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间世
[题解]
“人间世”,即人间的社会。本篇讲的是人的处世哲学。庄子认为他所生活的是一个“仅免刑焉”的充满危险和灾难的社会,处在这样的社会,处世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为此通过颜回与孔子、孔子与诸梁、颜阖与蘧伯玉的对话及匠石见栎树等寓言,庄子提出“心斋”以忘我,主张游心、顺世代争,阐述了有用的害处和“无用才是大用”的道理。总体上说,庄子的处世哲学有逃避社会的消极色彩。
文中谈卫灵公太子一节,表现出庄子厌恶暴君强权的思想,具有批判社会现实的意义。
[原文]
颜回见仲尼[1],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2],其年壮,其行独[3];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4],民其无如矣[5]!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6]!”
仲尼曰:“!若殆往而刑耳[7]!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者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8],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9],是以人恶育其美也[10],命之曰菑人[11]。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12],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13],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14],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15],纣杀王子比干[16],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17],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18],禹攻有扈[19],国为虚厉[20],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21]。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22],尝以语我来!”
[注释]
[1]颜回:字子渊,孔子的弟子。仲尼:孔子的字。[2]卫君:一说指卫庄公,为寄寓之言,无须考订。[3]行独:行为独断专横。[4]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以国事的名义死去的人填满了山泽,有如蕉之枕藉不可计量。[5]无如:无处可去,无所归依。[6]则:法则。瘳(chōu):病愈。[7]若:你。殆:恐怕,将要。[8]德厚信矼(ɡānɡ):道德纯厚,信誉坚实。[9]术:通“述”,陈述。[10]是以人恶育其美也:这是以人之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德。有,一说为“育”之误,表示卖弄。[11]菑:“灾”的异体字。[12]诏:争辩,谏诤。[13]荧(yínɡ):眩。[14]口将营之:口里只顾得营救自己。[15]桀(jié):夏朝末代君主,以暴虐著称。关龙逢:桀时贤臣,因忠谏被杀。[16]纣:商朝末代君主,极残暴。比干:纣王叔父,因进谏被剖心。[17]伛拊(yǔ fǔ):爱养。[18]丛、枝、胥敖:三个古代小国。《齐物论》中作“宗、脍、胥敖”。[19]禹:大禹,传说为夏朝第一个王,因治水有功,舜让位给他。有扈:夏时国名。[20]虚:通“墟”,废墟。厉:厉鬼。古时谓人无后而死则为厉鬼。[21]求实无已:贪利不已。实,利益。[22]有以:有原因。以,原因。
[译文]
颜回拜见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到哪儿去?”
颜回说:“将到卫国去。”
孔子问:“去做什么?”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君主,他年壮气盛,行为独断专横,他轻率地处理国事,而看不见自己的过错;他轻率地用兵而不惜百姓的生命,以国事的名义使死去的人填满了山泽,有如蕉之枕藉不可胜计,百姓真是无路可走了。我曾听先生说过:‘安定的国家可以离开,危乱的国家应前往救助,就像医生的门前有很多病人一样。’我愿照先生所说的去想想办法,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怕是要遭受刑戮啊!道是不能混杂的,混杂了就多事,多事就会受干扰,干扰就引起忧虑,忧虑时再自救也来不及了。古时的‘至人’,先充实自己而后才去扶助别人。如果自己还未立稳,哪有余暇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
“况且你知道‘德’之所以过分和‘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吗?‘德’的过分是由于好名,‘智’的外露是由于争胜。‘名’这东西,是人们相互倾轧的原因;‘智’这东西,是人们相互争斗的器具。这两者都是凶器,是不可以尽行于世的。”
“而且一个人德行纯厚、守信诚实,但未必能使别人了解,即使不和别人争名,也未必能达到别人的心意。如果强行用仁义规范的言论在暴君面前陈述,这样将被认为是以人之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德,这样将被认为是害人。害别人的人,别人必定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被人害了。况且,如果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之人,何必用你去显示有异于人呢?除非你不向他谏诤,否则卫君一定钻你言论的空子而争取同你辩论的胜利。那时你的眼睛将会眩惑不清,面色平和下来,口里只顾得营救自己,卑恭的面容将会显露出来,内心也就顺着他了。这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叫作越救越糟。开始时就依从他,以后会没完没了,如果他不信忠厚之言的谏诤,你必定会死在暴君的面前了!”
德是因为好名,圣人多难克名利。
“从前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蓄德,以臣下的身份去关爱人君的民众,以臣下的身份拂逆了在上的君主的心意,所以他们的君主因他们修身养德而排挤他们。这就是好名的结果。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三国,禹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成为废墟,人成了厉鬼,国君被杀戮。这都是他们用兵不断、贪利不已所造成的,这都是因为求名贪利。你没有听说过吗?名利之心,有时连圣人都克制不了,何况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你的想法,且说给我听听!”
[原文]
颜回曰:“端而虚[1],勉而一[2],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3],采色不定[4],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5],以求容与其心[6]。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7],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8],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9]。内直者,与天为徒[10]。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11],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12],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13]。”
[注释]
[1]端而虚:外表端肃而内心谦虚。[2]勉而一:勤勉行事而心志专一。[3]以阳为充孔扬:骄盛之气充满于内而张扬于外。阳,骄盛之气。孔,甚。[4]采色不定:喜怒变化不定。采色,神采气色。[5]案人之所感:压抑别人的规劝。案,同“按”,压抑。[6]求容与其心:求自己内心的畅快。容与,自快。[7]日渐之德:每天长进的道德,即小德。[8]外合而内不訾:表面附和,内心并不采纳。訾(zī),通“资”,资取,采纳。[9]成而上比:引用成说而上比于古人。[10]与天为徒:与自然为同类。天,上天,自然。徒,同类。[11]擎(qínɡ):执,指执笏,即大臣上朝拿着手板。跽(jì):跪拜。曲拳:鞠躬。[12]大多政法而不谍:正人之法太多犹不稳当。大,读作“太”。政,通“正”。谍(dié),稳当。[13]师心:以自心为师,执着于自己的成见。
[译文]
颜回说:“外表端肃而内心谦虚,勤勉行事而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卫君骄盛之气充满于内而张扬于外,喜怒变化不定,平常人都不敢违逆他,因而他压抑别人对他的劝谏,以求自己内心的畅快。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都不成,何况用大德来规劝呢!他必定固执不化,即使表面附和而内心并不采纳,你用的办法怎么可行呢!”
颜回说:“那么我内心正直而外表恭顺,引用成说上比古人。所谓内心正直,就是和自然同类。和自然同类,就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祈求别人称赞自己说的话为善,又哪里会管别人的指责为不善呢?像这样,人们便会说我有赤子之心,这就叫作与自然同类。所谓外表恭顺,是和一般人同样。上朝擎笏跪拜,鞠躬行礼,这是做人臣的礼节。别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大家都做的事,别人也就不会指责我了,这就叫作和世人同类。所谓引用成说上比古人,是和古人同类。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其实是指责人君的过失,这种做法是古时就有的,并不是我创造的。像这样,言语虽直率但不会招祸,这就叫作与古人同类。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纠正人君的方法太多而不妥当。这些方法虽然浅陋,但也不会获罪于卫君。然而,只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够感化他呢!你太执着自己的成见了。”
[原文]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1]。”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2]。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3],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4],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5],一宅而寓于不得已[6],则几矣。”
“绝迹易,无行地难[7]。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8],虚室生白[9],吉祥止止[10]。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11]。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12],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13],而况散焉者乎[14]!”
[注释]
[1]暤(hào)天不宜:与自然之理不合。[2]符:接合。[3]得使:得到教诲。[4]无感其名:不为名位动心。[5]无门无毒:不由门路营求。毒,当作“窦”,音同相假借。[6]一宅:安心于一,了无二念。[7]绝迹易,无行地难: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迹难。释德清说:“逃人绝迹尚易,独有涉世无心,不着形迹为难。”[8]瞻彼阕者:观照那个空明的心境。阕,空,空明。[9]虚室生白: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司马彪说:“‘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10]吉祥止止:吉祥善福,止在宁静之心。止止,止于所止,意谓止在宁静之心。[11]坐驰:指形坐而心驰。[12]外于心知:排除心机智识。[13]伏戏、几蘧(qú):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戏,通“羲”。[14]散焉者:疏散无为的人,指一般人。
[译文]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先生的高见?”
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你有诚心去做事,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如果认为容易,那就不合自然之理了。”
颜回说:“我家贫穷,我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样子,可以算是斋戒吗?”
孔子说:“你这是祭祀的斋戒,不是心斋。”
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心斋?”
孔子说:“你心志专一,不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听,进一步不用心听而用气去感应。耳的作用止于聆听外物,心的作用止于与外物接合。气这东西,是虚空而能容纳万物的。只有达到空明的虚境才能容纳道的聚集。这种虚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没有听到心斋这个道理的时候,实在感到我自身的存在;听到心斋这个道理后,就觉得未曾有我自身存在了,这可以叫作达到虚境吗?”
孔子说:“心斋的道理已尽于此。我告诉你!你进入卫国这樊笼中不要为名位而动心,他们能接受你的话就说,不能接受就不说。”
不走门路去营求,安心于一,了无二念,待人接物一切都不得已而为之,就差不多了。
“人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迹难。为人的欲望所驱使则容易作伪,为自然所驱使就难以作伪。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而能飞的;听说过用心智去求得知识,没听说过不用心智而求得知识的。观照那个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就会生出光明,吉祥善福止在宁静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宁静,这就叫作形坐而心驰。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机智识,这样连鬼神也将会来依附,何况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感化,这是禹、舜处世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行为的准则,何况普通人呢!”
[原文]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3]。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4]。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5]。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6]!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7]:其一,命也;其一,义也[8]。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9],哀乐不易施乎前[10],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11],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12]:‘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13],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14];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15]。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16],于是并生心厉[17]。剋核大至[18],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19]。过度益也[20]。’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21],至矣。何作为报也[22]!莫若为致命[23],此其难者。”
[注释]
[1]叶公子高:姓沈,名诸梁,字子高。楚庄王玄孙,被封于叶(shè),僭称公。[2]重:责任重大。[3]寡不道以欢成:很少有不依道而能成就美好结果的。[4]阴阳之患:身体阴阳失调而患病。[5]爨(cuàn):烧火做饭。[6]内热:内心焦灼。[7]大戒: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8]其一,命也;其一,义也:一个是天性,一个是道义。命,天性。义,人应尽的社会责任。[9]自事其心者: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10]易施:改变,转移。[11]莫:通“漠”,淡薄。[12]法言:格言。一说为古书名。[13]始乎阳,常卒乎阴:(以巧斗力者)开始于明斗,而常终于阴谋。阳,公开,外露。[14]始乎谅,常卒乎鄙:开始诚信,终则欺诈。谅,信,诚实。鄙,鄙恶,欺诈。[15]实丧:得失。[16]茀(bó):通“勃”,气息急促。[17]心厉:狠戾之心。
[18]剋(kè)核:苛刻,逼迫。[19]无迁令,无劝成:不要改变命令,不要强求成功。[20]益:“溢”的古字,越轨,超限。[21]养中:保养心中精气,即《养生主》“缘督以为经”的“缘督”。[22]何作为报也:何必作意去报效国君呢。[23]致命:传达君令。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的使命很重大,齐国接待使者,总是表面上很恭敬而实际上很怠慢。普通人犹未可轻易打动,何况是诸侯呢!我很是害怕。您曾经对我说:‘凡事不论大小,很少有不依道而能畅快办成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则必定有人君的惩罚;事情如果办成了,则必定会使身体阴阳失调而患病。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会遭到祸患的,只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我饮食粗简而不求精美,烧火做饭的人不会因为热而求清凉。现在我早上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内心焦灼了吧!我还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就已经患了阴阳失调的病了;事情如果办不成,必定会遭人君的惩罚。这两种灾患临头,为人臣的实在承受不了。先生有什么办法告诉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则: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人的天性,永远也不能从心里解除。臣子事君,这是臣子应尽的职责,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这是天地间无法逃避开的。这就叫作足以为戒的大法则。所以子女侍养父母,无论什么境地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行孝的极点了。臣子侍奉君主,不管什么事都要安然处之,这是尽忠的极点了。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哀乐不会改变之前的心境,知道事情难为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是德的极点了。为人臣的,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按实情去行事而忘记自身,哪有余暇去乐生怕死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我还要把所听到的再告诉你:大凡结交邻近的国家要以信用求得安顺,远方的国家要用言辞维系忠诚,言辞要靠使臣去传达。传达两国国君喜悦或怨怒的言辞,是天下最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时的言辞必然多有溢美之词,两国国君怨怒时的言辞必然多有溢恶之辞。凡是过分添加的话都是不实的,不实的东西没有诚信可言,不诚信就会让使者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真实不妄的话,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这样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
“凭机巧斗力的人,开始是明斗,到最后常常是用阴谋,太过分时就诡计多端了;以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到最后常常会迷乱昏醉,太过分时就狂态百出了。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开始时互谅互让,到最后常常互相欺诈了。许多事情开始做的时候很单纯,快要完成时就变得很艰巨。”
“言语这东西,就像捉摸不定的风波;而传达的言语,会有得有失。风波容易兴动,得失之间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的发作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由花言巧语和片面言辞造成的。困兽死时狂吼乱叫,怒气勃然而发,于是产生伤人的恶念。苛刻太过,必然会让人兴起恶念来报复,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谁还会知道他终将遭到什么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改变所要传达的使令,不要强求成功。过度就是溢了。’改变使令,强求成功,会把事情变得危险,成就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间,做糟了事情却来不及改过,这可以不谨慎吗?”
“顺从事物的自然规律而悠然其心,寄托于不得已而保养心中精气,这是最好的了。何必作意去报答君命呢?不如去如实传达君命,这是很困难的。”
[原文]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1],而问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其德天杀[3]。与之为无方[4],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5]!形莫若就[6],心莫若和[7]。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8],和不欲出[9]。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10],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11],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12]。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13],以蜄盛溺[14]。适有蚊虻仆缘[15],而拊之不时[16],则缺衔、毁首、碎胸[17]。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注释]
[1]颜阖:姓颜名阖,传为鲁国贤人。傅:古时王室子弟的老师。这里作动词用。[2]蘧(qú)伯玉:姓蘧,名瑷,字伯玉,卫国的贤大夫。[3]其德天杀:天性刻薄。[4]方:方圆,规矩。[5]女:通“汝”,你。[6]形莫若就:外貌不如表现出将就顺从之态。[7]心莫若和:内心不如存着调和之意。[8]就不欲入:亲就他而不要陷入。[9]和不欲出:引导他而不要太显露。[10]町(tǐng)畦(qí):田界,此处引申为限制,界线。[11]积:多次。伐:夸耀。而:你。[12]达:引导,疏导。[13]矢:“屎”的假借字,指马粪。[14]蜄(shèn):大蛤壳。[15]仆缘:附着。仆,附。缘,攀。[16]拊:拍打。[17]缺衔、毁首、碎胸:马咬断口勒,毁坏笼头,挣碎胸上的络辔。
[译文]
颜阖将要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他问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天性刻薄。如果不用法度去劝导他,就会危害国家;如果用法度来规劝他,就会危害我自身。他的智能只知道别人的过错,而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过错。像这样的人,我怎么对他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好!要警惕,要慎重,端正自身的行为吧!外貌不如表现出顺从之态,内心不如存着调和之意。即便如此,这两种做法仍会招来祸患。顺从他而不要太过分,引导他而不要太显露。外表顺从进而陷入太深,就要堕落毁灭。内心调和之意表露出来,他以为你是为了争声名,就会招致灾祸。他若是像天真无知的婴儿,你也姑且和他一样做个天真无知的婴儿。他如果做什么都没有界限,你也和他一样做什么都不分界限。他如果放荡无边际,你也和他一样放荡无边际。这样引导他到无过失的境界。”
“你不知道螳螂吗?奋力举起臂膀来阻挡车轮,不知道自身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了。要警惕!要慎重!若常常夸耀自己的长处去冒犯别人,就跟挡车的螳螂差不多了。”
“你不知道饲养老虎的人吗?不敢拿活物给它吃,因为它捕杀活物时会激发凶残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给它,因为它撕扯食物时会激发凶残的天性。要了解它饥饱的时间,顺着它的喜怒去疏导。虎与人是异类,却驯服于饲养它的人,这是因为人能顺着它的性子。它所以要扑杀人,是因为人违逆了它的性子。”
“爱马的人,用筐子盛马粪,用大蛤壳接马尿。赶上有蚊虻叮咬马,那爱马的人拍打得不是时候,马就会咬断口勒,毁坏笼头,挣碎胸上络辔。本意出于爱而结果适得其反,这可以不谨慎吗?”
[原文]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4],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5]。观者如市,匠伯不顾[6],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7],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8],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9],以为柱则蠹[10]。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11]:“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12],果蓏之属[13],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14]。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15]。弟子曰:“趣取无用[16],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17]。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18]!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注释]
[1]匠石:名叫石的木匠。之:往。[2]曲辕:虚拟的地名。[3]栎社树:把栎树作为社神祭祀。[4]絜(xié):用绳量。百围:周长百尺。旧说直径一尺为一围。一说为两手合抱为一围。[5]旁:旁枝。[6]匠伯:匠石。伯,指工匠之长。[7]厌观:饱看。厌,通“餍”,饱。[8]棺椁(ɡuǒ):棺材。棺材外再有一层叫椁。[9]液(mán):液体渗出。[10]蠹(dù):蛀木虫。[11]见(xiàn)梦:托梦。[12]柤(zhā):通“楂”,山楂。[13]果蓏(luǒ):树木所结的果实叫果,瓜类等在地上蔓生植物的果实叫作蓏。[14]泄:通“抴”(yè),牵引。[15]诊:通“畛”,告。[16]趣取:求取。趣,志趣,志向。[17]诟(ɡòu)厉:辱骂。[18]翦(jiǎn):砍伐。
[译文]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走到曲辕,看见一棵被视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树大到可以给几千头牛遮阴,用绳子量一下有百尺粗,树身高达山头,八丈以上才有树枝,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枝。观看的人众多,好像赶集一样,匠伯不屑一顾,不住脚地往前行。弟子看了个饱,跑着赶上匠石,问道:“自从我拿了斧头跟随师傅以来,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大的木材。师傅不肯看上一眼,行走不停,为什么呢?”
匠石说:“算了,不要再说了!那是没用的散木啊!用它做船很快就会沉没,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它做门户就会渗出脂液,用它做房柱会长蛀虫。这是棵不成材的树木,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才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石回到家,社神栎树托梦说:“你要拿什么和我相比呢?你拿我和质纹细密的树木相比吗?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被剥落下来,剥落的时候就会受到折损。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拽拉。这是由于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就夭折了,这是自己招来世俗的打击。万物没有不是这样的。况且我追求无所可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才得以保全,这正是我的大用。假使我有用,能长到这么高大吗?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要这样评议物呢?你是将要死的散人,又怎么能知道散木呢?”
匠石醒后把梦告诉弟子。弟子说:“栎树的志趣既然是寻求无用,那它为什么要充当社神树呢?”
匠石说:“停!你别说了!它不过是特意假借社神寄托形体罢了,这才被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辱骂。它不充当社神,恐怕早就遭到砍伐了!况且它所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以常理来评论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原文]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2]。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3];咶其叶[4],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5],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呼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6],宜楸柏桑[7]。其拱把而上者[8],求狙猴之杙者斩之[9];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0];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1]。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12],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3]。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大为祥也。
[注释]
[1]南伯子綦:即《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其为南郭之长,故称之为伯。商之丘:商丘,宋国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2]将隐芘其所:在这棵树树荫的庇护下可隐蔽车辆千乘。芘,通“庇”。(lài),荫。[3]轴解:树干中心分裂松散。轴,本指车轮中心的圆柱,这里借指树心。[4]咶(shì):同“舐”,舔。[5]酲(chénɡ):醉酒。[6]荆氏:地名。[7]楸(qiū):落叶乔木,树干高且直,木质细密坚实。[8]拱:两手合握。把:一手所握。[9]杙(yì):小木桩,可用来拴狙猴。[10]高名之丽:高大荣华之屋。丽,同“□”,屋梁。[11]椫(shàn)傍:独板棺木。[12]白颡(sǎnɡ):白额头。亢鼻:仰鼻,鼻孔向上翻。[13]适河:把人或牲畜沉入河中祭神。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见到一棵大树,异乎寻常,即便集结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也可在它的树荫下隐蔽起来。子綦说:“这是棵什么树呢?它必定有特异的材质吧!”仰头看看树的细枝,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头看看树干的底部,树心松散而不能制作棺材;舔舔它的叶子,嘴巴便溃烂受伤;闻闻它,就使人如醉酒一样发狂,三天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果真是棵不成材的树,所以它能长到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啊!”
宋国荆氏那个地方,适宜楸、柏、桑树生长。等它们长到一两把粗的时候,就被想用它做拴猕猴的木桩的人砍了去;等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就被寻求高大栋梁的人砍了;等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就被富贵人家寻求棺木的人给砍了。因此这些树都未能尽享天年,而中途便夭折于斧头之下,这就是有用之才的祸患。所以古时禳除的祭祀,凡是白额头的牛、鼻孔向上翻的小猪,以及长了痔疮的人不可以用来投河祭神。这是巫祝都知道的,认为这些是不吉祥的。但这正是神人认为最吉祥的。
[原文]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2],五管在上[3],两髀为胁[4]。挫针治[5],足以口;鼓播精[6],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7];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8]。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1]支离疏:庄子虚拟的人名。释德清说:“此假设人之名也。‘支离’者,谓隳其形。‘疏’者,谓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2]会撮(cuō):发髻。驼背低头,故发髻朝天。[3]五管:五脏的穴位。[4]两髀为胁:大腿为两肋。髀(bì),大腿。[5]挫针:即缝衣服。挫,同“剉”。治(xiè):洗衣服。[6]鼓播精:以簸箕簸去米糠而得到精米。鼓,簸。,小箕。[7]不受功:不用当差。功,当差。[8]钟:六斛四斗为一钟。
[译文]
有个叫支离疏的人,面颊隐藏在肚脐下面,肩高过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五藏的穴位都在脊背上,两条大腿和胸旁两助相并。他给人缝洗衣服,可以糊口;给人簸米筛糠,可以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支离疏甩着胳膊走来走去不用躲避。国家摊派徭役时,他便因长期残病不用当差;国家发账救济贫病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那些形体残缺不全的人,尚足以养身,享尽天年,更何况那忘记世俗德行的人呢?
[原文]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1]:“凤兮凤兮[2],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3];天下无道,圣人生焉[4]。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5],无伤吾行!郤曲郤曲[6],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7];膏火,自煎也。桂可食[8],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1]接舆:楚国的隐士,姓陆,名通,字接舆。[2]凤:凤鸟,此处喻指孔子。[3]成:成就事业。[4]生:全生,保全性命。[5]迷阳:荆棘。[6]郤曲郤曲:绕弯行走。据陈碧虚《阙误》引张君房本,作“郤曲郤曲”,与上文“迷阳迷阳,误伤吾行”的句法一致。[7]自寇:自讨砍伐。寇,砍伐。[8]桂可食:桂树皮可入药、调味。
[译文]
孔子到楚国,楚国狂人接舆路过孔子的门前唱道:“凤啊,凤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微了呢?来世不可期待,往世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当今这个时代,只能求免遭刑戮。福比羽毛还轻微,不知道摘取;灾祸比大地还重,不知道躲避。罢了!罢了!在人面前以德来炫耀自己。危险啊!危险啊!在画定的地域里行走。荆棘啊,荆棘啊,别妨碍我走路!绕弯走啊,绕弯走啊,别伤了我的脚!”
山木是自己招致砍伐的;膏火是自己招来的煎熬。桂树可以食用,所以遭砍伐;漆树有用,所以遭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