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文学的民间传播与文学观念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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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口传时期的文学时空形态

口传时代文学创作、传播和接受的即时性,使文学的实现局限在面对面的口耳在场中进行,文学叙事要以混沌的时空认知和线索铺展,塑造文学神秘的天空,以朴素浑然的宇宙想象即时性地表达一种人生愿望和基于现实时空的情绪。没有现实时空间隔去沉淀、集聚、附加文学意义和价值,时空的短暂在场促使时空想象的无限扩展,文学浑然于社会文化的原始形式中,以粗朴的文学形态口传于民间社会。没有纸质文学的理性因素和故事线性展开的时空逻辑,故事的叙述带着本源的含混性和形象生动性,其想象力的瑰丽多彩不单是故事的曲折跌宕,还以瑰丽的时空感知和时空塑造成就了文学永久的思维魅力和情感向往,也给今天的文学铺垫了一个坚实博大的历史想象空间。

以叙事捕捉时空,以想象再造时空,时空想象本身的美完全可以进入人类审美大厦的核心结构中。营造时空的各种手段为文学审美经验的积淀和文学思想的形成铺展着广阔的道路,展现着无限的人类生存的精神空间,表达着人类认识自然和思考自身的演进轨迹。在这个方面,追溯小说的起源,考察古典小说的叙事手段和艺术构成,会清晰地凸显时空叙事在文学演变发展中的线索。

许多带着口传和话本性质的古典小说,主要是通过梦境和求仙遇仙经历来对时空颠倒重组,以达到故事腾挪有致,趣味横生,达成神秘奇幻或感伤宿命的艺术效果。这种小说基于口传,长于发挥即时的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说话中来的传奇小说就偏重传奇性,轻视或者无意遵循时空线性演进的生活逻辑和叙事时空逻辑。编织一个梦幻和现实相互映衬交织的图景,在梦与现实的互通和凡间与仙境的时空转换中,试图消除自然空间的阻隔和不可逆转的线性时间制约,渗透着朦胧朴素的颠覆必然性和一成不变约束的意识。在这些小说里,时空的转换与个体命运遭际密切关联,决定着人物一生的苦辣酸甜,情节上通过借助巧合和奇遇进行跨越时空的种种追寻,包含着对个体生命的好奇与敬畏。日常中被压抑的人性欲望在奇幻的时空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复苏,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存体验与时空认知,为中国小说的艺术画廊增添了瑰丽的色彩。

其时间错位主要有两种情况,第一是“梦中一生,现实一瞬”。在描写梦境的小说中,时间与空间多是传奇叙事和审美构成的基本要素,时空承担着基本的组织情节的作用,作者借梦来阐释人与社会的关系,表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或表达着富贵如浮云、人生若梦的无奈与惆怅。比如经典话本小说中《枕中记》的黄粱一梦,《南柯太守传》的南柯一梦,对后世创作中时空观念运用的影响深远,并转化成民族文化生活对现实人生的意象性描述,至今仍被津津乐道。梦的主人公都是在梦中享尽富贵荣华,历尽了官场的斗争倾轧,最后依旧醒来回到现实中。梦境干预叙事时间,时空转换构成楔子和纽带。梦境中的时间跨度非常之大,但从入梦到梦醒的时间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枕中记》中,卢生在邸舍得到道士吕翁授给囊中枕头后,目昏思寐,当时主人正在蒸黍米做饭,到梦醒时分,“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11]《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二友扶生归家,令卧东庑下,而自秣马濯足以俟之。生就枕,昏然若梦……”梦醒之后“见家之僮仆拥蔧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12]通过漫长与短暂的对比展示了奇异的传奇体验。短暂的梦境成为人物今后生活的转折点,特殊异常的梦境给人留下深刻的影响,足以使卢生与淳于棼最终从中大悟,改变了孜孜以求功名的心态并且弃绝酒色。

有的小说中,颠倒错乱年代,将相距千百年之久的人物置于同一时空,古今人事杂糅拼贴。梦境可以时空无常、超常,成功地组织巧合,突破因果逻辑和速度、距离限制。这样可以完全把时空点交给偶然性遇合,情节中人物的重逢或离别,失散,寻找,求助等有了情理逻辑的依托。有的巧合在许多情况下还可以借助占卜、兆头、神话、卦书等方式,是对未来时间作出预测。这类小说写出了梦境的虚幻,以梦境与现实的时间落差,形成心理感受的奇异和审美陌生感。之所以能在历代文学演进中都有一席之地,给人以遐想思考,在于它们写的是梦,这梦却是现实的延伸和映照,是个体生命的寄托和希冀,同样表达了浓郁的人文情怀。比如著名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小说末尾杜十娘投江自尽后,描述了这样一个梦:“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装束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始终。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13]先让柳遇春捞到宝匣,然后又让他梦到十娘告知是她托渔人送的,这就将梦与现实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说时间的颠倒和恣意组合,给人以时光流逝,永不逆转,人生如梦的虚幻和感伤。那么空间的变换就造成情节曲折跌宕,特别是异域境界的变换,加强着世事沧桑的人生感怀。唐代传奇名篇白行简的《李娃传》[14]中荥阳生初与李娃相遇交欢于李娃宅第,而后中计被骗于郊外崔尚书宅,重病被弃,卖唱于凶肆,被父鞭笞于曲江西杏园东,复遇李娃于其宅,养伤备考于北隅隙院,其后应试得授成都府参军,终与李娃完婚于成都剑门,数载之间尝遍荣辱。悲喜交加的浮沉人生,不同空间的推移对比,使人物在忽而春风得意,忽而穷困潦倒的变换中,不同人物之间相交,岔开,再相交,再岔开,或走向渐行渐远的分离,或走向重归原点的团圆,产生一种特殊的悲剧效果。古典小说,特别那些久传民间的故事原型,从不遵守现实空间的束缚,空间境域的变换是在虚幻和现实中间,恣意沟通延伸于现实之外,纵向拉长空间,上天入地,神游八荒,打通仙界、人间和幽冥三界,既可以漫步云端,也可以游历地狱,构成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奇幻的想象所产生的审美张力,一直成为民族文化意识的载体和民间审美心理的寄托。这些古人创造的奇幻空间,有华丽的神仙府第,也有阴森恐怖的地域,瑰丽奇妙的海外世界,等等。

有的小说通过写人的形神错位分离,来实现空间的跳跃切换。要么写人死而复生,其魂魄游历地狱;或者是肉身仍活,但身与魂已分离,使一人可以同一时间分属不同空间。描写梦境是实现空间自由转换的捷径。梦中人的神思精魂可达千里之外、万里之遥。梦境中人和物的空间位置变换腾挪,不同寻常,并且空间体积大小可以任意变化,通常是以小容大,体现其超常的魔幻色彩。梁吴均的志怪小说集《续齐谐记》[15]中“阳羡书生”一篇写书生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书生“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又于口中吐一女子,而女子于口中又吐出一男子,离奇之极。

第二是“仙境一瞬,人世三生”。时间叙事体现在中国古代寻仙遇仙故事中。这些故事一个突出的共同特征是,和仙人共处的短暂过程与人世间的沧桑变幻形成强烈对照。故事结局抖搂的时间差是所有情节中最扣人心弦的关口。“这类故事的新奇动人之处,不在凡人遇仙,而在凡人进入仙乡短暂停留之后所感觉到的时间观念的巨大差异。”[16]山中一日,相当于世上的三个月、一年、十年,甚或千年,这是仙界与人间的时间流逝速度不一样而致。山中的桃树开花结果的速度异于凡间,也是仙界时间品质使然。营造的这种天地相隔和对仙境的想象,在朴素中涵养着人类永恒的思考:从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流,无物常驻”,昼夜更替,四季循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时间赋予人的感受实际上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类在此基础上进行创造和加工形成的观念。而赋予时间以仙境的空间形式,相比人类建构在物理学和生物学基础上的所谓科学时空感知,对人类生存的意义和心灵的观照并不能有价值高低之分。当今高速发展的科技文化背景下,人类思考如何解决文明悖论,重新考察科学与艺术的关系,呼唤救赎心灵的原始情绪来重建文学的文化使命,这些朴素的时空想象和艺术幻想给人类文明构建模式以有益的启发。

鲁迅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史时认为:“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抑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17]随着社会生活的日益丰富,社会文化的不断进步,人们的时空体验也不断演变和丰富,日益去掉附着在时空上的神仙鬼怪的魅影,追求时空组合的心理落差美。话本小说开始逐步脱离口传的随意散漫,刻印书籍成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文化活动,小说叙事必然更加讲究时空布局对情节发展的重要性。于是,中国小说才逐步达到“甚异其趣”的境地。

民间的时空体验是素朴直观的生命体验。口传时期,民间没有文字甚至没有过多抽象的语言来描述观天象、感四时的时空观念,对外界物质空间是直观性的认知。赋予时空认知上的感悟,以民俗文化的形式进入民间生活空间,并在民俗生活中获得地位和现实价值。没有社会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视野中形而上思考中的时空观念,民俗生活中的时空有着即时性和现场性特征。历史在信息口耳相传的民间缺少观念性的形态,历史的真实在民间没有实际的意义,与当下生活的关联仅仅存在于即时性的娱乐和戏谑中。即时的生产劳动节律、当前生老病死的原始生命状态以及直接关联的物候、环境和四季更迭规律,成为民间时空认知的主要来源。因此,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的时空叙事,所塑造的时空形象既具有所谓的元叙事特征,也具有更为纯粹生动的艺术本源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