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乌托邦帝国的新殖民主义本质

“新殖民主义”一词的正式提出，得力于1965年出版的恩克鲁玛的著作《新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最后阶段》。在这本书中，恩克鲁玛以加纳为例，对新殖民主义这一概念进行了详细的论述。他指出，新殖民主义最主要的特征是以经济控制为主的间接统治方式。^[63]新殖民主义与旧殖民主义的区别在于统治与控制的方法不同：

新殖民主义与老殖民主义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新殖民主义采取了不同的形式。它们的根本不同点是老殖民主义进行直接的殖民统治，新殖民主义不进行直接的殖民统治，而是承认政治独立。老殖民主义者主要采取武力征服、直接统治的方式，在对殖民地或附属国实行政治兼并的基础上进行掠夺与奴役。推行赤裸裸的炮艇政策是老殖民主义者的典型手法。新殖民主义无法进行直接的武力征服和殖民统治，而是采取各种方式尤其是掩蔽的方式进行间接支配，达到控制、干涉与掠夺落后国家和地区的目的。^[64]

“太空小说”里的乌托邦帝国——老人星殖民帝国——表现了典型的新殖民主义特征，与天狼星殖民方式最显著的区别是：老人星不是直接控制殖民地人民，而是通过控制他们生活的必需资源，从而达到牢牢控制他们的目的：

老人星能够以丰富的充满活力因子的空气哺育他们……这种绝妙的空气有一个名字。它叫做SOWF——我们的情感物质（the substance-of-we-feeling）——我当然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找到这个易于记忆的比喻。……我对他们说，在他们和什卡斯塔的动物间有一个深渊，使他们高于一切的是他们对SOWF的承认。SOWF将保护他们，使他们在这儿一直生存下去。他们必须尊敬SOWF。^[65]（着重符号为引者所加）

如果我们把SOWF理解为经济手段，也未尝不可，因为SOWF本来就是一个象征符号。老人星虽然表面上是殖民地行星的母亲、朋友、上帝，但是却实实在在地掌握着殖民地人民的生杀予夺大权。这种权力的有效性是靠牢牢控制生存必需物资得到保证，这种控制最终是为了达到对殖民地人民的切实控制。老人星人恩威并用，赏罚分明：

假如他们不小心地保存它们的话，将没有任何后代。假如他们——那些现在坐在我跟前，聆听这些宝贵启示的人们——不保护它们，他们将变得比动物更糟糕。他们决不能消费太多什卡斯塔的这种物质，这将毁了他们。^[66]（着重符号为引者所加）

殖民帝国通过牢牢地控制生存必需资源，达到控制殖民地的目的。小说叙述者的态度非常值得玩味。一方面，她带着一副关心殖民地人民生死存亡的热心面孔，另一方面，她对充分控制殖民地有绝对把握，对自己的控制力与重要性感到非常自豪。对于老人星进行殖民统治的此类方法和手段，已经有研究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无论高尚与否，老人星通过SOWF以达到对其他星球行使权力的目的，同时，在整个宇宙里，他们派出了大量的代理人。”^[67]这种牢牢控制生存必需物资的做法，事实上也为历史上的欧洲殖民帝国证明了，是统治殖民地最有效的方法。而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权思维与行径，也的确曾经是不可一世的英国殖民者身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各殖民地国家在政治上逐步获得独立，大英帝国风光不再，其世界第一强国的位置已被美国取代。所以，莱辛笔下的天狼星帝国苦苦思索老人星繁荣和成功的原因，正是以莱辛为代表的当代英国人思考美国成功原因的形象再现。也可以说，正是美国新殖民主义的成功，促使莱辛在“太空小说”中塑造了老人星帝国——代表新殖民主义的宇宙帝国。从老人星为殖民星球提供SOWF——一种殖民地星球上的人们生存下去必不可少的资源，我们可以看到其中的威胁与利诱，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帝国对落后的欠发达国家提供经济援助高度吻合。美国当然是推行新殖民主义政策非常成功的一个帝国，但是，在前殖民地纷纷解体的过程中，英国也审时度势地变换了殖民的手段，同样对这些解殖后新生的国家极力实行“新殖民主义政策”。英国实行的新殖民主义政策，与美国表现出了一些不同，但是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为了间接地控制其他国家，以捞取政治上的利益，进而达到获得经济上的利益。英国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在英帝国解体后，成立了由英国主宰，主要成员国为前殖民地国家的“英联邦”。为什么英国在殖民地统治解体后，要不遗余力地把这些贫穷落后的新生国家纳入英联邦内呢？麦克米伦曾大义凛然地宣称：给这些国家“提供经济援助和政治领导这一主要任务必然会落在英国的肩上。无论如何是谈不上后退的，我们只能怀着信心和希望往前走下去”^[68]。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英国内阁的文件真实地揭示了，把新生国家纳入英联邦对英国有七大利益，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利益就是：首先，有利于支持和加强英国在世界范围内的政治影响；其次，有利于通过给英镑区注入政治内聚力来加强英国的经济地位。^[69]由此可知，英国的“新殖民主义”打着援助之名，行着控制之实，主要目的是获得政治影响力与经济利益。美国援助各国的本质与此类似：“援助”就是给其他国家提供购买力，好让这些国家能够购买美国的商品，借此使美国避免经济萧条；“援助”给美国提供了倾销剩余产品的有效方法；“援助”是一种手段，美国借此可以对其他国家进行政治讹诈和经济讹诈；“援助”有助于美国投资者向发展中国家投资开路；美国通过“援助”迫使其他国家为它提供军事基地和军事设施；“援助”有助于使贫穷国家继续处于长期负债累累的境地，从而使它们继续处于落后状态；通过“援助”使执政者继续当权，并通过他们去镇压人民的解放运动；“援助”是美国在经济上、政治上和军事上控制其他国家的工具。^[70]与现实社会中的美英相似，莱辛笔下的老人星提供经济援助（供应SOWF），援助的目的并不是让殖民星球最终摆脱对它的依赖，从而达到自己独立自主的政治地位，相反是让殖民星球更深地依赖它。

新殖民主义的各种特征，在莱辛笔下的乌托邦帝国——老人星殖民帝国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特别是其中最主要的两点：一是承认殖民地的政治独立；二是以隐蔽的手段对殖民地国家进行间接的控制。这两点在小说《使者在伏令》中体现得尤其赤裸。小说中，老人星的殖民地代理人克洛瑞斯并不对殖民地国家（如伏令那德那、梅肯等小国）进行直接的统治，他只是以一种国际援助者的身份进入这些国家，对这些弱小国家里那些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个人进行洗脑，通过控制他们达到控制整个国家、获取利益的目的。在这些落后弱小的国家，他以伪装的身份四处进行游说，煽动或鼓动这些国家的人民进行各种政治活动，如起义、控诉等。而他之所以能获得信任，主要原因是他能够给这些国家解决钱粮问题。他傲慢地对这些国家的政客说：“没有我正提供给你们的植物，你们都是无助的。”^[71]由于环境恶化与外国敌对势力的压迫与剥削，这里的人民长期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因此，克洛瑞斯的石粮（一种可作食物的植物）对他们具有极大的诱惑。莱辛笔下的天狼星帝国苦苦思索老人星繁荣和成功的原因，正是以莱辛为代表的当代英国人思考美国成功原因的形象再现。因此正是美国新殖民主义的成功，促使莱辛在自己的小说中塑造了老人星帝国——代表新殖民主义的宇宙帝国。

虽然老人星殖民帝国是以美国的殖民模式为模本创造的，但是，从对老人星最引以为豪的优点看，其中却有着更深刻的英国影响。有研究者指出，“老人星的代理人……处处都与那些许许多多被输送到殖民地教育体系去的不列颠教师非常相似”^[72]。正是在这些“非常相似”的地方，我们能够发现莱辛欲盖弥彰（或者本来就不打算掩盖？）的殖民主义思想。在老人星统治下的一块殖民地列那罗斯，民风纯朴，人民文明，更值得注意的是其政治制度：“这是一种民主选举制度。没有成文的或者正式的宪法，因为罗蒂亚已经教育他们，让他们明白在罗汉达历史上，一些暴政就是‘宪法’和成文法律，而且这些‘宪法’和法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欺骗这些不幸的牺牲品和外面的观察者。宪法和法律框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73]时至今日，尽管英国在文化上、经济上都非常发达，且也喜欢以民主制度作为政治上的骄傲，但是，英国却没有一部成文的宪法，在世界范围内，对于一个历史悠久、不可一世的帝国来说，这一现象很不寻常。但是与莱辛一样，许多英国人认为，没有成文宪法，正说明他们政治很民主，人民素质高，因此不需要任何“成文宪法”来约束政府与人民。与此相反，天狼星殖民者总是给殖民地强加一个宪法，结果却不好：“当我们占领了一个行星，制定了它的统治规则，我们总是会强加给它一个宪法，这宪法似乎是适合我们的；而且我们用各种威胁和惩罚手段来保证它的安全。但是我们强加给他们的统治，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原样不动地保持好长时间而不会堕入政治混乱和叛乱中。”^[74]这其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英国人试图采用让被征服的各民族运用自己的统治工具——包括文化、宗教、法律——来管理殖民地，而自己高高在上，避免施展英国的法律和文化，也就可在建立帝国的尝试中避免使本民族的内在传统有中断的危险。……这又极大地增强了一种新的帝国主义意识，一种根本的而不是暂时的人对人的优越感，‘高等人’对‘低等种类’的优越感。”^[75]这种不愿过多地介入或融合殖民地文化传统的做法，正是莱辛所描写的理想的殖民帝国老人星在进行殖民地管理时采用的基本方针之一。

“太空小说”中，作者塑造的乌托邦殖民帝国，具有后殖民时代的新殖民主义特征。把“太空小说”中有关老人星殖民统治的模式单独列出，进行认真分析后，读者会发现，被作者吹得神乎其神的“老人星”统治模式，无非是新殖民主义模式的文学式再现。莱辛坚信，以老人星为代表的新殖民主义必将在宇宙中无往而不胜，即使在推进的过程中会有挫折与倒退，但失败与倒退都是暂时的，前进是永恒的：“有时，整个文明里没有一个这种类似的‘酵母’——从来没有；假如我们的努力成功了，播种了几个这样的酵母，他们也会被迅速地驱逐出去，或者被毁灭，或者他们自己屈服于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压力。有时仅仅在泥土房子里，或者沙漠里无家可归的人中，这些有价值的人才能完成生存下来。”^[76]这段话显示了对老人星（殖民帝国）文化价值的绝对信心，对于非老人星（被殖民地）文化或文明模式的诋毁，明显来源于自中世纪起就开始的基督教东进之历程：西方传教士深入非亚大陆，对非亚大陆的人民进行宗教宣传，他们对自己的使命和任务都深信不疑，认为自己所生长的文化或文明远比非亚大陆当地的各种文化或文明先进，因此，这些被认为尚处于原始状态的人民需要欧洲先进文明的启蒙，需要欧洲先进文明对它们进行改造。当时，这些传教士也自诩为上帝的使者，这不正与莱辛小说中预设的情节相一致吗？在“太空小说”中，这种殖民者自以为是说话方式与语气，比比皆是。

“太空小说”以详细的细节描写，突出了新殖民主义的优越性，揭露了传统殖民主义的一些弊端，并指出了改进的方向。无论是对新殖民主义的讴歌，还是对传统殖民主义的批评，都表达了莱辛对殖民事业的执着与坚定，而英国人不灭的殖民梦想，在莱辛的努力下，也以文学的形式获得了最完全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