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化建设与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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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长篇小说《新城》

27万字的长篇小说《新城》是2012年大连文艺的又一收获:“该书描写了在建设辽南生态科技创新城的过程中,被开发地——石岭村中以‘倔驴子’为代表的拆迁户,围绕拆老房、终止赖以生存的承包果园合同、分配巨额补偿款等问题,与父母、兄弟姐妹、邻里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及最终矛盾的化解。”这是该书封底所概括的“内容提要”。不过,读完此书,感到上述的概括与该书的核心内容有些偏离。在该书中,围绕拆迁、补偿、分配所发生的矛盾冲突以及最终的化解并不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也不占多数的篇幅,它仅仅是该书的一小部分内容,而且矛盾冲突并不尖锐,化解得也容易。小说的主要内容构成是:叙写了倔驴子和妻子夏雪花以及倔驴子的初恋情人刘曼丽;唐坦和妻子谭娟以及唐坦的初恋情人季月月在房屋拆迁前后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经历;又兼以在拆迁巨额补偿款分配问题上倔驴子、夏雪花一家与倔驴子兄弟姐妹之间的冲突,以及倔驴子的儿子吕蒙与唐坦的女儿唐谭从恋爱到结婚的过程。倔驴子和唐坦是同学,又下乡到一个青年点,还有夏雪花、刘曼丽、季月月等都是当年的知青,小说对当年的知青生活多有回忆,对多年后老知青的聚会多有描写。对知青后代的描写所占篇幅不多。刘曼丽作为倔驴子当年的初恋情人,但却没能与倔驴子结婚,多年以后,她希望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倔驴子的儿子吕蒙,但在夏雪花及家人看来等于“引狼入室”,坚决反对,刘曼丽无果而终,唐坦的女儿唐谭嫁给了吕蒙,倔驴子和唐坦由同学、知青而又联姻成了亲家。小说的结尾是:倔驴子一家决定将回迁剩下的三套房低价卖给了弟妹,至少损失了几十万,而弟妹们却欢呼雀跃起来。石岭村的动迁户在拿到回迁房的钥匙后,经过几个月的装修,陆续搬进了新居。倔驴子的弟妹们办完房屋交易手续后,也开始装修新房子了。石岭村变成了石岭小区,新城的前景无限美好。

从以上的概括描述来看,《新城》是以平实的素材,写实的笔法,客观化的叙述和不无理想化的人物和结尾,展现了辽南地区的生活巨变,歌颂了倔驴子、夏雪花、唐坦、谭娟以及他们的后代吕蒙、唐谭性格中美好的一面。《新城》是一部正规、正统、具有正面意义的长篇小说。

《新城》的优点:第一是由于作者写作态度的严谨、认真、严肃,以及主要采用写实的笔法,造成作品真实可信,不虚假,不做作,不卖弄,作者对平实的素材、生活的事实进行客观的陈述,这是写实主义的方法使然。甚至,写实性的陈述使该小说的很多地方更像纪实文学。第二是人物塑造还是比较成功的,特别是作为主人公的倔驴子给人的印象还是比较深的。他的“倔”劲儿、他的恋土恋家、他的勤劳节俭、他的善良孝顺、他的“大哥”风范等农民品格多具有正面意义。其他人物如夏雪花、唐坦、刘曼丽、季月月等几位当年的知青也都塑造得较好。第三是作品的语言纯洁、规范,多是生活化的,整个作品是传统意义上规规矩矩的长篇小说。

《新城》的不足或值得以后的创作注意或改进的地方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作品在整体上显然缺乏吸引力和魅力,显得平实、普通。从全局看,在每年突破四千部长篇小说的背景下,在广大受众多元接受选择的情况下,在读图和视觉形象的接受以及网络阅读越来越挤占语言阅读和纸质文本的形势下,一部纸质的长篇小说要想让紧张忙碌的读者读完是非常困难的。除非好看、耐读,有“看点”,有“亮点”,或者与众不同,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和迷人的魅力。《新城》恰恰缺乏“看点”,也缺乏与众不同之处。今天的读者越来越挑剔,越来越不好伺候,对小说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将《新城》放在汗牛充栋的长篇小说群里就较难显出它的特别之处、独创之处,而更显得平常和普通。在小说数量激增、数额巨大的形势下,坠入“庸常”是创作者最应该警惕和避免的。作家莫言在斯坦福大学演讲时说:“我想我必须写出属于我自己的,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不但跟外国的作家不一样,而且跟中国的作家也不一样。”这也就是作家的独创和独创精神,我想这一点特别值得《新城》的作者汲取。

小说的吸引力和魅力来自哪里?或者说如何才能做到“好看、耐读”?“好看”的小说需要哪些不可或缺的要素?这当然会是因人而异,不可能有统一的标准。不过,当我们考察不同作家、批评家和读者对此的看法时,还是会发现有些大致接近的看法和要素。比如,莫言心目中的“好看”小说,第一要有好的语言,第二要有好的故事,第三要充满趣味和悬念,让读者满怀期待,第四要让读者能够从书里看到作者的态度,看到作者情绪的变化。在另一个场合,莫言说,好的小说要有深刻的思想,要有精彩的故事,要有令人难以忘记的人物形象,还应该有富有个性的语言和巧妙的结构。我们看到,莫言在演讲或访谈中多次讲到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和好的语言、个性的语言,这就引出了《新城》的第二和第三点不足。

其次,《新城》的故事大概算不上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所以它缺乏吸引力。《新城》的故事太平常、太生活化了。在这点上,它更像生活速写或纪实文学。作家麦家说:“小说归根到底是不能抛开故事的。马尔克斯的自传标题就叫《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讲故事,应该充分相信故事在小说中的地位,某种意义上说你讲不好故事也就塑造不好人物。”莫言在瑞典文学院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讲话中如是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一个小说家要善于讲好的故事、讲精彩的故事、讲吸引人的故事,这是小说家的重要本领之一,也是小说文体的本质属性之一。不管将来的小说创作怎样花样翻新,怎样标新立异,怎样颠覆传统,总还是离不开故事,万变不离其宗。不管作家怎么讲故事,怎么叙述故事,怎么运用新方式、新视角、新口吻,最终的裁定和价值判断要看是否吸引住了读者、抓住了读者。

再次,《新城》的语言缺乏个性,缺乏文学性。作家的叙述语言往往是对经验、事实、材料、个人记忆的客观陈述,虽然是规范、纯洁和标准的语言,但却是少个性、欠鲜活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就使小说失去了个性风采和个人风格。尤为严重的是有些叙述语言不像是小说中的叙述语言,比如第五章“村民大会”的叙述:

人们到了会议室,……村主任王一显,首先传达了市政府《关于石岭地区建设辽南生态科技创新城》的文件精神,具体介绍了建设新城的战略背景,新城的定位标准,新城的政策支持以及新城开发的部署和新城的美好未来。王主任还让大家回去酝酿一下,节后要召开石岭村村民大会,选举村民代表,参与村委会动迁实施细则的制定。……

这段话不像是小说家的叙述语言,倒像是村主任的工作日志。再如第十二章:

动迁的政策家喻户晓。人们有了大老韩的教训,不再挖空心思地栽树盖房了,而是成帮结队地到周边楼群去找暂时安置的地方。石岭村集中改的回迁楼刚刚动工,要明年年底才能竣工。新城围绕“生态”“科技”“创新”的开发建设主导思想,几年后这里要建设成以高端化、国际化为特征的宜居宜商宜智的科技创新示范城、绿色生态示范城和文明和谐示范城。

这段叙述语言更像是政府的发展规划。还有像小说的结尾:

石岭地区正经历着由农村向全新的城市过渡的历史大变革。过不了几年,这里就将崛起一座集生态环保、和谐发展、科技创新于一身的国内一流的新城。

这种“光明的尾巴”完全落入了传统的“窠臼”,是画蛇添足,而且根本不是小说家应有的叙述语言。

《新城》的人物语言比叙述语言要好些,但也显得个性不够。什么人说什么话,从人物对话看出人来,历来是小说人物语言追求的目标。这部小说的人物语言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比如,倔驴子的“倔”劲儿,在小说中虽有所体现,但还不够充分,还应该通过典型的情节、细节,以及人物自身的语言进一步体现他的“倔”,甚至达到一种极致。其他人物的语言就更缺乏个性了。

最后,我还想说本小说在写法上的问题。从整部的行文来看,《新城》写得太拘谨、太正经,没有放开,不够狂放。文如其人。想必作者是一个做人严谨,做事认真之人。但正像当年林语堂的自我言说:“思想本老庄,行为尊孔孟,文章可幽默,做人要认真。”做人严谨认真是当然的要求,但作文却不必太拘谨,可以放达,甚至狂放一些,否则,作品就没有个性了。作家韩少功说,长篇小说是一种“能做出高难度动作”的体裁。《新城》恰恰缺乏这种“高难度动作”,它客观写实有余,想象、虚构不够,缺乏个性化的表达。作家莫言自述道:“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莫言在小说创作中进行了大胆的虚构。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丰乳肥臀》中,我为高密东北乡搬来了山峦、丘陵、沼泽、沙漠,还有许多在真实的高密东北乡从来没有生长过的植物。翻译这部作品的吉田富夫先生到我的故乡去寻找我小说中的东西,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峦也没有丘陵,没有沙漠更没有沼泽,当然也没有那些神奇的植物。我知道他感到非常失望。前几年翻译我的《酒国》的藤井省三先生到高密去看红高粱,也没有看到,他也上了我的当。”正是这种大胆的虚构,给莫言的小说带来了与众不同的品格。虚构除了有胆识,还要有能力,主要是想象能力。莫言认为“一个小说家最宝贵的素质就是具有超于常人的想象力,想象出来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加美好。譬如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作家写出来的大海可能比渔民的儿子写出来的大海更加神奇,因为他把大海变成了他的想象力的实验场”。小说创作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作家想象力的实验场。想象可以弥补生活的不足和乏味,想象可以使小说变得好看而有生气。中国现代文学的著名研究家王富仁教授曾说:“小说是什么?小说是小说作家感受力和想象力的表现。”“一个杰出小说家的重要标志就是他营造的想象中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丰富的世界。鲁迅的小说虽少,但他所营造的世界却是完整的、丰富的。他的小说中的想象世界是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中国社会的第二现实。它不同于中国社会的现实世界,但它与这个现实世界在整体上则是同构的。”“东北作家群营造的世界不是完整的”,“沈从文营造的世界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当代著名作家、学者、北大教授曹文轩也反复强调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的联系和区别。他认为,上帝创造第一世界(现实世界),作家创造第二世界(艺术世界),尽管第二世界与第一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又是完全不同的。“无中生有”、“故弄玄虚”是作家的一种能力,文学就是“无中生有”。这就完全突破了以往传统的“反映与再现”的文艺观,而强调文学的“表现与重构”,这种“表现与重构”是借助想象完成的。希望《新城》的作者在以后的创作中,在写实的基础上大胆地虚构,充分地想象,从而营造出自己独有的艺术世界。

在大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举办的长篇小说《新城》研讨会上的发言,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