙发他都能够蜷进去,然后抱紧自己的双肩。

张薇祎朝顾明笛喷了一口烟,突然喊叫起来:“喂,顾明笛,你能不能坐起来?你那个姿势像婴儿啊。”蜷缩在沙发里的顾明笛,与其说像一个婴儿,不如说更像一只猫。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将紧抱双肩的手抽出来,一只手掌在鼻子前面来回摆动,以驱散张薇祎喷过来的烟雾。这是初夏一个温暖的夜晚,张薇祎身穿蓝色亚麻布半长衬衫,过长的下摆前襟在腹部前面随意绑了一下,牛仔裤是经过打磨加工的。披肩的头发有点凌乱,手上夹着香烟,紧紧抿着干燥的嘴唇,好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的。

张薇祎坐到书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带乳黄色塑料灯罩的落地灯照着她,使她的脸色显得温暖,轮廓也柔和起来。最近,张薇祎文学创作的热情正在消退。她刚才一口气发泄到顾明笛脑袋上的话,其实是她眼里当下文学的通病,也是她厌倦了文学创作的原因。读研究生之后,她主攻鲁迅思想研究,同时迷上了文化理论,研究上海工人新村演变史。

关于顾明笛的讨论告一段落,没有人插话,张薇祎便率先转换了主题。她的观点是,像田野新村这样的社区,不但不能拆,而且应该花大力气保存和修葺,它的价值不比老石库门低,它是上海工人阶级历史的见证。批判石库门,保护工人新村,这很对朱旭强的胃口,如果张薇祎的观点能成为现实,朱旭强就可能得到一笔钱,这套老旧的房子就可以装修一新。张薇祎还在关注“当代中国影视作品中的女工形象”之类的话题,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兴趣小组“当代中国影像中的身体”课题组的通讯研究员。

张薇祎顺手拿起朱旭强桌子上一本VOGUE杂志,指着封面女郎的头像说:“看看这张脸,不知用photoshop修了多少遍。可骨子里的粗俗是任何软件都修不掉的!她们除了照相就是美容,要不就是到T台上去扭屁股。其实全是假的!在这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假的就是恶的!”张薇祎将那本VOGUE杂志往桌子上一摔,杂志顺势掉到了地上。

朱旭强捡起杂志说:“别啊,我花了40元买的呢。”张薇祎扬言不保养、不用化妆品,可是年纪轻轻的,脸上就开始有褶子,牙齿也被烟熏黄了,看上去倒是够真实、够坦荡的,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朱旭强说:“张薇祎,你说‘假的就是恶的’,那么,科学和伦理学岂不是要变成同一个学科了?而且我认为,其中还隐含着一个‘修辞学’问题,通过修饰,将粗俗的不美的东西掩饰起来,也是进步啊。比如化妆,就是一种皮肤的‘修辞学’。”

张薇祎说到兴头上,与他针锋相对辩论起来,她说朱旭强把一个立场问题,转变为技术问题,是小资产阶级惯用伎俩。顾明笛在争执的声音背景中睡眼蒙眬,开始走神。他用第一次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张薇祎。记忆中的张薇祎,长着一张女童脸。顾明笛不喜欢那种幼稚型脸蛋。大学毕业接上头之后,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顾明笛慢慢地发现,张薇祎还颇有些妩媚动人之处。比如她开始发胖,丰满的胸脯低调地藏在宽松的衬衫里,没有丝毫张扬。牛仔裤下突出的臀部线条,被过长的衬衫下摆遮住,但完全可以想见。额头上有几条抬头纹,眉宇间出现了一道“川”字形褶皱,眼睑附近点缀着疏密得体的雀斑。睡眠不足而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让人想入非非。还有,她言辞犀利、思维敏捷、目光坚定,隐含一种力量型的魅力。顾明笛盯着张薇祎研究起来。倒是张薇祎突然有点腼腆,赶紧用右手食指去按揉眉宇。

朱旭强不敢继续应战,悄悄地对顾明笛说:“张薇祎学问是见长了,容貌不知怎么就渐渐毁了。现在她正躲在暖色调的灯罩下面,待会儿到日光灯下,你留意她的面容和神态吧。她经常锁着眉头,医生说她有轻度‘锁眉症’,读研究生之后就更明显了。医生建议她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可以练练瑜伽什么的。她说她做不到。她说她有时候想沉默,但又希望开口说话,可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同时又感到空虚。你看看,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顾明笛不但不同意朱旭强的观点,而且还有几分赞赏的意思,赞赏张薇祎不向俗世低头的精神气质。一个时代堕落的表征,是从女孩子的脸部开始的!你们看看大街上的女孩,她们都在模仿T台女郎的猫步,模仿妓女的打扮和表情,整个时代仿佛都在扮演嫖客的角色。相比之下,张薇祎身上过早出现的“中年气质”,则显得特别稳重、理性而又不乏豪情。她刻意不修边幅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小资美学的批判。

顾明迪听着张薇祎的演讲,还在仔细观察她。只见张薇祎锁着眉头,双拳紧握在胸前,时而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挥,显得那么有力量!特别是她激动起来上下晃动着双臂的时候,眼睛闪亮,嘴唇微微战栗,对,颇有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风度,或者说像希拉里·克林顿,柔软的强度,圆润的力量。他心里一阵哆嗦:“太迷人了!”顾明笛觉得,张薇祎说话时的脸部表情、声音、腔调、节奏、身姿,这些要素是浑然一体的,产生一种整体的效果,无法分开讨论。遗憾的是,当张薇祎停止说话,马上又露出女童的神态和表情。顾明笛在心里呼吁:“说吧说吧,继续你激烈有力、成熟美好的演说吧。”可是张薇祎除了紧锁眉头之外,什么动作也不肯做,像个任性的女孩。这让顾明笛有些失望。

集会结束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顾明笛和张薇祎似乎都意犹未尽,还在一边走一边聊。穿过田野新村正在拆迁部分的垃圾场的时候,顾明笛打算掩鼻而过,张薇祎却停了下来,对顾明笛大谈什么“废墟美学”。张薇祎说:“美因死亡和腐烂而迸发出的生长力,才是真正的美。你看看公园里那些瞎逛的女人,站在桃花丛中拍照,想沾桃花的光,却反衬出她们自己的丑陋。她们敢站在废墟面前拍照吗?当然不敢。因为她们就像冬天的皮屑,只有脱落和死亡,没有生长力。看过苏联纪录片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吧?嗯,工厂和垃圾场并置,废弃的铁轨的线条,产房与墓地之间的切换……”顾明笛听着张薇祎沙哑性感的声音,欣赏极了。看着她的手臂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迅速地挥动,一股暖流从心底缓慢升起。

他们沿中山西路朝北慢慢走着,在延安西路立交桥底下朝东,拐上了凯旋路,然后再上长宁路,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快接近东山公园,离张薇祎在金沙江西路的家还很遥远,她本说好晚上回学校去住,可眼下也已经过了宿舍楼锁门的时间。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车渐渐稀疏起来,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压扁,又折叠在一起,然后再拉长,分开。顾明笛说自己住在兴安坊,快到了,建议张薇祎先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张薇祎心想,“兴安坊”,一听就是民国时期老弄堂的名字。她从小在工人新村长大,跟社会主义住宅有感情,而不喜欢石库门里飘出来的那股子阴阳怪气的气息。记得中学的时候,住弄堂的就经常背地里嘲笑住工人新村的。张薇祎含糊地说:“我讨厌石库门那种风格,它让我想起了趾高气扬的妓女。”顾明笛苦笑了一下说:“你管它什么房子、哪种风格,你住一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库门啊,它是20世纪60年代上海民居建筑中的另类,有一点像石库门,但不是。”张薇祎仍然有些迟疑。她还来不及做出抉择,就跟着顾明笛走进了兴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