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上次不欢而散的晚餐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顾明笛一直想着张薇祎的话。排除情绪的因素,他承认张薇祎说得对。顾明笛也觉得自己总是躲在历史文献后面不是办法,应该去挑战当下城市题材的创作。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明显了,自己的生命状态不对头,缺少活力,语言就显得僵化。越是这样就越纠结,越纠结就越束手束脚。他做了个深呼吸,打算暂时放松一下,出去逛逛。

上海圣诞节很热闹,商家促销广告都与圣诞老人相关,人造雪、圣诞树、小礼物、贺卡,挂得满街都是。顾明笛给张薇袆发了一条祝福短信,正准备出门去,妈妈竺秀敏突然来了。这一次不像往常那样大包小包,是空手来的,而且气喘吁吁,满脸怒气。

竺秀敏对顾明笛说:“刚刚去了一趟你们单位。昨天晚上接到毛启荣的电话通知,让我早上过来一趟。”

顾明笛说:“那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毛启荣就是顾明笛的顶头上司,人不坏,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大好人,该好的时候,他能好得让你受不了,但该坏的时候,他也能坏得非常出色。至于什么时候该对你好,什么时候该对你坏,那得看领导的眼色。

竺秀敏接着说:“你说对了,没有什么好事。毛启荣开始客套了一番,问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但特别关心的还是你的身体情况,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顾明笛参加工作不久,单位领导很器重他,把他安排在办公室上班,就是要培养他的。他的确也很不错,我经常在领导面前夸他。现在他这样长期请病假不上班,对他的成长和进步很不利啊。’毛启荣转达了你们单位领导的意见,要不就尽快回去上班,要不就停薪留职。”

说到这里,竺秀敏很生气,开始对着空气大骂毛启荣和东山公园管理处:“你们这不是下逐客令吗?毛启荣,你就是一条狗,只知道对着当官的摇尾巴,对下面就心狠手辣。当年在绿化队的时候,你还是我们顾秋池手下呢。你是靠写吹捧文章爬上去的,你无聊到一天到晚写表扬信到《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去表扬东山公园的领导!……说起东山公园我就来气。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我们家顾秋池,为你们干了三十多年,腰椎都贡献给单位了!”

顾明迪说:“妈,你不是说我爸的腰椎是在北大荒劳动时弄坏的吗?怎么也把账算在东山公园头上呢?这不科学。”

竺秀敏说:“科学?他们讲科学吗?人生了病不在家里休息,还要去上班,这科学吗?我们家顾秋池为了工作落下一身病,你们没有半点同情心,现在又想把我儿子也毁掉是不是?儿子啊,你别理他们,看他们怎么办。难道他们还敢开除你不成?我对毛启荣说过,我儿子生病是真的,要继续休假。不过儿子啊,我看你精神还不错,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你整天躲在屋子里不见阳光,对身体也不好,等身体好些,就去上班吧,上几天休息几天,长期不去也不好。”

说到上班,顾明笛的心里就拔凉拔凉的。尤其是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对上班这件事更加反感。想起毛启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顾明迪就受不了。其实顾明迪早就预感到,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有他的主意。

顾明笛对竺秀敏说:“这事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的。”

竺秀敏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回去上班?你不会停薪留职吧?”

顾明笛说:“我不会停薪留职的。”他不想把辞职的想法告诉妈妈。

关于辞职这事,顾明笛曾对乌先生提起过,乌先生不置可否。他手持烟斗,闭目沉思,缓缓地说:“生命的意义并不在它的终极目标,而在生命展开过程之中。你可以只做对他人有利的事情,他人觉得很开心,你自己即便感到痛苦,也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所谓的‘善’。你也可以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自己感到开心,就算他人觉得痛苦,也同样有它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所谓的‘恶’。怕就怕你的所作所为,既不能对他人有所助益,也不能对自己有所助益,那就毫无意义。人类有很大一部分生命能量,消耗在无意义之中,这是文明退化的征兆,很可怕。”

顾明笛想想自己,在公园管理处每天听着那些毫无内容的官腔,喝茶读报等下班、拍马逢迎等晋升,极端无聊。

送走妈妈第二天,顾明笛就将辞职报告交给了单位,并叮嘱毛启荣不要告诉竺秀敏,否则就办不成,那就只能长期请病假了。事情果然进展得很顺利,神不知鬼不觉。等待领导批准,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接着,顾明笛就将自己的人事档案寄存在市第二人才中心。清理一下自己的资产,有几万元存款,用不着竺秀敏帮助,也够吃喝一阵子。

就这样,顾明笛突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人,不用考虑人际关系,也不用惦记上下班的时间,可以早睡或者熬夜,可以勤奋或者懒惰,可以成功或者失败,可以蜗居在家,或者去云游四方。想到这些,顾明笛倍觉身心爽朗。当天晚上写作的时候,他就将这种自由的感觉及时地传输给了小说的主人公。

朋友们听说顾明笛辞职的消息,纷纷帮他找工作。王治裳说《艺苑》杂志社需要兼职编辑和记者,也缺栏目策划,主编很乐意接纳顾明笛。汤明也说,他的《南天》杂志需要约稿和策划编辑,自己整天社交应酬,忙不过来,希望顾明笛帮帮他。还有一些公开招聘的信息。顾明笛在辞职的兴头上,一时不愿让那些琐碎的事务再来侵占自己。反正眼下过得去,经济来源并不是他最关心的。他只接纳了《艺苑》杂志栏目策划的差事,不用坐班,有事才过去。每个月能拿到一笔还算不错的报酬,再加上一些零星的稿酬,顾明笛觉得够用了。

这半年,当初一起组织文学沙龙的朋友硕士毕业的毕业,工作晋升的晋升,自发的集会总是耽误,拖着拖着,就荒废了。大家都忙活起来,变化不小。朱旭强继续读博士。万嫣跟男朋友分手,毕业后就到北京去了,进入一家新创办的都市类报纸工作,好像在一个叫什么“新闻”的部门,总之是采写本市的突发新闻。她姐姐万珺通过写专栏,成了著名青年经济评论家,专门引导别人错误地投资。王治裳准备晋升《艺苑》杂志的编辑部主任,正在考查期。彭说宾去了法国巴黎的一所大学,攻读艺术理论博士学位。张薇袆在文艺家协会的理论研究室,研究本市的文学艺术作品。就在她马上结束半年试用期,工作差不多刚刚走上正轨的时候,得知顾明笛辞职的消息,给了她不小的刺激。

张薇袆感到有些突兀。她知道顾明笛厌恶上班,但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发泄发泄,没想到突然就辞了。惊讶之余,张薇袆开始埋怨,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说明我根本就不在他心里!我总是惦记着他啊,他倒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仿佛这世界就他一人似的,仿佛他做了什么事情都无须承担后果似的……想到这里,张薇袆决定,要开诚布公地去找顾明笛把心里话都说清楚。

临近春节,1月15号是星期六。上午的阳光若隐若现。张薇袆戴着一顶带围巾的红色羊毛帽,穿一件加了棉夹层的米黄色风衣,到兴安坊找顾明笛。

顾明笛说:“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发个短信,万一我不在家呢?”

张薇袆说:“不在也没关系啊,改个时间再来呗。你不是也不喜欢打招呼吗?”

顾明笛把张薇袆让进房间,说:“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打招呼吧?”

张薇袆火气往上一蹿:“你辞职都不跟我说一声?”

顾明笛很纳闷:“哦,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张薇袆说:“不好的消息也可以嘛。我们好歹也有些交往,有些瓜葛吧?你就一走了之?算什么朋友啊!”说完,委屈得要流泪。

顾明笛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果汁,拔开盖子递给张薇袆,让她坐下歇歇。顾明笛连忙解释:“之所以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大家慢慢地都会知道。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轻视你,大家事先都不知道这件事。”

张薇袆没有接话。正在顾明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张薇袆的电话响了,是文艺家协会理论室主任杨尚志打来的。张薇袆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到窗边说话,三分钟之后,她转身对顾明笛说:“我得去一趟单位。我们杨主任说有任务,要开个小会商量一下。估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春节放假前,不是准备为领导写年终总结报告,就是准备为某个文艺界大佬开研讨会,总之都是无聊的事情。”

张薇袆出门去单位了,顾明笛心里一阵轻松。他最害怕女孩子哭哭啼啼。现在好了,张薇袆走了,自己可以独处。顾明笛正想着,张薇袆突然又折了回来,隔着门缝对顾明笛说:“我可能很快就回来的,如果来得及,一起吃中饭,否则可能就要晚上再见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发短信。”顾明笛心里咯噔一下,神经又重新紧张起来。

顾明笛想,一定要设法阻止张薇袆再回来,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啊。要不自己出门去躲一躲吧。能到什么地方去躲呢?如果住到朱旭强家去,要不了三天,全世界都会知道的。总不可能回父母那儿去吧?那还不如在自己屋里待着呢。顾明笛感到十分疲乏,靠在床上就睡着了。

短信的声音惊醒了顾明笛,是张薇袆:“在商量为老艺术家开研讨会的事情。会务很琐碎,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中午就在单位食堂里吃,下午还要继续开一阵。如果有空就一起吃晚饭吧。”

顾明笛回短信:“好的,你先忙吧。我下午出门一趟,去中医院找潘熙德医生。”

顾明笛根本就没有去潘教授那里,而是去了乌先生家。

乌先生给顾明笛沏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

顾明笛接过茶杯说:“谢谢先生!……我是不是来得频繁了些?”说着,露出一丝略带羞涩的笑容。

乌先生盯着顾明笛的眼睛看了看,微笑着说:“我知道你还会来的。稀疏和频繁,反映了你的心理节奏的变化。你到我这里来的节奏,是你心情安宁或者烦恼的晴雨表。”

顾明笛说:“嗯,最近有点心神不宁。旧的烦恼祛除了,新的烦恼紧接着就来了。”

乌先生说:“你原本以为,自己的烦恼跟身体状况相关,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思维,教你打坐、调息。后来你又觉得,烦你的主要不是身体,而可能是周边的人和事。现在好了,你已经辞职了,可以避开职场上的人,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以便实现你所谓的自由。那么现在又有什么烦恼呢?”

顾明笛说:“我也说不上,总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身边的人对我都不错,但我依然有一种被抛弃的孤儿般的感觉。有时候,我有强烈的自暴自弃的冲动,当下尤其明显。”说着,顾明笛摸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着,深吸一口。

看着顾明笛皱眉吸烟的样子,乌先生冷冷地说:“你都开始抽烟了?嗯,还好,没有吸毒……当下,与过去和未来相比,的确是最重要的,也最麻烦。任何过去和未来的事情,都是当下的。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当下的情形。它之所以令人烦恼,最直接的原因,是它的碎片状态,整理起来非常困难,这种碎片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如堕雾中。这是根本的。人的身心面对外部环境的脆弱感,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也有跟你一样的烦恼,也一样有被抛弃的孤独感?别人需要什么,你能给别人什么,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大家都抱着各自的烦恼和孤独不放,彼此隔绝,那么,就只能使烦恼更加深重。”

顾明笛说:“我是本能地懂得考虑对方的感受,也能够尽力而为。但我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少主动去为他人着想。”

乌先生说:“对,如果能够将被动变成主动,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叫作‘决断’。一个人要锻炼自己的决断能力,就能成为当下的主宰力量。决断力需要训练,就像调息和运气一样。”

顾明笛问:“训练从哪里开始?”

乌先生说:“可以从对待过去的人和事开始。要直面过去,而不是畏惧和逃避。畏惧和逃避过去的人,一定是现在的逃兵。学习让良知从过去的沉沦和遗忘之中被唤醒和召回,这是一种‘心学’修炼。这样,面对未来的希望,面对当下的决断,面对过去的良知,构成了完整的行动哲学。其中,‘行动’特别重要。我不喜欢‘实践’二字,但意思差不多。”

顾明笛抢着说:“行动哲学,这个好!”

乌先生摇摇头:“其实这些都只是针对现代城市人而言的,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些无法自足的人,才要向外去寻求,去争夺。自足的人、自然人只靠内心就够了。你看我们的古人就没有焦虑的问题,也就不需要什么希望的哲学、决断的实践。他们只需要顺其自然,然后赞美和感叹就行了。这是另一个话题,现在不便与你多谈。”见顾明笛仍然疑惑的样子,乌先生笑笑,又说:“年轻人最好不要过于沉迷在书本里面,更不要沉迷在‘自我’之中不可自拔。多接触世俗事务。孔子就说自己‘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是他自我成就的一个重要条件,那些所谓的‘君子’就不能够像他那样。因此我觉得,你应该到大千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打开眼界,体会一下不一样的世界,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你现在辞了职,没有太多的牵扯,必要的时候,你可以考虑离开上海。”

顾明笛真是对乌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离开上海的念头,原本是非常隐秘的,不打算让张薇袆知道,甚至可以说还是潜意识的,连自己也不甚清晰。乌先生却好像先知先觉地感觉到了,并且说出来了。只有那些能够被说出来的念头,才能够变成行动。顾明笛要离开上海的计划,就这样像种子一样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