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普米族宗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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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二

张泽洪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中国普米族宗教研究》,是由普米族人熊永翔(奔厦·泽米)所撰写的博士论文为基础修改而成的著作。我与熊永翔的师生之情始于2007年。2007年暑期我到云南考察时,在云南师范大学工作的熊永翔经人介绍找到我,表达出想攻读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中国少数民族宗教方向博士生的强烈意愿。交谈中我了解到,这位在西部“藏彝走廊”特殊生活环境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普米族人,懂得普米、彝、纳西、摩梭、藏、傈僳等多种少数民族语言。我感觉他是一位值得培养造就的少数民族人才。

鉴于普米族是中国人口较少民族之一,新中国成立至今还没有普米族博士,因此,我在《宗教所关于2008年少数民族高层次骨干人才计划指标破格录取熊永翔为博士生的报告》中说:“中山大学招收第一个藏族博士格勒,中央民族大学招收第一个彝族博士巴莫阿依,都曾在国际国内产生良好影响。四川大学也应培养第一个普米族博士,为少数民族高级人才培养作出贡献。”博士招生成绩公布,熊永翔如愿以偿考取。当年,还有来自甘肃的藏族青年学者阿旺嘉措考取了我的博士生。因此,2008年我负责的中国少数民族宗教研究方向,第一次招收到来自西部边疆少数民族的学生。

考虑到熊永翔从小生活在西南边疆普米族社会,有熟悉本民族宗教文化、从小耳濡目染普米族宗教仪式活动的优势,我建议他选择《普米族宗教研究》作为博士论题,并鼓励他以此题目积极申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果然,在他进入四川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第二年,该选题获得了200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立项资助。

中国西南边疆的普米族宗教确是有学术价值的课题,由普米族人自己来研究本民族文化,有着他人不可替代的学术优势。普米族现有人口4.2861万,属中国人口较少民族,主要居住在云南省兰坪县、玉龙县、丽江古城区、永胜县、维西县、宁蒗县等地。另外,在四川省木里藏族自治县、盐源县、九龙县、冕宁县、盐边县等亦有大量的普米人分布,现划归为藏族或纳西族。普米族源于中国古代游牧民族氐羌,是历史上生息于藏彝走廊的古老族群。

普米族虽然是中国西南边疆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但普米族传统宗教韩规教,融摄了藏传佛教、苯教、道教的文化元素,在多元共生的西南少数民族社会,普米族宗教信仰具有多样性的特点,体现出西部边疆多元宗教和谐共存的特质。信仰与仪式历来是少数民族宗教研究的重点所在,在西南边疆普米族的宗教系统里,有着长期传承的经典和祭祀仪式,也有祖先崇拜、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的丰富内容。

《中国普米族宗教研究》以五章的篇幅讨论了普米族宗教文化的主要问题。作者的研究既有藏彝走廊视野的宏观阐释,也有对普米族民间社会长期传承仪式的微观考察。西南氐羌民族都有祖先由北向南迁徙的传说,这与藏彝走廊的自然环境有关。普米族先民为远古时代居住于青藏高原甘青巴颜喀拉山周围地区的古羌人。为寻找更适宜生活的乐土,普米族先民从西北沿着金沙江、雅砻江之间的谷地,逐渐向南迁徙到温暖低湿的川、滇边境地区,逐水草丰茂的地方而居。普米族老人去世后,要举行“释毕戎肯”(“给羊子”)仪式,祭司给死者念《开路经》,将灵魂送回祖先居住地。历史上沿藏彝走廊迁徙的普米人,还保存着皮囊渡江的历史记忆。普米族丧葬举行“释毕戎肯”仪式,祭司指引魂归故地的路线,“到了波浪卷着波浪的大江边,你就骑着皮囊渡过去,再往前进就是普米族祖先居住的地方”。[1]普米族“释毕戎肯”仪式反映普米先民的游牧生活,从普米族传统指路送魂线路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从北向南的迁徙历史。

作者微观考察的“释毕戎肯”仪式生动反映出普米族宗教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等丰富的思想内容。普米人丧葬仪式中“释毕戎肯”旨在为死者指路,祭司为死者指点祖先的名字、交代归宗的路线,并用一只白羊为死者引路。祭司为死者念《开路经》说:

快收拾行装吧,由这只白羊为你领路,回到我们祖先居住的北方。那里有厚厚的白雪,有祖先安息的崩崩木里瓦山。这只白羊是祖先猎获的野羊的后代,它一定对你忠诚,听你的话,把你带回老家。[2]

西南少数民族普遍存在三魂观念,普米族的三魂观念在为祖先指路中有生动表现。普米族《指路经》中归祖的路线有三条,但在普米族先民的宗教观念中,祖先谆谆告诫的正确路线,一定是要选择走中间的一条路。普米族祭祀歌“给绵羊”之一《指路经》说:

你到大岔路口后,你前面有三条路,上条路不能走,上条路是一条花色的路,是天、山、龙神走的路,下条路也不能走,下条路是一条黑色的路,是长甲、爪、掌的动物走的路,要走中间那条路,中间那条路是一条白色的路,是你祖宗走过的那条路,沿着它走就会回到祖先的怀抱。[3]

另一文本的普米族《开路经》说:

再往前走有三条路,低处白色的是野兽的路,走不得;高处黑色的是山神的路,走不得;中间绿色的是普米人的路,尽管走。[4]

《指路经》送灵归祖习俗的产生,其实与普米先民的三魂观念有关。普米先民认为死者的灵魂将分为三个,并有不同的归宿。其中回归祖地的那个魂,必须经祭司指路之后,亡魂才能顺利到达祖地。

普米族丧葬仪礼要念六部经,最后一部就是《指路经》。《指路经》产生于丧葬斋祭仪式,其宗教功能是表达对祖先的安抚,这是西南少数民族祖先崇拜的特殊表现。普米族《开路经》劝慰祖先亡灵说道:

每一个人都会死的。普米族英雄的祖先,在千军万马中杀出杀进,结果也会死去。曾经用铁链拴虎的大力神会死,走路如风吹电闪的快脚神会死,黄金成堆、牦牛遍山的财神会死,美如山茶、洁如白雪的女神也会死。不要再贪恋生前的快乐了,不要再想活转过来了,这里也并不是好地方。它皮甲上长满了虱子也不能脱,战刀上涂满了鲜血也不能解,只有北方才是安乐的故土。快快活活地去吧,跳跳蹦蹦地去吧,唱唱笑笑地去吧。[5]

现居住于云南宁蒗、永胜、丽江、维西、兰坪、中甸等地的普米族,源于古代西部青藏高原羌戎游牧部落集团,历史上曾经历过几次大的迁徙。从云南宁蒗新营盘、永宁两地普米族的送魂路线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普米先民的迁徙历史。云南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通甸乡罗古箐村,有一棵被当地普米族奉若神明的古核桃树,普米人称之为“亡灵的指路树”。这棵已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核桃树生长在罗古箐河的西岸大路旁,核桃树与河两边十多座圆背巨石是普米人为死者指示北上归宗路径的一个站口路标。[6]新营盘普米族的送魂线路从南到北,绕泸沽湖,过永宁,亦经过核桃树下,过川西木里而达青海境内。

熊永翔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普米族宗教研究”,2012年7月经过全国盲审专家评审,鉴定等级为“优秀”。这说明《普米族宗教研究》的成果,已得到国内同行专家的认可。

总之,普米族人熊永翔能站在他者的学术立场,在回顾、总结国内外学者已有成果基础上,运用宗教学、人类学的理论方法,从主位和客位的不同学术视角,对西南边疆普米族宗教作了有意义的研究。虽然研究成果还存在有待改进、深入的地方,但由普米族人完成的这部研究普米族宗教文化的学术著作,能够入选云南师范大学学术精品文库,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公开出版,我乐意为之写序以示祝贺!

张泽洪

2014年3月于四川大学竹林村

(张泽洪: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四川省最具创发力学者、《宗教学研究》执行主编)


[1]《思想战线》编辑部编:《西南少数民族风俗志》,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6页。

[2]《思想战线》编辑部编:《西南少数民族风俗志》,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5页。

[3]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杨照辉译注:《普米族祭祀歌》,云南民族出版社1990年版,第69—70页。

[4]《思想战线》编辑部编:《西南少数民族风俗志》,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6页。

[5]《思想战线》编辑部编:《西南少数民族风俗志》,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6页。

[6]邓铭史:《罗古箐的普米族“亡灵指路树”》,《植物杂志》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