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一上午的时候,医生们下了一个结论:我几乎忘记了六年级以后的所有事情,这个情况在我和爸爸第一次谈话时,我基本上已经知道了,于是他们决定让我回家。
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的案例是现实版的医学之谜。他们的专业意见是:我的头部创伤没有严重到完全失忆的程度,也许是记忆暂时被压制住了,诸如这些胡言乱语。随便你们说我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但是我确信是因为从台阶上摔下来才造成这种情况的。
他们还说我的记忆可能恢复,也可能恢复不了。不管怎样,就当记忆不会恢复,继续生活下去。目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接下来几个礼拜,医院也许会再给我做几次脑部扫描片,但是医生们终究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可能最好的治疗方式,也许是——
“休息。”他们说。
“然后呢?”
“尽可能地恢复‘正常的’生活,”他们说,“当你准备好的时候,重新回到学校。”
“这也许会帮助你恢复记忆,”他们说,“但是再强调一遍,你的记忆也许不能恢复。”
“人脑是很神秘的。”他们说。
“祝你好运。”他们说,然后递给我一瓶抽样瓶大小的止痛片和体育课假条,同时递给爸爸一沓《国家地理杂志》那么厚的账单。
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极目搜寻我们的车,记忆里妈妈的车是一辆银色SUV,爸爸的车是一辆红色皮卡。但是两辆车我都没有看到。“爸爸,我不记得哪辆车是我们的,你觉得这是不是个不好的预兆?”
“我不相信预兆。”爸爸说着指向一辆白色通用小型车,它挤在另外两辆白色通用小型车之间。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爱死之前那辆皮卡车的!”
爸爸咕哝着说这辆车更省油。“具体原因在那本回忆录里写了。”他补充道。
确实在书里写了,虽然我也是过了好几个月才读到这部分。他在书的第98页写了卡车的事情。在书里他声称卖了卡车的原因是这辆车总是让他想起妈妈,一点也没提到费油这回事。有意思的是爸爸在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读到的书时比跟我说话时要更加诚实,或者是因为伤心难过。不管是哪个原因,有些话确实很难亲口说出来。
我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我们正准备发动的时候,爸爸的电话响了,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接个电话,我说没关系。经历了医生们几乎不停的询问后,我现在真是不想说话。
“喂,你好。我也是。我正准备打给你……”爸爸语气有些僵硬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他在我面前接这个电话似乎有些尴尬。
“是谁啊?”我轻声说。
“没有谁。工作上的事,”爸爸只张嘴不出声地说。他转了转眼珠,然后戴上了耳机。
我认定自己误读了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就把注意力转向了车窗外的景象。树木还是绿叶葱郁,但是你能感觉到夏天已经结束了。这让我想起了记忆里的某一天,而且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夏天。我并不一定记得那些树,但是我记得那天空气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新修剪的草坪的味道,让人感觉大自然在放松地呼吸。差不多一周之后,我爸妈带着我动身前往冰岛。
我在想妈妈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有婚外情了。她那时候肯定已经出轨了。她说她的女儿现在已经三岁了。我妈妈的女儿,我的妹妹,我现在还不能去细想这些事情。
车窗外的达里镇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我注意到一片新建的房子和一家新的麦当劳店。那个以前卖苹果汁和甜甜圈的地方已经拆掉了。但是基本上没有太多变化,这点倒是让我安心了一些。
突然间,爸爸转进了一条我不认识的街道。虽然爸爸还在打电话,但我还是开口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爸爸挂了电话,然后回答道:“我们搬家了。”他简单地说了句,“我在医院的时候应该早点跟你说的,但是那里事情太多了。等我们到家我会把这件事加到清单上面去的。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的清单最终没有任何用处。
爸爸告诉我,离婚后他就把房子卖了。他在离老房子半英里远的地方买了一套新房子。他说新房子比老房子更大(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人少了还要买一套更大的房子),“离学校更近”,而且“我们在之前那套房子也没有住多久,不像在布鲁克林住的房子”。
新房子比老房子要更现代一些。房子的后墙是一整面落地窗,房子室内通风非常好。我们的老房子是那种两层的房子,户型很奇怪而且楼梯很窄。我觉得那所房子像是1803年建成的某个历史建筑。而新房子呢,就是新嘛,别的没什么。新房子看起来是一个大平层,往好了说是户型布局合理,往差了说是单调无趣。
新房子里还有几件从老房子搬过来的手工制品,但是没有多少。一眼看下来,我只认识壁炉前面的黏土花瓶、洗衣间旁边的编织小地毯,还有一个铁质伞架。它们看起来很别扭,跟整个房子格调有些不搭,摆在那里让人看着孤零零的。
“你觉得怎么样?”爸爸微笑着说。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现在的房子。
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所以我跟他说房子很不错。真的,我对这套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整个房子都是浅褐色色调。沙发是浅褐色的,木地板也染成浅褐色的,墙面也是浅褐色的。对于浅褐色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对于我妈妈来说,任何合适的平面和裸露面都是潜在的画布。她经常到处涂涂画画,改变墙的颜色。我们的房子总是充满油漆味和她其他作品的味道。比如融化的蜡笔、黏土、奇怪的焚香、胶水和报纸的味道。老房子给人的感觉是房子里有人住,不断有事情发生,有家的感觉。而新房子闻起来像是人工合成的柑橘味道。“爸爸,房子里奇怪的柑橘味是什么情况?”
“就是家政管家用的某种东西。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但是现在有点习惯了。不过她用的是有机材料。”爸爸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手,“好的,我想你需要正式参观一下我们家。”
“我们可以午饭之后再参观吗?”我告诉爸爸我真的累了,他把我领到“我的房间”。
“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他问道。
跟这套房子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我的房间跟我记忆中的房间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就拿家具来说,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真想拥抱一下我的柳条梳妆台,或者在我的写字椅里按摩一下。
我告诉爸爸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一直站在房间里,我感觉需要我喊他,他才会离开。爸爸点点头说他也有一些工作要做,如果要找他的话,他的工作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头。
“哦,忘了,你需要这个东西!”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叫道。他把口袋里的清单拿出来。清单写了五张纸,总共有186项。
“你不在的时候,整个房子感觉空荡荡的,孩子。”他说。他亲了一下我的前额,就亲在伤口的右边。他走出房间后我关上了门,然后开始睡觉。
午餐和晚餐的时候爸爸把我叫醒,但是两顿饭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当天晚上8点才真正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好像独处了几年时间,但是实际上也没有多久。
在医院的时候,我基本上避开了所有的镜子。其实也不难。就是屏住呼吸,快速地逃离有镜子的地方,就像房间里有鬼一样。
我想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伤口。听起来像是有些虚荣,但实际上不是。在我看来,伤口复原就像是烧开水,你不去管它反而恢复得更快。
但我时不时还是会看到自己的样子:在食物托盘的倒影中,从医生眼镜的镜片中,以及晚上外面所有灯都关掉之后的窗户中。有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看着的人是谁,只是出于本能转身离开。盯着陌生人看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我对看现在的自己就是这种感觉。我不认识镜子中的那个女孩,她也不认识我。
现在我终于一个人了,我感觉更勇敢了。我觉得是时候重新认识自己了。这次与“她”的会面不能再推迟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脱掉身上的所有衣服,然后通过衣柜门上的镜子检查自己的身体。
正如我所想,虽然我失去了四年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还是十二岁,我本能地知道自己年纪要大一些。虽然我身体的某些地方让我有些惊讶,但是看起来跟我实际感觉也差不多,所以也能接受。
然而,我的脸比我的身体更让我惊讶,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威尔在医院的时候对我的脸的描述很精确,受伤处的颜色正在改变,我的理解是正在复原。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张脸看起来像是我认识的某一张脸,也许是某个表姐妹的脸,但不是我自己。我的头发还是到后背中间那么长,可能染了发,我不太确定。我的下巴变尖了,鼻子也更加笔挺了。
“你好,”我跟镜子中的自己打招呼,“我叫内奥米。”镜子中的女孩看着似乎不太相信。
“你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吗?”我问道。
她茫然地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定镜子丝毫没有用处。
我在抽屉里找了一件T恤穿上。
我打开衣柜门。住在我房间里的那个人(我现在还不能把她看成是我)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她此前好像已经为这种当前的情形做好了准备。
我看着自己的衣服。其中有几套校服:深灰色格子裙、白色衬衫、茶色领结和V领毛衣,运动服和白色网球服。所有衣服都整齐地烫好、叠好或者挂着。一个带拉链的礼服袋里装着一套黑色天鹅绒长裙,是为参加正式活动准备的,但是我不记得参加哪个活动穿过了。礼服的胸部有点紧。很明显,从上次穿的时候到现在我长大了一些。好在礼服拉链还可以拉起来。
我双手顺着臀部抚摸着,礼服材质既顺滑又舒服。
我在想之前穿这件礼服的时候,头发是盘着的还是披着的。我喜不喜欢自己那晚的样子,我的伴侣觉得怎么样,他有没有说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孩。我的伴侣是谁,是那个叫艾斯的人还是别人。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还是仅仅需要一个伴侣陪着参加活动而已。他有没有为此买一支胸花,如果买了,胸花是什么样子的。他知不知道我不喜欢玫瑰?如果他真的买了玫瑰,我是不是假装喜欢以免伤害他的感情?也许我不是和某个男生一起?也许我是和一群女孩子一起?或者是和一群朋友?我是不是有一群朋友?
也许我完全是在另一个场合穿这件衣服?我想着……
窗户下面的书架上有四本年刊,从七年级开始每年一本。我翻着这些年刊,但是里面并没有讲很多东西。参加运动会的队伍,有时赢有时输。有些学生参加社团,有些不参加。有些学生长得更高。有些学生更聪明,有些更迟钝一些。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人都可以顺利毕业。所有的年刊基本上讲的都是这些故事。
我读着每一本年刊的每一条寄语:暑假愉快。勿忘我。保持联系。我在想他们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唯一有意思的是威尔的寄语,真正意义上也不算是寄语。在我九年级和十年级的年刊封底内面,他沿着四周画了一个很标准的方框,两本年刊的方框上面都写着:“此页留给威廉·B.兰兹曼。”不过这两本年刊的预留页他都还没有写上任何内容。
我想着……
我在最新的一本年刊(十年级年刊)索引中找有我名字的地方,我只找到三处。第一处是班级照片。那年,照片上我的头发颜色看着很浅,也许是金色,但是又不能百分百辨别出来。所有低年级班级照片都是黑白的,所以如果头发实际上是金色的,在照片上看起来也是浅灰色的。第二处是学校网球队照片,我甚至都不在照片上,只有我的名字出现在照片下面,还有一个标注:“不在照片中”。我不知道那时我在做什么。第三处是在年刊的发行人栏。照片编辑写的是我的名字,这正有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我在年刊的照片中基本上没怎么出现。
这点我和我妈妈一样——在《波特一家漫游》杂志和家庭相册中都没有妈妈的身影。因为她是摄影师,她从来不会出现在照片中,如果有人给她拍照,她就会感觉很不自然。我把年刊放回书架上。也许我和我妈妈一样,都是相机镜头后面的那个人。
我想着……
我翻着床头柜抽屉里的东西。我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一个装着避孕药的塑料盒,这意味着要不是我和某人发生了性关系,要不就是一些别的原因得吃这种药。我发现的第二有意思的东西是一本皮革日记本。如果日记本上记的不是我过去六个月每天吃的食物日记,这个日记本也许可以打败避孕药夺得“内奥米床头柜里最有意思的东西”这一桂冠。摘录日记本上的一段作为例子:
8月4日:
1块奶油芝士百吉饼,350卡路里;
18块迷你椒盐脆饼干,150卡路里;
2杯健怡可乐,0卡路里;
1根香蕉,90卡路里;
7块瑞斯巧克力,28卡路里。
总计618卡路里
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这种内容,有时候如果我吃多了,就画着这个符号,如果那天吃得不多不少刚刚好,就画着这个符号。这个食物日记一直延续到我摔倒住院的那天。我试着把这个本子扔到垃圾桶里,但是没有扔准。我感觉有些厌恶。我是说,真的,什么样的人才会每天记录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想之前那个内奥米·波特很有可能是个彻彻底底的浑蛋,可能是我根本不想真正认清的那种人。
我想着……
我翻着我的背包,我本来可以在医院里做这件事,但是我没有。我看着我的驾照,是我十六岁生日前九个月发证的。驾照上的照片中我穿着校服,笑容很灿烂,笑得把牙套都露出来了。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光滑,没有金属。牙齿矫正,这是一件忘记了反而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把驾照放回背包,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记得怎么开车。
我包里还有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把充电器插上,然后开机。
我想打电话,但是又不知道打给谁,所以我漫不经心地翻着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差不多有一半人的名字都认不出来了。我想打电话给威尔,也许他知道避孕药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决定不打给他。虽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也是个男孩,我不想问一个男孩子这种事情。
突然,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妈。不是因为我想她可能知道避孕药的事,而是我很想念她。想念她就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尽管我知道这是我不可靠的大脑玩的某种小把戏,是人脑愚笨而退化的那一部分在作祟。人类总会有一些附属物,尽管这些附属物没有什么意义,还都是一些让人厌烦的事物,但人们往往不会想起这些事物,除非在他们想把这些事物清除掉的时候,比如阑尾。
我也不是真的想跟她说话,但是我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当然我确保关闭了我号码的来电显示,以免她知道是我打过去的电话。我知道我很可能会在接通后把电话挂了,但是我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尽管她说的仅仅是“你好,哪位”,或者只是呼吸声。
“你好,”电话另一头传出了有些早熟的小女孩的声音,“我是克洛伊·富萨卡瓦,我刚刚学会接电话。”
是我的妹妹,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能听到吗?”
“我是诺米[14]。”
她咯咯笑着:“诺米。诺米这个名字真有意思。听起来像是‘没人’[15]。你好,‘没人’,你喜欢读书吗?”
“是的。”
“你读过《晚安月亮》吗?”
“读过。”我小的时候妈妈给我读过这本书。
“这是我第七喜欢的书。以前是第五喜欢的,但是现在这本书太简单了。但还是一本好书。书里面有你的名字,那段话是这样的:‘晚安,没人。’这是我第七喜欢的书中第二喜欢的部分。”
我在电话里面听到我妈妈熟悉的声音:“是有人打电话过来吗,克洛伊?”
“是没人!”克洛伊喊道。
“那就把电话挂了,小甜心!该洗澡了!”
“我得挂了,”克洛伊说,“再见,没人,我们下次再聊,好吗?”
“好的。”
我挂断电话,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
这也正是我接下来做的。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周,也许是两周。
我现在的状态很容易没有时间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