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曹植与荆州学
在东汉末年社会急剧动荡的形势下,谋臣武将多投奔有逐鹿之心的军阀,而文人学士则多归附保守一方的牧守。前者形成了一个个割据政权,而后者则形成了一些独具特色的学术中心。所谓荆州学,就是在荆州牧刘表的辖区形成的一个学术中心和学术流派。这个学术流派人数众多,成就斐然,特色鲜明,对后世的学术风气和思想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荆州学派的学者,则不仅在学术思想和文学创作上对曹植有巨大影响,而且在政治上,荆州学者也大多是支持曹植的。
一 荆州学的产生
荆州学派的产生,与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形势有关,也与荆州牧刘表个人的品格有关。《后汉书·刘表传》载:
初,荆州人情好扰,加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表招诱有方,威怀兼洽,其奸猾宿贼更为效用,万里肃清,大小咸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遂起立学校,博求儒术,綦毋闿、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9]
可见荆州学的规模之大。荆州学著名学者王粲著有《荆州文学记官志》,记录了荆州学的规模和成就,其中说:“有汉荆州牧刘君,稽古若时,将绍厥绩,乃称曰:于先王之为世也,则象天地,轨仪宪极,设教导化,叙经志业,用建雍泮焉,立师保焉。作为礼乐,以节其性;表陈载籍,以持其德。上知所以临下,下知所以事上,官不失守,民听无悖,然后太阶平焉。……夫文学也者,人伦之守,大教之本也。乃命五业从事宋衷新作文学,延朋徒焉,宣德音以赞之,降嘉礼以劝之,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有余人。”[10]这里对刘表有点美化。刘表固然是著名学者,对学术教化有兴趣,但其时士人前往荆州,避难的成分多,因慕名而接受延请的成分少,因而,荆州学术中心是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条件下的产物。随着刘表的去世,荆州的易主,这个学术中心便解体了。但它当时的规模相当大,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作出了很大的成绩,则是确定无疑的。
由记载可知,当时前往荆州避难的士人很多,但真正能够从事学术活动的人并不太多,据考证,荆州学派主要学者有:宋忠、綦毋闿、颍容、赵岐、王粲、邯郸淳、隗禧 、赵戬、杜袭、赵俨、繁钦、裴潜、司马芝、韩嵩等。建安十三年,曹操据有荆州,这些人大都归附曹操。
二 荆州学的特点
由于荆州学派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人们对于它的探讨、研究已经很多,对于它的特点的研究也已经比较深入细致,并且取得了较为一致的意见。总括起来,荆州学有两大特点。其一,荆州学派是一个颇具时代特色的学派,其总的倾向是以古文经为主,较之郑学,它是一种简易的义理学。其二,荆州学派是一个带有浓厚的星占谶纬色彩的学派。王志平在《中国学术史》中概括荆州学的特点说:“看来,荆州学派是想以一种简易的章句之学来解释经文,因而荆州之学与‘质于辞训’的郑学亦不相同。相比之下,荆州学派较之郑学仍是一种简易的义理学派。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云:‘则荆州之士踔跅不羁,守故之习薄,创新之意厚。刘表后定,抹杀旧作;宋、王之学,亦特立异。’”[11]荆州学具有明显的过渡色彩,它既继承了两汉经学的某些特点,又开启了魏晋玄学,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具有枢纽地位。王志平说:“刘表的《后定丧服》及《易章句》是一种简明的经学学说。从其《周易章句》来看,是象数与义理的某种综合。”[12]刘玉建也认为:“宋忠解《易》的宗旨是阐明义理,其重视义理的《易》学特征是显而易见的……他并不排斥象数,他论及象数的目的在于帮助人们加深对义理的认识。两汉易学发展到宋忠时代,以郑玄、荀爽为代表的象数易学,已经暴露出拘泥于象数的泥淖而难以自拔的困境。作为荆州地区学界领袖的宋忠,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为了摆脱这一困境,宋忠果断地改变了以往易学旨在探究经文与象数之间联系的易风,而致力于对经文所蕴含的微言大义的通俗解释。”[13]荆州学者曾遍注五经,但由于史籍失载,其详细情形后人已难以考知,可以设想,王粲作为荆州学派的重要成员,他从蔡邕那里接受的王充和赵晔的学说也一定在这里流行,其中包括《韩诗》说。
荆州学派取得了重大学术成就,成为由两汉经学向魏晋玄学转变的桥梁。它对魏晋南北朝学术和文化的影响有两条线:一是王肃,一是王弼。王肃不仅从他父亲王朗那里继承了王充的学说,而且还亲向宋忠问学。《后汉书·王充传》章怀注引《袁山松书》曰:“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14]又《魏志·王朗传》载王肃:“年十八,从宋忠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又说:“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其所论驳朝廷典制、郊祀、宗庙、丧纪轻重,凡百余篇。”[15]由于王肃在经学上的卓越成就,也由于他与司马氏的特殊关系,两晋南朝的经学主要就是采用王肃之说。蒙文通在其《经史抉原》中说:“变汉儒之学者,始于刘表,大于王肃,而极于杜预、王弼、范宁、徐邈。刘表在荆州,綦毋闿、宋忠、司马徽诸儒,为《五经章句后定》,是反康成异汉说者,莫不渊源于荆州,而子雍其最也。杜预、韦昭而下,集解之风大昌,莫不检取众家之长,而定一是之说。专家之学息,而异说纷起,江左以来,遂滔滔莫之能止。”[16]
王弼是王粲的继孙,刘表的外曾孙,所以王弼既有家学渊源,又接受了荆州学派的学说,他适应学术潮流演变的大趋势,抛弃章句之学和象数之说,纯用义理解经,完成了从两汉经学向魏晋玄学的转变。王瑶说:“王弼是王粲之孙,与刘表、宋忠皆有特殊关系;家学渊源,又得蔡邕的藏书,可知王弼《易学》,正由宋忠《易》及《太玄》之学发展而来。只是他摈落爻象,专门附会义理,注重性与天道的抽象哲理,逐开一代风气而已。以前汉人说《易》,无论异同,皆宗象数,所以管辂以《易》卜休咎,钟会标《易》无互体之说,皆与王氏不同。至王弼标‘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之旨,才余家尽废,大畅玄风,始创玄学的根基。”[17]由此可知,荆州学在中国古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上,处在承上启下的重要历史地位,它的学术品格,也基本上代表了建安时期学术活动的特色。
三 曹植和荆州学的关系
曹植性格简易洒落,不拘小节,在日常行为上,他厌烦那些严肃呆板的所谓礼法之士;在学术上,他鄙视那些死守章句的“世儒”。《魏志·邢颙传》:“是时,太祖诸子高选官属,令曰:‘侯家吏,宜得渊深法度如邢颙辈。’遂以为平原侯植家丞。颙防闲以礼,无所屈挠,由是不合。”[18]又《崔琰传》,说崔琰“就郑玄受学”“时未立太子,临淄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访于外。唯琰露板答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植,琰之兄女婿也。”[19]当时郑玄弟子遍布朝野,却没有发现曹植与他们友好交往的记载。所以,曹植喜爱与接受荆州学,正在于荆州学派的学术品格与他的性情爱好相合,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当然,荆州学者数量很大,流品也很杂,单就归附曹操者而言,也是如此。而曹植所交往的,往往是那些“不护细行”的艺文之士,典型者如王粲、邯郸淳,而这两人都是荆州学派的重要人物。曹植与王粲的关系十分密切,二人实有师生之谊,曹植在《王仲宣诔》中说到这种关系:“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庶几遐年,携手同征。如何奄忽,弃我素零。”关于曹植与王粲的师承关系,后面将专文论述。曹植与邯郸淳的关系也相当密切,《魏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说:“于时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于植,而淳屡称植材,由是五官将颇不悦。”[20]邯郸淳曾做过曹植四年的幕僚,彼此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有《赠吴处玄诗》说:
我受上命,来随临淄。与君子处,曾未盈朞。见召本朝,驾言趣期。君子重离,首命于时。饯我路隅,赠我嘉辞。既受德音,敢不答之。余惟薄德,既局且鄙。见养贤侯,于今四祀。既庇西伯,永誓没齿。今也被命,义在不俟。瞻恋我侯,又慕君子。行道迟迟,体逝情止。岂无好爵,惧不我与。圣主受命,千载一遇。攀龙附凤,必在初举。行矣去矣,别易会难。自强不息,人谁获安。愿子大夫,勉篑成山。天休方至,万福尔臻。[21]
此诗当作于黄初元年,曹丕即帝位,召邯郸淳入朝,邯郸淳“瞻恋”曹植,却又不得不往,可知他与曹植关系非同一般。邯郸淳多才艺,史载他“博学有才章,又善《苍》、《雅》、许氏字指”,则曹植在书法上的造诣当主要受他的影响,或说得他的传授。《全隋文》收有隋炀帝《叙曹子建墨迹》:“陈思王,魏宗室子也。世传文章典丽,而不言其书。仁寿二年,族孙伟持以遗余。余观夫字画沈快,而词旨华致。相像其风仪,玩阅不已。因书以冠于褾首。”[22]可知曹植在书法上也有很深的造诣。邯郸淳又是俗文学的专家,著有《笑林》,曹植喜爱民间文学,应当也受到他的很大影响。
荆州学领袖宋忠,亦于建安十三年归于曹操,但他此后的行迹竟不见于记载,大概这位博学多智的老学者洞察曹操集团内外矛盾错综复杂,故而括囊不言,守静无为,明哲保身,但他最终也没有摆脱被杀头的命运。《魏志·武帝纪》:“(建安二十四年)九月,相国钟繇坐西曹掾魏讽反免。”裴注引《世语》曰:“讽字子京,沛人,有惑众才,倾动邺都,钟繇由是辟焉。大军未反,讽潜结徒党,又与长乐卫尉陈祎谋袭邺。未及期,祎惧,告之太子,诛讽,坐死者数十人。”[23]在这个事件中,许多来自荆州的人士,如宋忠及其子、王粲的两个儿子、荆州降将张绣的儿子及曾避难荆州的刘廙的弟弟刘伟都被处死。关于这些荆州人士被杀的原因,《魏志·刘廙传》裴注引《廙别传》说:“初,廙弟伟与讽善,廙戒之曰:‘夫交友之美,在于得贤,不可不详。而世之交者,不审择人,务合党众,违先圣人交友之义,此非厚己辅仁之谓也。吾观魏讽,不修德行,而专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此直搅世沽名者也。卿其慎之,勿复与通。’伟不从,故及于难。”[24]按这里的说法,魏讽之败,是因为他专以交结为务而不重德行。今人贺昌群在说到宋忠罹难之因时也说:“荆州之学,不循旧辙,多张新帜,宋忠实其间之巨子也。忠子与魏讽谋反被诛,其事乃政治之借口,前节已述之,盖亦预于新思潮之流,遭时之嫉,而与讽等同难者也。”[25]同具新潮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作风,是他们交结的原因,却不是他们罹难的根本原因。《蜀志·尹默传》裴注引《魏略》曰:“其(宋忠)子与魏讽谋反,伏诛。魏太子答王朗书曰:‘昔石厚与州吁游,父碏知其与乱;韩子昵田苏,穆子知其好仁。故君子游必有方,居必就士,诚有以也。嗟乎!宋忠无石子先识之明,老罹此祸。今虽欲愿行灭亲之诛,立纯臣之节,尚可得也?’”[26]州吁者,孽子弑嫡以取国者也。则魏讽之狱,其性质已很明白,这些来自荆州的人士,与曹植过从密切,甚或支持曹植争立太子,所以曹丕捏造罪名,将他们一网打尽,其用意正与曹操杀杨修相同。所以,当曹操听说王粲二子也被杀以后说:“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可见曹操、曹丕父子在这件事上是心照不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