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狂题材与人物型不可靠叙述

伊恩·麦克尤恩的成名是伴随着对传统题材和既定伦理的反叛开始的，他为此得到了一个绰号：“恐怖伊恩”（Ian Macabre）。在他早期的小说中，对于阴暗、极端题材的偏好是其最突出的特点，故事短小精悍，情节场景封闭，社会背景、时代特征退隐于幕后，而任由书中人物在其间上演一幕幕疯狂之举：乱伦、虐恋、变态、残杀，似乎“惊悚”就是这一时期的麦克尤恩想要带给读者的第一感觉。初登文坛的麦克尤恩从短篇小说的创作开始，先后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与《床笫之间》，随后转入长篇小说的写作，《水泥花园》和《陌生人的慰藉》是他在这一阶段的初步尝试。

可以说，麦克尤恩从一开始就与不可靠叙述结下了不解之缘。作为他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与大多数作家的处女作一样，在很大程度上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息息相关——这些小故事中暗藏着年轻的麦克尤恩体味青春和感悟成长的影子；然而，与此同时，这些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如此畸形，情节如此疯狂，以至其字面的意义与实际的意义都脱离开来：作者写乱伦而不显色情，写虐杀而不显残忍，在这样有意制造的不可靠叙述背后，读者接受的并非疯狂惊悚的情节本身，而是人性中相悖的心理真实。而在接下来的《床笫之间》中，这种对心理真实的不可靠叙述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脱去了青春期稚嫩的外壳，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故事对于人性中阴暗面的挖掘达到一个新的深度。随着不可靠叙述手法的多样化，小说中涌现出了更多偏离社会常规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则成为作者以疯狂的题材反映人性的重要手段。

《水泥花园》和《陌生人的慰藉》是麦克尤恩最早的两部中长篇小说，二者篇幅并不算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是麦克尤恩此前创作的短篇小说的变形，在叙述手法和情节安排上的传承痕迹清晰可见。二者同样体现了“恐怖伊恩”的典型特色，疯狂与惊悚的程度不亚于短篇小说。《水泥花园》是以十四岁的杰克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小说，麦克尤恩借助这一少年叙述者之口，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成人缺场的世界，四个孩子在孤岛般封闭的环境中演绎了一出俄狄浦斯式的深层寓言。与他前期的短篇小说相似，《水泥花园》中的叙述者和人物也与读者保持了相当大的叙述距离，麦克尤恩通过杰克这一不可靠的叙述者，为读者呈现出一个疏离的、静态的、充满不真实感的世界，同故事中筑起的水泥平台一起，将读者拦于他们的世界之外。与前一部作品不同，《陌生人的慰藉》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的方式，讲述了两对情侣在旅行途中的相遇，以及令人意想不到的性虐杀事件。这部小说的惊悚指数在麦克尤恩的小说中首屈一指，然而，麦克尤恩并没有将它写成一部以恐怖色情娱人的通俗小说，而是通过四个人物的不可靠叙述，将他们之间的交流互动变为一出展示深层人性的剖白，暗指与反讽在这部小说中随处可见。

作为麦克尤恩最早的作品，这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两部长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点：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却与现实生活保持了相当大的距离，读者观看小说中的人物如同“雾里看花”，在远距离的认知中感受他们的不可靠与其背后的隐含意义。笔者认为，不可靠叙述是麦克尤恩能在看似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中体现自身特色的重要途径，文本的含义未停留于字面，而是以反讽的形式标示所指。在麦克尤恩初期的创作中，这种不可靠叙述的表意方式主要围绕他所塑造的人物来实现，“恐怖伊恩”常常塑造一些偏离于社会常规的人物，这些“出位”的人物和他们的行为本身不是作者想要宣扬的对象，而是被作为一把解剖人性的手术刀，在围绕人物而展开的不可靠叙述中指向人性的深层，展现年轻的麦克尤恩对于自我生存的最初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