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曹丕的性格和行为
曹丕作为长子,在立太子问题上具有先天的优势,但他的性格和行为,却使曹操产生了疑虑,而在特殊情况下曹操又不得不选择了他。
一 淡漠的亲情
前文已经提到,曹丕与孔融关系密切,他在道德观上深受孔融的影响,而孔融又是通过蔡邕而接受王充的思想观念的。人们在讨论曹丕的文学理论的时候,也大都认为曹丕在文学观念上受到王充的影响,那么,从根本上说,曹丕在世界观上深受王充“气自然论”的影响,这个影响的主要渠道就是通过蔡邕和孔融,“气自然论”在伦理道德上的表现就是亲情的淡薄。曹丕有文士气质,有多愁善感的禀性,对朋友对臣下有时表现出很真挚的情感,但他对自己的至亲却表现得很淡漠,甚至很绝情。首先看他对父亲曹操。曹丕对父亲表面上很恭敬,有时为了讨父亲的欢心和众人的赞誉,也能痛哭流涕,其实他对父亲的情感很淡漠。曹操在《宣示孔融罪状令》中说到孔融的一条罪状:“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魏志·邴原传》裴注引《原别传》说:“太子燕会,众宾百数十人,太子建议曰:‘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人纷纭,或父或君。时原在座,不与此论。太子咨之于原,原悖然对曰:‘父也。’太子亦不复难之。”[17]曹丕的问题与孔融的言论何其相似,从文意来看,曹丕并不同意邴原的观点。曹操刚刚去世,曹丕便听乐、纵猎、纳女、征伐,孙盛评曰:“魏王既追汉制,替其大礼,莫重之哀而设飨宴之乐,居贻厥之始而坠王化之基。及至受禅,显纳二女,忘其至恤以诬先圣之典,天心丧矣,将何以终?是以知王龄之不遐,卜世之期促也。”[18]
再看曹丕与母亲卞氏的关系。《魏志·武宣卞后传》载:“文帝为太子,左右长御贺后曰:‘将军拜太子,天下莫不欢喜,后当倾府藏赏赐。’后曰:‘王自以丕年大,故用为嗣,我但当以免无教导之过为幸耳,亦何为当重赐遗乎!’”[19]这话初看上去是谦谨,但若联系到丕、植争立太子之事,则卞氏对曹丕的态度便可以窥知了。曹丕即位不久,就下诏说:“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孙盛评论此事说:“夫经国营治,必凭俊哲之辅;贤达令德,必居参乱之任。故虽周室之盛,有妇人与焉。然则坤道承天,南面罔二,三从之礼,谓之至顺。至于号令自天子出,奏事专行,非古义也?昔在申、吕,实匡有周。苟以天下为心,惟德是杖,则亲疏之授,至公一也,何至后族而必斥远之哉?二汉之季世,王道陵迟,故令外戚凭宠,职为乱阶。此自时昏道丧,运祚将移,纵无王、吕之难,岂乏田、赵之祸乎?而后世观其若此,深怀酖毒之戒也。至于魏文,遂发一概之诏,可谓有识之爽言,非帝者之宏议。”[20]此论当然比较允当,其实曹丕发此诏,不过是借公义发泄对母亲疼爱、支持曹植的不满。又《世说新语·贤媛》说: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21]
曹丕的做派固是无耻之极,令人不齿,卞后的咒骂也实在饱含毒恨,看来母子积怨已久,卞后的怒恨非因一时一事。
曹丕与兄弟的关系更是他受后人讥议的原因之一。在立为太子之前,他使用各种手段,算计自己的胞弟;刚刚继承王位,便驱迫众兄弟就国,完全不顾念骨肉亲情。称帝以后,先是数次寻找借口迫害自己的胞弟曹植,甚至欲除之以泄其愤,幸亏卞太后干涉,曹植才免于大难。接着又毒死骁勇善战、在争立太子事件中支持曹植的胞弟曹彰。《世说新语·尤悔》中载: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22]
这当然是后人的追叙,因为曹植在太和三年才封东阿王,但这个记载应该是可信的,这看曹植的《赠白马王彪》诗即可知。曹丕为了提防诸弟,不授诸弟任何职事,宁可委任外姓。诸弟虽为王侯,实同囚徒。《魏志·武文世王公传》陈寿评曰:“魏氏王公,既徒有国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号靡定,大小岁易;骨肉之恩乖,《棠棣》之义废。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裴注引《袁子》曰:“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既违宗国藩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23]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儒学的衰落,自然主义思潮的流行,影响及于伦理道德领域,君臣、父子、夫妇三伦败坏。所以曹丕之亲情淡薄,也是社会思潮影响的结果,并非全出于个人性格。
二 放诞的行为
沈德潜说:“子桓诗有文士气。”实际上,长期以来,人们把曹丕的角色主要定位在“文士”而不是政治家或皇帝,这就使人们对曹丕的评价有些含混不清,甚至远离了实际。因为同一件事,放在文士身上与放在政治家或皇帝身上,其意义是大不相同的,因而其评价也是有很大差异的。如曹丕《与吴质书》所述: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鹜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24]
如果作为文士,这确实是一种充满雅趣的行为,如果作为未来的皇帝或政治家,则这种行为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放纵享乐的生活。傅玄说“魏文慕通达”,大概在曹操去世之前,他碍于父亲的严明以及实际的政治利害,还只能矫情自饰,不敢公然放纵,但即便如此,他对声色玩好的追求也时见记载。其《答繁钦书》,津津乐道于歌女王琐的美色和技艺,显得相当轻浮和贪欲。又《魏志·钟繇传》裴注引《魏略》曰:“后太祖征汉中,太子在孟津,闻繇有玉珏,欲得之而难公言。密使临淄侯转因人说之,繇即送之。”[25]曹操去世以后,曹丕便无所忌惮了。父亲刚刚死去,他便悉取其宫人以自侍;父死不到半年,他便治兵征伐;途中驻军于谯,“设伎乐百戏”;出征期间,数行射猎;在受禅之际,又接纳汉献帝奉送之二女。又《吴志·吴王传》裴注引《江表传》曰:“是岁(建安二十五年)魏文帝遣使求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瑇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吴臣以其所求非礼而欲拒绝,孙权说:“彼所求者,于我瓦石耳,孤何惜焉?彼在谅闇之中,而所求若此,宁可与言礼哉!”[26]皆具以与之。曹丕的这些行为,颇类似于后世的隋炀帝杨广,曹操明察秋毫,“难眩以伪”,他在立太子问题上迟疑不决,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曹丕的“通达”行为,也是社会思潮由以促成之,并非全出于个人天性。
三 平庸的政治才能
曹丕有文人的小聪明,却无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他在称帝前无所建树,称帝后也仅能守成。田余庆先生说曹丕称帝后只做了三件事:一是迫害兄弟,二是捉弄汉献帝,三是两次广陵之役,而这两次广陵之役也不是为了征伐吴国,而是为了镇抚青、徐两地豪霸的骚动。情况确是如此。如果说他做了什么对魏国政权的巩固有意义的事情的话,那就是在他做皇帝之前,听从陈群的建议,建立九品中正制,将世族名士的政治特权用法律制度的形式确定下来,使得魏国政权取得世家大族的拥护,从而保证了曹丕夺取汉政权活动的顺利实施及此后曹魏政权的稳定。此外,曹丕的政治品格几无可取,倒是有许多作为政治家和皇帝的致命弱点。
(一)无宏规远图,却喜卖弄小聪明
在《典论·自叙》中,他十分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各种技艺,而这些技艺无关于治国安民。在现实生活中,曹丕更是如此,《魏志·文帝纪》裴注引《魏书》曰:“(黄初二年)十一月辛未,镇西将军曹真命众将及州郡兵讨破叛胡治元多、卢水、封赏等,斩首五万余级,获生口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河西遂平。帝初闻胡决水灌显美,谓左右诸将曰:‘昔隗嚣灌略阳,而光武因其疲弊,进兵灭之。今胡决水灌显美,其事正相似,破胡事今至不久。’旬日,破胡告檄到,上大笑曰:‘吾策之于帷幕之内,诸将奋击于万里之外,其相应若合符节。前后战克获虏,未有如此也。’”[27]
(二)心地狭隘,不能容人
曹植曾有夺嫡之议,曹彰在此问题上倾向曹植,曹丕杀曹彰,迫害并一度想除掉曹植。严防诸弟,不准他们朝见,不准他们相互通问。凡在争嫡之事中支持或倾向曹植的人,后来大都遭到杀害。魏讽一案,倾向曹植的荆州人士被一网打尽;曹丕即位魏王之初,即杀掉曹植的密友丁仪、丁廙兄弟。此后,他找各种借口,除掉曾经倾向曹植的人。《魏志·杨俊传》载:“初,临淄侯与俊善,太祖适嗣未定,密访群司。俊虽并论文帝、临淄才分所长,不适有所据当,然称临淄尤美,文帝常以恨之。黄初三年,车驾至宛,以市不丰乐,发怒收俊。尚书仆射司马宣王、常侍王象、荀纬请俊,叩头流血,帝不许。俊曰:‘吾知罪矣。’遂自杀。众冤痛之。”[28]可见曹丕缺乏做政治家或皇帝的基本素质。
(三)随心所欲,拒谏饰非
曹丕颇具亡国之君的特征,多小才小技,无雄图大略;著书立说,是非凿凿,及乎行事,任性随情,且又拒谏饰非。《魏志·文帝纪》载,曹丕即魏王位不久即欲治兵南征,度支中郎将霍性劝谏,认为创业之始,不宜轻动干戈,以免引起凶扰,曹丕大怒,竟令刺奸考杀之。黄初元年,“长水校尉戴陵谏不宜数行弋猎,帝大怒,陵减死罪一等”[29]。
(四)事出于私,不明大义
与上一点相联系,曹丕作为皇帝,不能从国家与公义出发考虑和处理问题,反而纵其私欲,遂其私心。《魏志·鲍勋传》:“太子郭夫人弟为曲周县吏,断盗官布,法应弃市。太祖时在谯,太子留邺,数手书为之请罪。勋不敢擅纵,具列上。勋前在东宫,守正不挠,太子固不能悦,及重此事,恚望滋甚。”[30]曹丕称帝后,竟借故杀之。在曹丕争立太子的过程中,凡是为他说好话的人,不管人品、才能如何,后来都得到提拔、重用。《魏志·桓阶传》:“时太子未定,而临淄侯植有宠。阶数陈文帝德优齿长,宜为储副,公规密谏,前后恳至。”后“文帝践阼,迁尚书令,封高乡亭侯,加侍中”[31]。贾诩曾是李傕、郭汜及张绣的谋士,董卓死后的长安大乱,贾诩实为谋主,其罪不下于董卓;宛城之役,张绣杀曹操之子及从子,贾诩也应负其责。贾诩后来随张绣降曹操,只因在曹操询问立太子之事时说了有利于曹丕的话,曹丕一即王位就任之为太尉。吴质不过是一个奸险倾邪、恃势放恣的小人,只因为曾帮助曹丕对付曹植,“及魏有天下,文帝征质,与车驾会洛阳。到,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军事”[32]。如此用人,则曹丕不能一统天下,是毫不奇怪的。
四 权力的追逐
曹丕虽然没有雄志大略,但他工于心计,知道怎样伪装自己,算计别人。在争立太子的过程中就明白无疑地显示了这个特点。首先,他以吴质为谋主,与曹植正面交锋。《魏志·陈王传》裴注两引《世语》,叙说曹丕用吴质之计,对付曹植,蒙骗曹操的事。又《陈王传》载:“(建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太祖以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罢之。”裴注引《魏氏春秋》曰:“植将行,太子饮焉,偪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33]这也可以说是曹丕对曹植的致命一击。其次,讨好曹操左右及宫人使之为己关说。《陈王传》说曹丕“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交好大族名士,尤其是曹操手下掌权者,取得他们的支持。大致从东汉中晚期开始,大姓名士便掌握着国家的政治和文化命脉,曹操掌权后,虽对大姓豪族采取压制和打击态度,但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难以动摇,曹操认识到这一点,曹丕也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曹操最终不得不利用和依靠世族名士,而曹丕要获得太子之位,也只能交好大姓名士。荀彧为曹操第一谋士,“文帝曲礼事彧”。荀攸“常谋谟帷幄”,是曹操得力谋臣,“攸曾病,世子问病,独拜床下”。陈群“在朝无适无莫,雅杖名义,不以非道假人。文帝在东宫,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钟繇为曹操心腹重臣,曹丕数赠物件以交好之。这些人都出于颍川大族,其本身又是大名士,曹丕交好这些人,对于确立太子之位至为关键。此外崔琰、邢颙都是河北的大名士,贾诩是陇西名士,也都为曹丕说好话,支持曹丕为太子。从学术派别方面,大致而言,荆州学派支持曹植,郑学、关中、河东三派支持曹丕。
如果说,曹丕的性格和许多言行让曹操对选曹丕为太子感到担心和犹豫的话,那么曹丕能交好大姓名士、取得他们的支持是使曹操最终下定决心立之为太子的根本原因,因为大姓名士的支持是曹魏政权稳固和延续下去的根本保证,而曹植就缺少这一点。
曹丕没有大志远图,却有强烈的权力欲,他不择手段地追求权力,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欲望。《魏志·辛毗传》裴注引《世语》说:
毗女宪英,适太常泰山羊耽,外孙夏侯湛为其传曰:“宪英聪明有才鉴。初文帝与陈思王争为太子,既而文帝得立,抱毗颈而喜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34]
史称曹操“知人善察,难眩以伪”,曹丕的性情和前后作为,曹操肯定有所觉察,所以才在主意已定的情况下,产生了改立曹植的想法,虽然因为曹丕获得了大姓名士的支持而最终选择他为太子,但辛宪英的预言也许正是曹操所担心的,所以曹操临终之际,可能又改变了主意。《魏志·任城王传》:“太祖东还,以彰行越骑将军,留长安。太祖至洛阳,得疾,驿召彰。未至,太祖崩。”裴注引《魏略》曰:“彰至,谓临淄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35]可见曹操立曹丕为太子,是满怀疑虑的,否则,以曹操之英明,也不会因此事而遍访群臣。其临死前急召曹彰,很可能像曹彰所说的那样,是要嘱咐曹彰辅佐曹植即魏王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