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凤凰意象:杜甫快意风云的精神图腾
杜甫七岁即能吟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冯至说:“杜甫,这个歌颂了人间与自然界许多壮美事物的诗人,生物中除却马和鹰外,在他诗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象中的凤凰了。不管作为直接歌咏的对象,或是作为比喻,提到凤凰的地方不下六七十处。”[4]闻一多对诗人奇异的童年生活也有过这样的描绘:“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5]
杜甫与凤凰,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
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当中,凤凰是一种特殊而神奇的鸟儿,它和龙一起,是中国人理想中“龙凤呈祥”相映生辉的一对事物,应该说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所创造的既古老同时又富有生命力的一个“国家吉祥物”。《山海经》记载:“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6]又《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7]《庄子·秋水》中说:南方有一种名叫鹓的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其中的“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句,后来也成了人们对凤凰高洁品性的著名概括。
“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8],作为祥瑞的象征,凤凰深受广大劳动人民的喜爱,是中国民间文化一个常用的吉祥符号;作为光明、进步、美好以及和平与幸福的象征,它同时也深为中国的文化人所喜爱,于是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一个常用的既有横绝四海之精神,复有高雅出尘之神态的美好意象。如李峤《凤》诗之所云:“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皇。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9]凤凰无疑是一种“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10]的闻天神鸟,是人们心中美丽不凡之事物的典型化身。“君不见相如绿绮琴,一抚一拍凤凰音。”[11]“凤凰音”就是美好的声音,凤凰就是美好的事物。孟浩然《送吴悦游韶阳》诗云:“五色怜凤,南飞适鹧鸪。楚人不相识,何处求椅梧。去去日千里,茫茫天一隅。安能与尺,决起但枪榆。”[12]以凤喻人,以凤喻志,说明凤凰已是古人言语中一个通用的高洁意象。
杜甫深深地浸洇在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他对这一切的“凤”言“凤”语,自然是心领神会深为然之的。
王正威《〈凤凰台〉杂论》一文曰:
凤凰常用来指国家祥瑞,含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幸福吉祥等意趣。《山海经》言:“是鸟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尚书考灵耀》说:“明王之治,天凤凰下之。”相传周文王时凤鸣岐山,此乃周室兴昌之兆,故后世言凤凰,常含此层意义。屈原之《楚辞·九章·怀沙》云:“变黑以为白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鸡雉翔舞。”以凤凰在茹喻贤人失位……《大戴礼》:“羽虫三百六十,凤凰为之长。”故古人常以凤凰喻指圣主人君。《论语·子罕》云:“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中文大辞典》释曰:“圣主不出也。”因此凤凰常指圣明之君,含有圣明、至高无上之意趣。[13]
这段话对我们理解杜甫诗中的凤凰意象很有帮助。不论是唐人笔下的“孤凤”、“苦凤”还是“高凤”,当凤凰这一事物承载着那么丰富的内涵而经天行地时,则杜甫对它的歌咏与向往也就同样内涵丰富意味深长。
在唐人诗章中,“凤凰”更多的时候被单音化地称呼为“凤”,并常常出现在与公主、女性、隐士以及高人雅士的集会与酬唱等相关的诗中,其基本的意象含义,就是“美”,就是高尚,就是不俗,就是不同凡响卓尔不群!更多的时候,凤凰意象也会得到其他中国文化传统吉祥物的“友情赞助”,如杜甫诗曰:“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寄韩谏议》),又如李白诗云:“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长相思》),再如《西游记》曰:“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14]“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15]其中的“麒麟”、“鸳鸯”、“仙鹤”等意象就常常与“凤凰”意象联袂而出,相映成趣。同时,凤凰意象也常常与它的对立物和陪衬者(如鸡如鼠之类)成对出现,用以区分雅与俗,对比美与丑,映衬善与恶。及至现代,郭沫若仍在其《凤凰涅槃》一诗里,把凤凰作为新生之中国的形象喻体而大加歌颂: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16]
郭沫若为什么会选择凤凰作为自己心目中苦难却又充满希望的祖国之象征呢?
中国是龙的国度,以卧龙而喻中国之沉睡者有之,以巨龙腾飞而喻中国之繁荣富强者亦有之,然而龙之为物,在中国人的理解中,却又和帝王将相有着搅浑不清的暧昧关系,所以龙之为物,固然高贵,固然神奇,但不似凤凰那样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印象高洁、感觉亲切。加之古代神话中已有凤凰“集香木自焚,再从死灰中更生”[17]的传说,于是郭沫若决定要以凤凰为新生的祖国之象征,当属合情合理的选择。《凤凰涅槃》第五部分为“群鸟歌”,这些低级、庸俗的群鸟其实正是郭沫若对高洁凤凰的衬托,而我们从这种对比中,正好也看到了郭沫若对凤凰的态度。他选用了一个传统的意象而表现了狂飙突进的现代精神,这种旧材料与新主题、旧伦理与新道德的结合,也正符合“五四”时代新旧交替的思想文化之特点。
杜甫是“开口咏凤凰”的,有趣的是,在文学史上和杜甫齐名也同时代的李白,他最早歌咏的却是大鹏。“李白集中咏禽鸟类的作品很多,以王琦注本的编排为例,开卷第一篇《大鹏赋》即以‘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的大鹏自况……象征了青年李白慷慨纵横,不可一世的宏大抱负,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18]而最值得注意的则是李白的《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19]
后人以此诗为李白绝笔,而以他对大鹏“中天摧兮力不济”的哀婉为其自由翱翔之生命的绝唱。如果我们以“大鹏”这个在传说与想象的世界里与老庄的道家思想相颉颃的神鸟而为李白生命的图腾,那么,凤凰,这个同样在传说与想象的世界里与孔孟的儒家思想比翼齐飞的神鸟,也就是杜甫生命的图腾。如果我们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的想象,则李白是大鹏的化身而杜甫就是凤凰的化身。大鹏是道家思想在天上的体现,李白是道家思想在人间的体现;凤凰是儒家思想在天上的体现,杜甫是儒家思想在人间的体现——在杜甫与凤凰之间,难道不是隐隐地有着某种图腾(totom)般的“亲属”与“别号”的关系么?
当然,李白也曾写到过凤凰这一意象,如其《留别贾舍人至二首》之“意欲托孤凤,从之摩天游。凤苦道路难,翱翔还昆丘。不肯衔我去,哀鸣惭不留。”[20]再如其《金陵凤凰台置酒》之“借问往昔时,凤凰为谁来。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迴。”[21]别如《凤台曲》、《凤凰曲》等,其中甚至有以凤凰而自喻者,如《古风五十九首》之四十:“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轩。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飡。朝鸣昆丘树,夕饮砥柱湍。归飞海路远,独宿天霜寒。幸遇王子晋,结交青云端。怀恩未得报,感别空长叹。”[22]凤凰意象之于李白,固然也确实地喻示着其诗歌精神——放旷的情怀、不羁的个性、高蹈的志趣等道逸之心——的一个侧面,固然也确实地表现着他济苍生、安社稷的人生使命感和海县清一、君圣臣贤的社会责任心等儒者之志,但是,李白身上的儒者之志,几乎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共性追求,不似他身上的道逸之心那么具有李白独特的个人性情。人们之所以视李白诗中大量的凤凰意象于不顾却独见其诗中的大鹏意象,原因也许就在于:大鹏意象更能够喻示李白的人生与诗歌。
但是凤凰意象之于杜甫的意义相对就要真切得多。杜甫也不是没有道逸之心——正如李白也不是没有儒者之志,然而杜甫生命的主要追求却一如凤凰意象之所寄寓,杜甫诗歌的主要精神也一如凤凰意象之所象征。透过凤凰意象,我们不可能一举命中李白的诗歌精神,但是透过凤凰意象,我们却可以一举命中杜甫的诗歌精神。《说文解字注》云:“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像也,麐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23]即从这个方面寻找喻示,则凤凰既是这么一种五色备举的事物,而杜甫也就是一位五色备举的诗人——他是中国唐代一位诗歌思想与诗歌技法的集大成者!
杜甫一生直接咏写凤凰的诗歌与间接言及凤凰的诗歌很多很多,其中困居同谷期间所作《凤凰台》,却是杜甫咏言凤凰的诗歌中最优秀的一首。诗云: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
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
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
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
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
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
坐看彩翮长,纵意八极周。
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
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清人浦起龙《读杜心解》云:“是诗想入非非。要只是凤台本地风光,亦只是杜老平生血性。不惜此身颠沛,但期国运中兴。刳心沥血,兴会淋漓。为十二诗意外之结局也。”[24]他所谓的“想入非非”者,到了当代学者杨义笔下,被表述为“微幻”:“微幻思维,幻得精微,它容纳超越性于现实性之中,容纳抒情、议论于叙事之中,以庄与谐、沉着与空灵的配比变化适应着忧患和冲淡的各种主题,从而成为中国诗学中以理节情、由幻返真、含蓄而中和的一种思维方式。”[25]而“是杜老平生血性”者,即认为此诗之寄托,实为杜甫的以凤自喻。如此则我们认为此诗之所写凤凰之形象,实乃诗人精神品格的喻言。观凤凰而知杜甫,看杜甫如睹凤凰,双方互为化身,也互为映衬。以凤喻杜,正所谓珠联而璧合。而“到了杜甫去世的前一年所写的《朱凤行》里,凤凰完全成了他自己的象征”。[26]
冯至在其小说《白发生黑丝》中这样描述了《朱凤行》的创作过程:
一天,天晴气朗,杜甫望着岳麓山想到远方的南岳,无意中背诵起建安诗人刘桢的诗:“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背诵到第四、第五句“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时,心里起了一种难以调和的抵触情绪,再也背不下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正的凤凰绝不会羞与黄雀同群”。他立即把刘桢的诗意反转过来,写了一首《朱凤行》。[27]
杜甫的《朱凤行》诗云: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
侧身长顾求其群,翅垂口噤心劳劳。
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
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其实,如果我们不要拘泥于“凤凰”这一词语本身,如果我们把“凤凰”高傲飞翔的精神作为观察杜甫诗歌的一个角度,我们就会发现:杜甫的诗里竟然存在着大量这样从一只高傲的飞翔物眼里看到的景象以及从一只高傲的凤凰一般的鸟类视角得到的体验。如在其《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首几乎完全是“自传性生命体验”[28]的诗里,杜甫先是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俾倪时空的豪壮之语描述了自己的高远理想,然后即以“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而为一顿,接着叙述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寂寞遭遇,之后突然以“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而为一扬,复以“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而为一挫。就在上述抑扬顿挫的人生坎坷之诗歌表达中,“青冥却垂翅”却是这首诗里第一次出现的“微幻”诗想,而就在这样的“微幻”中,诗人高傲的飞翔物的视角与体验,也就不经意间袒露无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这不正是一种高傲的飞翔物的口气与眼光么?
如果我们将理解的空间进一步扩大,则杜甫的诗里时常出现的类似“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这样“思飘云物外”(《敬赠郑谏议十韵》)般高远视角的诗句,应该说同样表现着诗人凤凰一样高远的心灵视角——“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抒怀》),不正是这样高出云表的非凡视角么?人们对杜甫的诗史思维方式早有认可,但我们不应该忽视的,是他作为一个诗人可贵的形象思维。例而言之,就是凤凰思维,就是一个高傲的飞翔物的思维!李白《金陵凤凰台置酒》:“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迴”[29],说的似乎正是这样云来雨往的诗人杜甫。
德国人莫芝宜佳说:“可以这样概括杜甫的风格:如果说人的感情就像许多条蛇缠绕在一起的黑乎乎的一团,那么在杜甫的诗中,这些蛇便纷纷从缠绕中‘分离’开来且彼此争斗,而在争斗中它们又变成了不同凡响的龙。”[30]他所说的“战斗的龙”应该是杜甫诗歌的风格,这样的话,诗歌风格的“战斗的龙”与做人风格的“飞腾的凤”两相结合,就应该构成完整的杜甫形象。有学者认为:“这两首(凤凰)诗在其诗创作乃至他整个人生道路中,都具有某种诗魂和纲领性的作用。作为诗魂,这两首诗所反映出来的超越于传统的大爱之心,融注于他几乎所有的诗作之中;而作为一种标志,它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极为显明地划分了他与道家思想的界限;同时也表明,他的思想也不是儒家思想所能范囿的。”[31]
德国人莫芝宜佳还说过这样的一段话:“没有任何一个中国诗人像杜甫那样从各个方面表现过自己:他是金眼银爪的鹰,他是潜在人类‘精神海洋’最深处的巨鲸,他是孔子和庄子,是长蛇和巨龙,但也是饥饿的灰雁,是被蛀空了的老树,是酒徒,是给人类带来喜悦的人,是昆虫和星斗。”[32]其实杜甫自己也有过这样类似的比附,比如他说自己就像是“葵藿”:“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但总的来说,他更像是一只高洁的凤凰,而他的出生,也就是一只高贵的凤凰神鸟的横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