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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的主流观念
在意识和观念的层面,西汉最特殊之处,就在于人们对经书的强烈信仰。许多人认定,关于这个世界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在经书里,甚至只能在经书里找到答案和解决方法。现实的答案与解决方法,早就封存在古老的文字里。
和经书地位上升同时发生的是,人们深信文字具备神秘的力量。社会上对古老文字的迷信,再加上越来越庞大的感应世界观系统,是王莽崛起的基础。而王莽的败亡,也和这两个根本因素脱不了干系。或者应该这样说,过度相信和过度强调这样的观念,酿成了王莽灭亡的悲剧。
对王莽的新朝,《汉书》里有一段关键的话:“莽意以为制定则天下自平,故锐思于地理,制礼作乐,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旦入暮出,议论连年不决,不暇省狱讼冤结民之急务。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一切贪残日甚。”意思是,王莽相信制度,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定制度上,为什么制度定了就能天下自平?因为定制度的方法,是“讲合六经之说”,即符合经书中包含的真理。于是,所谓定制度其实也不是真正地专注在思考制度上,而只是扩大版的经学讨论会,即讨论确定经学的意义,再按照这答案来定制度。这谈何容易!整个朝廷都卷在无穷无尽的经学讨论中,没空做任何其他的事,政务便以惊人的程度快速地荒废了。
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因为王莽不觉得除了讨论经学意义以定制度之外,还需要做别的事。制度的实施与发挥作用,对他来说不成问题。“天下自平”,怎么个“自”法?就是靠感应。按照感应的观念,对的制度立即就能和要关联上的人、事、物产生自然感应,发挥对的作用。这里没有我们现代习惯、熟悉的因果律,或者说,以今天的理性逻辑来看,其因果关系是跳跃的,由某因到某果的这个联系没法环环相扣地建立起来。
以演绎和归纳为基础的完整因果逻辑,很晚才在西方建立起来。在因果逻辑、科学思考普遍流行之前,不只是在中国,不只是在汉朝,很多文明、很多社会都以直觉接受了感应,以感应作为分类、掌握世界变化的观念工具。感应的基础,就是物以类聚,即类似的现象被人们按照想象放在一起,且相信它们彼此之间会有自然的交互影响。
王莽是西汉感应流行下的产物,建立新朝的他遵循同样的规则。他严重缺乏对程序、因果的思考,从来不想也从不担心,从A出发该如何走到B。对他来说,只要确认了A和B是同类,那么这边建立起A,不管B在A多远之外,依靠感应,B就随之改变了。
王莽极度重视“名”,他相信“正名”,也就是说给事物对的名字,用对的方式称呼后,借由感应,事物也就被纠正了,即它按照名字获得了应有的性质,从而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们之前论述过汉赋的发展,看到汉赋背后重要的动机,是为新世界命名。为什么要发明、运用那么多新鲜、生僻的字?因为新朝代的新天新地,有很多新事物和新现象需要相应的名字。有了名字,它们才能有固定的分类,才能为人所理解,所掌握。
王莽耗费心力所做之事的核心也是命名,他认定如果能让帝国中万事万物都有合适、正确的名字,那么只靠名字产生的分类感应力量,就能给帝国带来合适且正确的秩序。
基于“正名”的原则,西汉东方的属国,就不应该叫“高句丽”,属国怎么能“高”呢?于是,王莽的新朝就强迫“高句丽”改名为“下句丽”。更严重的还有西汉北方最大的邻国匈奴,王莽认定,西汉之所以和匈奴之间有这么多冲突,归根结底就是匈奴的名字害的,匈奴“匈”什么啊,改名为“恭奴”,他以为这样一来,匈奴就会因“正名”的感应效果变乖,变恭顺了。
不仅如此,王莽还要将匈奴国君“单于”的称号,改为“降奴服于”。这样他的地位明显就比中原皇帝的低,也就确立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匈奴就不会挑战中原王朝的权威了。当然,现实中,如此改名非但不会让“下句丽”“恭奴”都变得恭下,反而产生了截然相反的结果,他们给东方和北方边境带来了巨大的骚乱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