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文化”研究
本造化于太初——阮籍论孔子
李梅[1]
摘要:从时间性上说,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又称浑沦)作为宇宙初生时的阶段,被《白虎通·天地》安排出先后顺序;从空间存在上说,此“五运”作为支配宇宙的“大道”,又是永恒存在的,即《老子》所谓“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时间与空间由此统一起来。因此,在阮籍的观念世界中,孔子才可能“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老子才可能“飘飖太素”,庄子才可能被责为“未闻夫太始之论”。对于孔子这样的儒家代表与老子、庄子这样的道家代表,采用同一序列的语汇进行评价,显示了阮籍以“道”的寻求与体悟为中心,尝试对儒道思想体系进行综合或者整合的努力。这种努力既与阮籍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同时也以由战国至汉末的思想、学术的发展为基础。
关键词:阮籍 孔子 老子 庄子 太初 太始 太素
《太平御览》中载有阮籍《孔子诔》佚文一条,称:
养徒三千,升堂七十。潜神演思,因史作书。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2]
此篇《孔子诔》全文今已不得见,就此段佚文来说,前两句概述孔子培育弟子、整理经籍的历史文化功绩,平实无奇语,值得注意的是后两句,混元、无形、造化、太初,均为后世道家常用语词。阮籍何以能引入这些语汇评价孔子,这显现了阮籍在学术思想方面怎样的努力,本文拟对此提出一点粗陋的意见,以求教于方家。
一 阮籍作《孔子诔》的政治与学术背景
诔本为君主对臣下的评价,故《说文解字》称“诔,谥也”,而《礼记·曾子问》明确说:“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唯天子称天以诔之,诸侯相诔,非礼也。”故《左传·哀公十六年》载鲁哀公曾作《孔子诔》,以公而为大夫诔,则阮籍何得诔孔子?据《东观汉记》,东汉初年,杜笃因事入狱,“会大司马吴汉薨,世祖诏诸儒诔之”,而杜笃在狱中所作诔,受到光武帝的欣赏,从而对他“赐帛免死”。可见诔之行,固然由“贵”对“贱”发出,但诔之文,却可由“贱”奉命而为丧礼或祭礼等仪式而作,实际上相当于由“贱”代“贵”而作。由贱而为贵作诔文的例子,史书中多有记载,如《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载曹植为魏文帝曹丕所作诔文;《北堂书钞》卷一百二引《晋中兴书》称“郄超死之日,贵贱操笔为诔者四十余人”;《太平御览》卷五九六引《齐书》载刘宋时,谢超宗为新安王刘子鸾常侍,为新安王母殷淑仪作诔而受到宋孝武帝刘骏的赞赏等。
由上推测,阮籍之《孔子诔》,可能亦是因某项祀孔典礼奉命所作。据《晋书·阮籍传》,太尉蒋济曾辟阮籍为掾属,因阮籍给蒋记的奏记中有“开府之日”语,蒋济之辟籍应在其初为太尉之时,而据《魏书·三少帝纪》,蒋济于正始三年(公元242年)为太尉,故自刘汝霖以下诸学者[3],皆以阮籍为太尉府掾属亦在正始三年,此为阮籍仕途初始。
《魏书·三少帝纪》载正始二年(公元241年)春,因齐王芳“初通《论语》,使太常以太牢祭孔子于辟雍,以颜渊配”,正始五年(公元244年),又因齐王芳“讲《尚书》经通”,而“使太常以太牢祀孔子于辟雍,以颜渊配;赐太傅、大将军及侍讲者各有差”。《魏书》载正始二年与五年之礼有“祭”与“祀”之别,而古代祭、祀轻重不同,祭只需陈祭品,而祀则往往需立尸,故祭礼轻而祀礼重,则正始二年于辟雍祭孔,可能因事初行,故礼仪较简省,未有诔文。而正始五年祀孔,礼仪渐盛,并且齐王芳时代三次辟雍祀孔,唯是年有赐太傅司马懿大将军,因此,始作诔文,亦有可能在是年。《魏书·三少帝纪》所载正始七年,齐王芳“讲《礼记》通,使太常祀孔子于辟雍”,或延袭正始五年之祀礼,故仍称祀孔,而非祭孔。由此,则阮籍作《孔子诔》,可能是以太尉府掾属的身份奉命所作,其目的则为满足正始五年魏廷辟雍祀孔之需。
齐王芳时代,三次因“帝”通某经而行礼于辟雍,与司马氏势力之扩大,也有某种关系。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正月丁亥,齐王芳即位,陈寿特意于《三国志·魏书》记载了二月所发生的似乎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即“西域重译献火浣布”事。据裴松之注引《异物志》载,火浣布产自西域,经火烧而更洁白,裴注又引《傅子》,称汉桓帝时梁冀曾得火浣布制为单衣。火浣布诚为异物,则西域火浣布之献,是否可理解为帝王即位地方所献祥瑞一类,故“诏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懿)试以示百僚”?裴松之注引《搜神记》则提示了另一事件,即魏文帝曹丕以为“火性酷烈,无含生之气”,曾作《典论》“明其不然之事,绝智者之聪”,而魏明帝曹睿则以曹丕《典论》为“不朽之格言”,刊石于庙门之外及太学,使“与石经并,以永示来世”,则火浣布的出现,实可使曹魏两代皇帝为“天下笑之”。齐王芳初即位,即以火浣布“大将军、太尉临试以示百僚”,实质是示百僚以魏文帝、魏明帝之短,故火浣布绝非齐王芳即位之祥瑞,反而是魏明帝去世后,以司马氏家族为代表的反曹魏皇权势力日渐增长的表现。火浣布事件发生不久,同在这一年的二月份,丁丑,曹魏皇室即仿“周成建保傅之官,近汉显宗崇宠邓禹”之例,诏太尉司马懿为太傅,周成王保傅为周公,而东汉开国名将邓禹在汉明帝即位后,汉明帝亦曾“以禹先帝元功,拜为太傅,进见东向,甚见尊宠”,此“太傅”位在三公之上,进见以东向而非北向,代表与皇帝以宾礼而非臣礼相见。结合西汉末期王莽自比周公之例,则以司马懿比周公,亦为此后魏晋禅代作出铺垫。
汉代以来,禅代之说尤为儒者所倡。西汉末年,以兴儒学之名,而行禅代之实的王莽,即以推尊周孔为其政治思想方面的重要策略,魏晋易代之际的司马家族,亦采用了与王莽相似的方法。司马懿之任太傅,仍“持节统兵教都督诸军事如故”,实际上宣称了对年仅7岁的齐王芳的控制权。司马懿既自比保傅周公,则当行保傅之事,故因少帝习经而祭祀孔子于辟雍,其目的既非尊孔,也非庆贺少帝之学业精进,而是在于展示太傅司马懿的业绩,扩大的是司马氏的政治影响。
在高平陵政变中,太尉蒋济曾随司马氏屯洛水浮桥,自是隶属于司马氏阵营。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作为太尉府掾属的阮籍作《孔子诔》,其行为本身,亦是作为太傅司马氏装点门面、扩大政治影响的环节之一。司马氏家族为以儒学名世的世家大族,也正因此,司马懿才可成为少帝曹芳之太傅。司马家族其所亲信者,往往亦主儒学,崇礼法,如何曾,甚或本人即为经学大师,如王肃。阮籍家族,据称是“诸阮前世皆儒学”[4],阮籍作《咏怀诗》,自称“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嵇康在与阮籍的同族阮侃论争而作《难宅无吉凶摄生论》,曾引《诗经·小雅·吉日》中的句子反驳阮侃,并称“此皆足下家事,先师所立”,可见阮氏家族传家之学至少包含了《诗经》学。然而,阮籍诔文对孔子的赞颂,却并未采用儒家的传统标准,反倒使用了混元、无形、造化、太初等具有鲜明老庄特点的评价标准,从而使这篇诔文具有了浓厚的玄学色彩,而众所周知,正始时期玄学的代表,如何晏与王弼等人,则是曹爽集团的中坚力量。
如此,阮籍的《孔子诔》,便成为一个政治与学术的矛盾产物:一方面,阮籍作《孔子诔》,可能出自司马集团的授意;而另一方面,阮籍对孔子的评价,却采用了曹魏支持者何晏、王弼、夏侯玄等所力倡的玄学体系。在正始五年,此时曹爽与司马懿双方势力尚处于相持阶段,《孔子诔》如此行文,是否可算一种在政治立场上选择折衷与远祸的方式呢?
事实上,此后,在曹爽集团占据上风的短暂时期,曹爽亦曾征召阮籍,而为阮籍所坚拒,这既是表现了阮籍所具有的政治远见,同时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政治立场。在曹爽集团覆灭时,丁谧、邓飏、何晏等八族遭司马氏血腥屠戮,竟至于出现一时天下“名士减半”的局面。此后,曹魏方再没能出现稍堪与司马势力相角逐的对手,而皇权虽未鼎革,司马家族却已成为实际上的统治者。唐房玄龄等修《晋书》,生前并未称帝、死后方被追尊的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也都列入帝纪,而曹魏后期历史,也往往为《晋书》所载入,这或许正是那段历史现实的真实反应。阮籍的政治选择,实际上也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士族的选择,但家世儒学的阮籍虽于政治立场上选择了司马集团,在学术倾向上,却一直坚持了非司马集团所支持、本为曹魏集团所倾心的老庄玄学,不仅未因曹魏集团的失势而有所改变,其对于礼教的批评甚至越发激烈。因此,即使阮籍早期之试图以老庄玄学的理论体系改造儒学与经学,乃至重新为孔子定位,不可仅仅视为远祸方式,阮籍的学术取向,固然与其个性、政治处境都不无关系,但更代表了当时学术潮流大势之所趋归。
二 太初、太始、太素——阮籍对孔、老、庄的评价
“太初”可理解为时间上的“太古之初”,即古人所认为的天地未分前的混沌状态。如《淮南子·诠言》中“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其“太初”即可作此理解。汉代“元气论”不断发展,宇宙初始阶段,即天地未分前的混沌状态,按元气的形成与展开,开始被区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等阶段,这一区分以《易纬·乾凿度》中的论述为代表:
昔者圣人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夫有形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炁、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5]
《白虎通·天地》篇除了引用上述《乾凿度》的太初、太始、太素之外,还给出了更具体的描述:
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判清浊,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精者为三光,号者为五行。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斗)中,汁(斗)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
《乾凿度》之“浑沦”,亦即《白虎通》之“混沌”。考虑到《白虎通》一度作为东汉官方哲学的代表,则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或称混沌)宇宙生成五阶段,大致已成为东汉时代的通识。事实上,在《庄子·知北游》中,已经暗示了宇宙万物生成的顺序: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
在这其中,虽未有太初等名称,却给出了无形生有伦,道生精神,精生形本,形相生而成万物的次序,这一序列,可与《乾凿度》及《白虎通》相参照。至《孝经·钩命诀》,除将最末阶段之“浑沦/混沦”换为“太极”外,还将《乾凿度》与《白虎通》之五阶段称为“五气渐变,谓之五运”:
天地未分之前,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有太极,是为五运。形象未分,谓之太易。元气始萌,谓之太初。气形之端,谓之太始。形变有质,谓之太素。质形已具,谓之太极。五气渐变,谓之五运。
阮籍《孔子诔》之“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显然是采用了上述“元气论”中的宇宙观作为参照体系来评价孔子。“太初”为“气之始”,至“太始”方为“形之始”,则所谓“无形”亦即“太初”,故《经典释文》卷二十七释前引《庄子·知北游》之“无形”说:“谓太初也。”[6]而“混元”即元气,[7]“考混元”当然最宜于“元气始萌”之“太初”,而非于太始、太素、浑沦或太极等阶段。阮籍不光将“太初”派给孔子,还采用了“太始”与“太素”来评价老子与庄子,从而使对孔子的评价可以置于某个体系之中进行比较。
与《孔子诔》中,对孔子所作评价可相比较的,一是《太平御览》中载阮籍所作《老子赞》之佚文,其全部佚文为:
阴阳不测,变化无伦,飘飖太素,归虚反真。
二是《达庄论》中,阮籍在论述了庄子思想的主旨之后,进一步提出庄子之不足:
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
阮籍论老子以“太素”,诔孔子用“太初”,而述庄子之不足则称“太始”,此三词分别有“气之始”、“形之始”、“质之始”的含义,都是宇宙初始阶段,却又各个不同,则阮籍以此三阶段分别评价孔、老、庄之思想境界,当然也可以泛泛理解为“自然”、“混沌”、“世界初始”、“天地初始”,但如果将三者析而别之,或可对阮籍乃至竹林时期学术思想获得进一步的把握与认识。
太初、太始、太素既为“元气论”中宇宙形成的某些阶段或状态,又如何可以构成对人物思想境界与追求的评价体系,并被用来评价孔、老、庄呢?这个问题,或可从太初等所谓“五气”与“道”的关系入手进行解释。
由前引《乾凿度》文中可见,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等,皆为汉代“元气论”对天地生成之前的状态或阶段的描述。对于“先天地生”的状态的描述,由“有形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的追问引出的,而这一追问及其解答,则又是为“昔者圣人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提供理论支撑,故《乾凿度》郑玄注称:
夫乾坤者,法天地之象质,然则有天地,则有乾坤矣,将明天地之由,故先设问乾坤安从生也。
阴阳重功能,消息是变化,乾坤为卦象,阴阳无形,天地有形,圣人如何因无形之阴阳,而可以统有形之天地?其关键点在于“有形生于无形”——“有形”既生于“无形”,则把握“无形”,便可统御“有形”。但是,“无形”如何生“有形”呢?《乾凿度》给出了“无形生有形”的过程,同时也是天地诞生的过程。《乾凿度》郑玄注又说:
天地本无形,而得有形,则有形生于无形矣。故《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
《易·系辞》称“形而上者谓之道”,则太初为“气之始”、太始(“形始”)之上,也即所谓“形而上者”,自然可得称之为“道”。
《老子》书中有“道”而无“太初”,其对道的描摹,却将对道的探求指向了“先天地生”之宇宙的起源。《老子》二十五章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并且,老子对道的描述,与对宇宙起源的描摹相近,很可能也启发了《乾凿度》等对于宇宙生成五阶段的区分。《老子》二十一章称: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以“太初”为“道”,可能始自《庄子》。同时,《庄子》也是较早使用“太初”这一语词的。在《庄子》中,太初既可理解为时间上的“太古之初”,即天地未分前的状态,又可作“道”来理解。比较《老子》与《庄子》之行文,《老子》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称“道生一,一生二”,而《庄子·天地》则称“泰(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始,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则《庄子》“太初”之位置,恰相当于《老子》之“道”。《庄子·知北游》云:“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成玄英《疏》称“太初,道本也”,则《庄子·列御寇》“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之“太初”,亦可解作“道本”。
“先天地生”者,在《老子》中,可笼统称之为“道”,在《庄子》中,则有时被笼统称之为“太初”,及至汉代,随着《易》学的发达,以及“元气论”的发展,《乾凿度》、《钩命诀》,始将“先天地生”区分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或称太极)五种状态,亦即《钩命诀》之所谓“五运”。正是由于此“五运”说于汉代的发展,前引唐代的成玄英疏《庄子》时,才称“太初”为“道本”,而非“道”。也正是由于此“五运”与“道”之密切关系,或者说“五运”就是“道”,阮籍才有可能拿来评价孔、老、庄之思想。
从时间性上说,“五运”作为宇宙初生时的阶段,被《白虎通·天地》安排出了先后顺序,从空间存在上说,“五运”作为支配宇宙的“大道”,又是永恒存在的,即《老子》所谓“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对于“五运”来说,时间与空间乃是统一的,唯其如此,在阮籍的观念世界中,孔子才可能“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老子才可能“飘飖太素”,庄子才可能被责为“未闻夫太始之论”。由于《老子赞》与《孔子诔》都仅存只言片语,因此我们无法断定在阮籍那里,作为人物评价标准的太初、太始、太素是否有高低优劣之别,仅由阮籍论庄子而称“犹未闻夫太始之论”,可知至少“太始之论”与庄子所论之间,在阮籍看来,是有层次区别的。经由“道”这一途径,太初、太始、太素等宇宙生成的时间序列,在阮籍那里,被变成了品评人物的结构层次。
对于孔子这样的儒家代表与老子、庄子这样的道家代表,采用同一序列的语汇进行评价,显示了阮籍以“道”的寻求与体悟为中心,尝试对儒道思想体系进行综合或者整合的努力。这种努力既与阮籍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同时,这种努力也以由战国至汉末的思想、学术的发展为基础。
以《老子赞》来说,其所反映的“老子观”,当然与正始、竹林时代的玄学背景有关,但也可以更远溯至战国至东汉对于老子的神化为背景。战国后期,“好道者”已经开始对老子进行神化,东汉边韶《老子铭》论此种状况称:
或有“浴神不死,是谓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触类而长之。以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升)降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自羲农以来,(世)为圣者作师。[8]
对于老子的神化,是“好道者”由老子之言而至东汉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王阜作《老子圣母碑》,老子已被视作“道”体,而与天地共存:
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9]
东汉末期,被神化了的老子已被广泛接受。东汉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65年)正月,汉桓帝遣中常侍左悺至苦县祠老子,八月,又命陈相边韶祠老子,十一月,再遣中常侍管霸至苦县祠老子,而至次年,桓帝干脆在宫中以“郊天乐”祀老子。[10]皇室对老子的尊祀,很可能会推动老子成为道教教主的地位,并同时带动老子在思想界地位的变化。
《老子赞》所存16字佚文,可谓无一字无来历:其“阴阳不测”则直接取自《易·系辞上》之“阴阳不测之谓神”,而上引《老子铭》之“随日九变,与时消息”,即《老子赞》之“变化无伦”,而将王阜《老子圣母碑》“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简化,正是“飘飖太素”;而《庄子·天下》篇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老子铭》称“于惟玄德,抱虚守清”,“绝嗜去欲,还归于婴”,都有着“归虚反真”的影子。
比较前引阮籍对孔、老、庄的评价可以发现,对于老子,阮籍继承前说,将老子看作能够抱虚守清、飘飖太素的“道”的化身,而对于孔子与庄子,阮籍评价的仅是他们在思想或学术方面的贡献,是他们对于“道”的探讨,也因此而显得平实。这种情况,固然可能与“赞”与“诔”、“论”的文体差别有关,但也与阮籍对孔、老、庄的认识有关,同时充分显现了阮籍对于传统对孔、老、庄认识的充分尊重。由于《孔子诔》仅存24字佚字,因此说服力并不充分,而《达庄论》保存相对完整,由其中可以充分显示阮籍对于庄子评价的审慎态度。
在《达庄论》中,阮籍延续《庄子·天下》篇中“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为天下裂”的思路,其由“至道之极,混一不分,同为一体,得失无闻”,至“儒墨之后,坚白并起,吉凶连物,得失在心,结徒聚党,辩说相侵”,说的正是《庄子·天下》篇中“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的过程,而阮籍称赞“庄周见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叙无为之本,寓言以广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已经是将庄子当成能够矫正百家“往而不反”之趋向的智者,从而将庄子超擢于“百家”之上。并且,阮籍还将庄子所论与“六经”所论相比较,认为各有所长:
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伍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准天地者,寥廓之谈也。(《阮籍集校注·达庄论》)
尽管阮籍如此推崇庄子之论,但他却在篇末提出庄周“犹未及夫太始之论”,与他在《孔子诔》中对孔子“本造化于太初”的赞颂形成了对比。
另一方面,在《达庄论》中,阮籍对“至人”境界所作的描述,可与《老子赞》相比较。《达庄论》说:
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不消不亏。
《达庄论》中对至人的界定,显然是从生死的角度进行的。至人“生恬”“死静”,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但至人是否不死?紧接着却又称“生究其寿,死循其宜”。也许可以说至人“神不离”,是死而不死,超越了死亡。这一由生死入手的论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淮南子·精神》中对至人的描述: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
“至人”保全精神而达到超越死亡的生命境界,这在“夫精神者,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淮南子·精神》)的“形神观”下,被认为是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汉魏时代的“至人观”,本身就是其“形神观”的产物。“情不惑”而“神不离”,是“元气论”在生命观上的反映,指人死后归于元气,也即“神与道合”,又可称“归虚反真”。[11]“至人”既是能“归虚反真”,则据《老子赞》,“至人”亦当能“飘飖太素”。阮籍虽在《达庄论》中提到“至人”,却并未称庄子是否就是至人,与《老子赞》中肯定老子“归虚反真”形成对比。
阮籍虽没有肯定庄子为“至人”而能“飘飖太素,归虚反真”,但阮籍之后,“太素”因与“道”的关系,却被用作对人的精神境界的描述,如卢播《阮籍铭》称阮籍“颐神太素,简旷世局”。同时,“太素”还被当成人死后精神的归处,如陆机作《吴大帝诔》,称孙权的死亡为“随化太素,即宫杳冥。亿兆同慕,泣血如零”(《艺文类聚》卷十三),王僧达(公元423—458年)为颜延之(公元384—456年)撰《祭颜光禄文》,称其“爰谈爰赋,秋露未凝,归神太素,明发晨驾。瞻庐望路,心凄目泫”,及至唐代,独孤及撰《为华阴李太守祭裴尚书文》,依然使用“机返太素,勋留景钟”的措词,展现了“元气论”生死观及阮籍《老子赞》的长久影响。
三 孔子与太初
由于《孔子诔》与《老子赞》所存佚文有限,我们无法判断,在“道”的高度上,阮籍对于孔子与老子的排序,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通过《达庄论》对于庄周“犹未及夫太始之论”的论断,以及对于孔子“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的赞颂,判断出即使庄周所述为“道德之妙”,可以与“六经”相提并论,阮籍也依然将孔子超擢于庄子之上。那么,阮籍将“太初”派给孔子,是为了以“道”为线索来融汇孔、老、庄而任意为之?或者是为了将作为圣人的孔子超擢于庄子之上吗?这除了需要考查孔子与太初之间所可能存在的关联,还需要考查战国至秦汉魏晋对于孔子形象的塑造及解读。
无论《论语》、《礼记》还是《孔子家语》,各典籍中的孔子,都与礼、乐、仁密切相关:孔子所处的社会背景,往往被释为“礼崩乐坏”,而孔子的思想主张,无论是“克己复礼为仁”,还是“以仁释礼”,都以礼、乐为主线。礼与乐之产生,《礼记·礼运》的解释常为后世引用:
是故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
在这里,原本为社会秩序的人间之“礼”,因“本于太一”,不仅统一了“天地、阴阳、四时”之自然秩序,甚至“鬼神”与“天命”,也都包融在“礼”之内了。“礼”之所以与“太一”发生关系,可能始于战国时期,[12]《荀子·礼论》称:
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凡礼,始乎棁,咸乎文,终乎悦校。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太一也。
成书于西汉的《大戴礼记·礼三本》有与此相近的论述。
除了礼,早在战国秦汉时期,乐也被认为与“太一”相关。《吕氏春秋·大乐》篇称:
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
礼乐被认为“本于太一”,何谓“太一”?先秦汉魏时的“太一”,在不同的理论背景下,可以有多种含义,常为研究者所论及的,如太极、道、北辰等。如果将“太一”置于《乾凿度》或《钩命诀》等纬书的太初、太始、太素序列中,则“太一”又相当于“太初”。《乾凿度》中除将宇宙始初或曰“道”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之外,还用数字推衍这一阶段变化,其称:
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
郑玄注:
太易变为一,谓太初也;一变而为七,谓太始也;七变而为九,谓变为太素也。[13]
“太一”很可能在这里与“太初”发生了关联。当然,《乾凿度》中,在“九”之“太素”之后,又复变为一:
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
则由九复变之“一”,相当于《乾凿度》之浑沦、《钩命诀》之太极,太一在此又可与太极发生重叠,后世将“太一”释为“太极”,亦应与此有关。
“太一”可指“太初”,则礼乐本于“太一”,亦可称本于“太初”。孔子之功业,与礼乐密切相关,因此阮籍撰《孔子诔》称“本造化于太初”,也就不能算是没有根据了。此外,《礼记·乐记》又称“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这种说法也由《史记·乐书》等典籍而广为征引,则阮籍称庄子“未及夫太始”,或许也与此认识有关。
将《孔子诔》与王阜《老子圣母碑》相比,可发现二者不仅所用语汇相近,只是“混合”变成了“混元”,甚至前者之“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与后者“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在句式上都有相近之处。《圣母碑》很可能对阮籍作《孔子诔》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至东汉末期,经学所提供的思想资源,显然已为士人所不满,经过汉末战乱,至魏时,汉代经学已全然无法满足时代思想构建之需求,故需引入新的思想资源。东汉荀粲所言“六经为圣人之糠粃”,至魏晋已广受推崇,然而糠粃六经,并非糠粃圣人,六经既为糠粃,则何处觅圣人之至论?此时孔子的圣人地位不变,而学者都不约而同转向与孔子有关的其他文献资源。曹魏派势力代表、玄学大家何晏作《论语集解》,王弼有《论语释疑》,而崇儒之司马派势力之代表王肃发掘了《孔子家语》、《孔丛子》等文献,这些都可视为于六经之外寻求圣人至论的努力。由此可见,魏时即使六经地位下降,圣人却依然是圣人,只是圣人之内涵,随着学术思潮的发展,可能发生了变化。阮籍对孔子的评价,便说明了这一点。
以阮籍用来评价孔、老、庄的太初、太始、太素来说,由于为《太上老君开天经》等典型的道教文献所采用,来作为天地形成之前的阶段,构建道教世界中天地开辟的历史,因而对后世来说,是具有浓重道教色彩的语汇。然而,对汉魏来说,《乾凿度》、《钩命诀》、《白虎通》都可算是典型的儒家文献,至东晋释道安(公元312—385年)作《二教论》,其《儒道升降第二》明确将《易说》(即《乾凿度》)之“有形生于无形”、及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之说,列为儒说,并以此说,作为他抑道在儒下的主要原因之一。[14]因此,如果换个角度,从王阜作《圣母碑》,至阮籍作《孔子诔》《老子赞》,无论其所神化或颂扬的人物是道是儒,其所用来评价人物的概念,在时人眼中,却是典型儒家的语汇。由此,魏晋玄学虽常被视为“援道入儒”,但哪部分是“道”,哪部分为“儒”,有时也会随时代变化而有所不同,需作进一步的考量。
[1]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
[2] 《太平御览》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陈伯均校注:《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5页。
[3] 刘汝霖:《汉晋南北朝学术编年》中册卷六,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5页。
[4] 《世说新语·任诞》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四部丛刊初编》本。韩格平注译:《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631页。
[5] 《列子·天瑞篇》亦引此段,文字与《乾凿度》相同。由于《列子》成书向有争议,目前学界多认为《列子》成书于魏晋时期,(参见刘禾《从语言的运用上看〈列子〉是伪书的补正》,《东北师大学报》1980年第3期;马振亚《从词的运用上揭示〈列子〉伪书的真面目》,《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6期;张永言《从词汇史看〈列子〉的撰写时代》,《汉语史学报》2007年第6辑等),则阮籍或未及见《列子》。而《易纬·乾凿度》产生之年代,马叙伦认为出于战国之际,丁培仁以其产生于东汉初年,高怀民则认为它产生于西汉元、成至新莽间,萧洪恩则考证其成篇于西汉武帝太初改历之前(参见丁培仁《〈易乾凿度〉思想初探》,《四川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高怀民《〈易纬·乾凿度〉残篇文解析——西汉形上思想的成就》,《周易研究》2001年第1期;萧洪恩《易纬文化揭秘》,中国书店2008年版,第81—94页),皆远在阮籍出生之前,故本文暂订阮籍之太初、太素出自《乾凿度》。
[6]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89页。
[7] 此据班固《幽通赋》李善注引曹大家的解释。混元又称浑元,班固《幽通赋》称“浑元运物,流不处兮”,《文选》李善注引曹大家曰:“浑,大也。元,气;运,转也。物,万物也。言元气周行,终始无已,如水之流,不得独处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 韩秉方:《〈老子铭〉考释》,载湖南省道教文化研究中心编《道教与南岳》,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310页。
[9] 《太平御览》卷一。《水经注》卷二十三《涡水注》曰:“涡水之侧又有李母庙,庙在老子庙北,庙前有李母冢,冢东有碑,是永兴元年谯令长沙王阜所立。”而《全后汉文》卷三十二自《太平御览》卷一辑《老子圣母碑》文,将作者订为汉明帝、章帝之际的蜀郡王阜,称:“阜(《后汉·滇王传》作“追”),字世公,蜀郡成都人。永平中,太守第五伦察举孝廉,为重泉令。元和中,迁益州太守。”严可均编:《全上古三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25—326页。
[10] 上述史实分别据《汉书·孝桓帝纪》、《全后汉文》卷六十二、边韶《老子铭》、《后汉书·祭祀志》、《后汉书·襄楷传》。
[11] 据汤用彤先生的解释,归虚反真亦即神与道合,汤用彤曾说,“自汉以来,道家如《淮南子》,已言道即元气。故神与道合者,亦即归于元气,所谓归虚反真是也”。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孙尚扬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汤用彤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页。
[12] “礼”与“太一”之关系,参见李小光《“礼必本于太一”考——论先秦道家思想对儒家礼乐文明的影响》,《宗教学研究》2009年第4期。
[13] 《周易·乾凿度》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参见《广弘明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