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生命之雨”——文化名人的创作与烦恼
陈忠实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时,作协的办公地点在建国门内,作协大院曾经是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84军军长高桂滋的官邸,是一套院的小平房,省作协自20世纪50年代就在那里办公,因年久失修、景象破败而被人戏谑“可拍聊斋”。
陈忠实的办公室就在这座小院里,只有半间,一张床和办公桌占去大半,多来几个人便挤得进不得门。他在此屋住了3年,因墙基下陷成为危房,后搬入一间经过翻修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在历史上发生过一件惊天大事——曾经软禁过蒋介石,电影《西安事变》中有一个镜头,蒋介石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让小兵去叫张学良,就在这间屋子。如今床没了,床的位置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电视。他的办公室的隔间是小会议室,有球赛的晚上,又成为作协那帮球迷看足球的地方,陈忠实看球很投入,喝着白酒,抽着雪茄,眼睛紧盯着,时而叹息,时而叫好。碰到西安主场,他就和朋友们一起去现场观球、吼叫,他兼任原国立球迷协会的副主席,还写了很多球评,专业程度或许有待商榷,情感却绝对真挚。2006年足球世界杯,他写了13篇观感,在当地报纸上连载。他早年看球,特别在乎陕西队,尤其是中国队在亚洲赛场的输赢,输了球,他沮丧地垂头丧气;如今的陈忠实多了些沉稳与专业,看重的是足球精神和足球艺术,对输赢已不像从前那样介怀。他不仅喜爱足球,对其他的体育运动也很喜欢,比如乒乓球、篮球等,2004年奥运会期间,他发表了系列随笔“老陈看奥运”(6篇),表达自己对体育的热爱和对体育精神的理解和颂扬。
1993年,陈忠实刚刚担任陕西省作协主席,一天在《陕西日报》上看到一篇拜祭柳青墓的文章,其中写到柳青墓破败不堪、令人惨不忍睹。第二天他就要了辆车直奔柳青墓。当他看到农民家的粪土就和柳青的坟头连在一起时,心头涌起一阵悲哀的情绪。回到作协马上与有关单位商量,先圈一个围墙把柳青墓保护起来,并亲自与当地农村的干部谈判,最后在当地一位很崇拜柳青的农民企业家和长安县政府的帮助下,征下了柳青墓所在的那块地,砌上了围墙。尽管在这过程中也遇到一些麻烦,包括柳青家属的一些纠缠,他说:“不管怎样,我算是对自己一生崇敬的作家做了一件让灵魂得到安慰的事。”所以,有人说陈忠实是一个懂得权力重要性,并能有效运用职务之便为社会、为他人谋福利的人。
1995年,在陈忠实的不懈努力下,省政府同意立项作协办公楼,行政拨款200万元。截至1998年竣工,为了办公楼的立项和修建,由他签名送出的《白鹿原》和《陈忠实文集》就有几千册。在一次访谈中,他说:“《白鹿原》之后我遇上省作协换届,我当选为陕西省作协主席,而我上任时,当时作协的状况不尽如人意,经济拮据,电费欠缺,汽车停顿,办公室墙壁下陷、塌顶等,我既然担任这个职务就不能眼看着大家在这样的困境中生活。”[58]由此,可想见几年前为《白鹿原》的创作,他坚辞省文联党组书记一职的确是出于真心。在业余文学创作的岁月里,他从不敢为个人爱好而耽误工作;当文学这个魔鬼折磨得他魂不守舍时,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仕途发展调到省作协当了一名专业作家,并舍弃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回到乡下的祖屋,一住就是10年,最终熬出了《白鹿原》;当了省作协主席,他用心“谋其政”,盖起了办公楼,改善了办公环境,还筹资100万元(企业赞助)设立了陕西文学发展基金会,用利息奖励陕西中青年作家。作为省作协的领头人,他深感培养中青年作家,特别是业余作者的重要,业余创作的艰辛,他深有体会,有感于柳青、王汶石、胡采等老一辈文学大家对自己的培养,他深知成名作家、作协领导的鼓励和培养对业余作者和青年作家意味着什么,这直接关系到陕西文学的发展和青年作家的成长,他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扶持中青年作家,为他们写序,跟他们交流,接待来访者,甚至有些业余作者为工作调动、恋爱失败、生活困难等问题到作协找他,他都耐心细致地帮助解答、解决。这些事为他赢得了声誉,也挤占了他大量的时间,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这一届干满坚决不干了!”但是,说归说,组织原则,他坚决遵守。直至2007年9月卸任,他坚持“在其位”即“谋其政”。
《白鹿原》完成后的几年,陈忠实在访谈中曾说自己对长篇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未来几年将把创作的重心放在长篇上,十几年过去了,计划中的长篇没有任何踪影,媒体质疑:陈忠实还在“炼钢”?2001年8月,他发表短篇小说《日子》(《人民文学》第8期;《陕西日报》2001年8月24日;2007年获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有人嘲讽他“江郎才尽”,有人说他后劲不足,有人说他成了文化名人、文化官僚了,有人说他更有责任心了,有人说他害怕自己无法超越《白鹿原》的高度而不敢写了,等等。陈忠实很少解释,说得最多的就是还没有必须要写的那种生命体验。白烨的评价比较中肯,他说陈忠实《白鹿原》之后的散文创作已形成自己的风格,题材虽不够广泛,但思想艺术成就很高,还没有引起批评界的足够重视;21世纪以来,陈忠实的短篇小说构思精巧,意蕴深远悠长,语言自然凝练,堪称精品。但他的散文和短篇的成就都被《白鹿原》的光芒遮蔽了。
1996年始,陈忠实陆续将自己的散文结集出版,2000年前共有5种散文集,包括:《生命之雨》、《走出白鹿原》、《告别白鸽》、《陈忠实散文精选》和《家之脉》,从第二个集子开始,就不全是新作,而是优化组合原有的篇目。21世纪以后则有散文集和小说散文集多种,基本收录了他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序跋、访谈等。他的散文大致有这样几类:一是回忆性散文,即对自己往昔生命历程的回顾与反思,如《生命之雨》、《家之脉》、《三九的雨》、《关于一条河的记忆与想象》、《晶莹的泪珠》、《旦旦记趣》及“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系列等;二是对大自然的细腻观察与感悟,如“我的树”系列、《种菊小记》、《告别白鸽》、《拜见朱鹮》、《家有斑鸠》等;三是他的行走笔记,写他游历世界各地和祖国名山大川的所见所感,如《泰国掠影》、《黄帝陵,不可言说》、《追寻貂蝉》、《再到凤凰山》等和“意大利散记”、“美、加散记”、“俄罗斯散记”、“凉山笔记”、“车过柴达木”、“感动长征”等系列;四是生活杂感,包括他的人生感悟和文化散文,如“辩证关中系列”、“老陈看奥运”、“2006年足球世界杯观感”等系列和《漕渠三月三》、《五十开始》、《六十岁说》、《原下的日子》等名篇;五是序跋、文论、创作访谈等,其中有些序跋以事以文写人述人,颇有特色,如《王纾小说选》序(题为《红烛泪杜鹃血》)、《李星文集》序等,都堪称写人的名篇,文论《兴趣与体验》、《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等,以及访谈《文学的力量》、《关于四十五年的问答》、《白鹿原上看风景》、《人生九问》等表达了他的文学观念——文学依然神圣,写出了他创作的艰辛历程和感悟,最终于2009年创作完成《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对自己的创作和文学思想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总结。这些散文勾画出了一个立体的陈忠实的形象,表现了他生命中细腻柔软的一面。
21世纪以来,陈忠实共发表短篇小说9篇,现实生活题材的有《日子》、《作家和他的弟弟》、《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段》、《腊月的故事》、《猫与鼠也缠绵》、《关于沙娜》等,“三秦人物摹写”3篇,包括《娃的心,娃的胆》、《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李十三推磨》。现实题材的短篇重在写生之艰难,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困惑,笔触深入到社会的各个层面,诸如:农民、下岗工人、农村基层干部、警察、作家、小偷、警察局长、虚脱症患者,等等,透过这些小人物生存境遇和心理秩序的细微变化,表现作家本人对现代文明的探索和思考,他试图从三秦大地的一隅把握社会生活变化的脉搏;“三秦人物摹写”则是以死亡为核心,写出了生之意义、死之壮烈,旨在刻画秦人的精神文化气质,小说以真人真事为摹本虚构还原了历史人物的精神面貌,从历史切入现实,矛头指向就是当代社会面临的精神文化问题,“三秦人物”身上体现的民族精神正是当代人所缺失的。这正是陈忠实短篇创作的现实文化意义。
《白鹿原》之后,陈忠实的创作就数量来说并不算少,因其没有大部头的作品——长篇小说,唯一可独立成书的是《白鹿原》创作手记,有人将之作为陈忠实的传记来读,他本人却不以为然。也有人嘲讽他是“一本书”作家,他也坦然面对,只说自己找不到写长篇的感觉。关于陈忠实的散文、21世纪的短篇以及文学创作观念,本书将有专章论述。
为了创作,他曾为自己约法三章:不再接受参访;不再关注对以往作品的评论;一般不参加应酬性的集会。他说:“作家不能像明星那样,老上电视、传媒,让读者观众老看他那张老脸有什么意思嘛!作家归根结底是通过作品与读者交流。在作品之外的热炒,当作名人在各种媒体上曝光绝对没啥好处。文学的事业只能靠文学本身去完成嘛。”[59]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之后,他被媒体包围了一阵子。2000年春节过后,带着20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年近六旬的陈忠实又回到西蒋村祖居的老屋,这一蹲又是两年,他自己沏茶烧水,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清晨,在屋院里听斑鸠“咕咕咕”地鸣叫;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别人工作的时间,他就在书桌前写小说、散文或其他文字。他体验到当年白居易纵马白鹿原的心境:“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白居易)《原下的日子》中的很多小说、散文和文论都是在这里完成的。这两年成为他继《白鹿原》之后年写作量最多的年份,他说:“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60]
2001年11月,陈忠实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副主席,刚走出北京丰台的大礼堂,《西安晚报》记者王亚田就打来电话问他当选后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他脱口而出:“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还有就是“责任和义务”。
这些年,陈忠实也有几次走出国门的机会。1993年10月,他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意大利,参观了西西里、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等名胜古迹。这次出访,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记日志,而是把最触动心灵的故事记录下来,凝结为《中国餐与地摊族》和《贞节带与斗兽场》这两篇散文。改革开放后,不少中国人因羡慕意大利的富裕和繁华,企图在欧洲淘金的青年们,在意大利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些人摆起地摊,与警察周旋;更有人走向了犯罪的道路,成立了“红色旅”等类似于黑社会的组织,可恶的是他们专事抢劫、勒索、绑架中国同胞,意大利政府将之作为与“黑手党”同等对待的打击对象,陈忠实产生了20世纪初《沉沦》的主人公曾经有过的呼喊:让我们的国家快快繁荣富强起来,别让我们黑头发黑眼睛的子孙再做被警察驱赶的兔子……在意大利国家博物馆的墙上,有一件匠心独具的展品——贞节带,想到欧洲中世纪那些戴着贞节带的妇女忍受着怎样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屈辱和痛苦,他痛心不已,这与中国关中县志上的贞妇烈女卷和贞节牌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扼杀女人的“灵、性”方面,欧洲人用钢铁强行封堵,中国人用伦理纲常教化嘉奖,枷锁容易打破,而伦理教化的影响却是深远的。那一刻,田小娥的影像闪现在眼前,他说:“这个女人惹得某些脸孔一本正经而臀部还残留着‘忠’字的当代中国人老大不顺眼。”[61]在古罗马斗兽场上,他联想到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这些战争贩子在现代社会是如何将整个地球变成了一个大斗兽场,联想到中国当代史的某个时段我们如何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鼓动人与假想的敌人殊死搏斗,站在古罗马的斗兽场上,他陷入了冷寂的沉思。
1995年4月,他前往美国和加拿大访问,他惊叹于美国和加拿大这些自由国度的静谧、安详,地铁站、大小餐馆、居民区、街道,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让人感觉清净、轻松、和谐,人们对秩序、规则的自觉恪守让他由衷地感佩,他认识到国民整体素质的提高与健康健全的心理形态,才是民族复兴与壮大的决定因素。华盛顿街头的一尊现代派雕塑,一辆涂抹成铁黑色的实战坦克,炮管是一支口红,长短粗细恰如真实的炮管。奇特的造型和精妙的构思是特定时代的产物,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人民的反战情绪日益高涨,那一代青年曾喊出“我们要性爱不要战争”的口号,这尊雕塑成为人民意志的见证。陈忠实以为它牵涉了世界人民共同的生存理念和理想,惊异于它能在华盛顿与川流不息各色轿车和谐相处,并成为城市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进而联想到人类该如何面对历史,忏悔、反思,还是遮蔽?波士顿郊外的康克尔镇有一座小桥——北桥,现在是美国国家公园,至今依然保留着1775年的样子,正是那年的4月19日夜,北桥桥头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河还是当年那条泥河,河岸上依然野苇茅草丛生,用粗刨的原木构架的小桥,桥栏没有油漆,经游人抚摸磨损得哧溜光滑,木纹清晰可辨,成群结队的梭形鸟儿掠过游人的头顶,从一片树林喧嚣着飞往另一片树林,没有任何人工雕饰的痕迹。桥头有一块纪念碑,一尊雕塑,作为纪念。桥那头是偷袭北桥战死的英国士兵的墓碑,碑文大意是:这些年轻人跑了3000英里从英国来到北桥,死在这里;此刻,他们的母亲还在梦里想念儿子哩![62]这里没有骄傲、诅咒、仇恨,有的只是惋惜与怜悯,是宽广的胸怀和深沉的博爱,而发动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美国早已迷失了那种人情人性,成为历史的疮疤,美国普通公民内心抹不去的伤痛。他联想到中国人对待历史伤痛的态度,想到自己在《白鹿原》中对抗战的描写和记述,对于侵略者,他还没有这种宽厚悲悯的情怀,而这正是李建军博士几年后指出的“狭隘民族主义”。他反思过,但他无法超越民族性,大约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完成自己对20世纪后半叶这段中国历史叙述的原因之一吧。马尔克斯用爱来拯救自己的灵魂,重塑人类的未来,陈忠实还无法确定他将用什么来救赎自己和国人,有人用过科学,有人用过教育,有人用过爱,有人用过美,他该用什么?儒家文化?《白鹿原》中他没能找到救赎之路;迷茫,困惑,探索,寻觅,他痛苦而孤独。他依然是人,他依然“在路上”,但他始终不甘心只在“在路上”。
2006年8月,陈忠实出访俄罗斯,他从莫斯科地铁口脚的脚步声中感受到这个民族内在的劳动激情和创造力,改变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灌输的“俄罗斯人很懒”、“俄罗斯遍地酒鬼”的偏见。在托尔斯泰的庄园——“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他感知着作家伟大灵魂神圣的灵性,他的博爱、高贵、温暖,他的平民意识、自由精神,就如草地上柔媚的阳光一样不朽,慰藉着走过这块草地的每一个人,温暖着每一个徜徉在他的奇妙文字中的每一位读者。他感到文学的神圣和永恒,托尔斯泰伟大的灵魂、高尚的人格无处不在,这里就是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之地,走过通往墓地的林间幽径,开阔的草地上开着红黄白紫各色野花,雨后的阳光热烈灿烂中闪烁着娇羞的明媚,陈忠实将之作为“现实主义的具象”,他向往“高贵的灵魂”,看到了托翁为人的“终极状态”——纯粹。他未来的创作将与托尔斯泰发生精神上的对接,虽然为没能驰骋顿河草原略感遗憾,但在托翁的庄园,他的心灵获得了宁静。在美国南方访问时,他很想去拜访被福克纳称作“地球上邮票大的地方”,即福克纳故居,福克纳一生不曾远离的“生活根据地”,最终却因故未能成行,提及此事,他颇感遗憾。他说,走在托尔斯泰“林中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上,他越发觉得神秘了。
1998年,《白鹿原》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陈忠实接受的各种访谈,与文学相关或不相关的访谈不计其数,每当文坛和社会文化生活中出现影响较大的事,不管与他本人或文学有无关系,都会有媒体记者或朋友熟人采访或问道他的观感,他感到应接不暇,甚至有的公司、酒店开业也有人请他去主席台上坐一坐,以显示企业的文化品位,竟然有一家外地的房地产公司请他作形象代言人开发房地产,弄得他哭笑不得。不仅如此,他还常常遭遇盗版或盗名,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有盗版,他觉得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2000年年底,他应百花文艺出版社之邀首次出面澄清《壁虎村》被盗版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李霁宇的长篇小说《壁虎村》,长篇小说《村画》是《壁虎村》的盗版本,作者署名先为“陈中实”后为“陈忠实”。盗版《村画》竟然在正版《壁虎村》公开出版约半年前就已在市面上出版行销。陈忠实说:“原以为什么人自己写了《村画》,盗用我的名字促销,如此而已,现在很清楚了,什么人盗印了李霁宇的作品《壁虎村》,又盗用了我的名字,李霁宇既不能得利,又不能出名,比之我的作品被盗损失更惨重了;那么我呢?我被结结实实绑在冒名顶替原作者的不光彩的柱子上了。”[63]曾有一位农村青年给陈忠实写信表示感谢,说他是文学青年,写了很多小说散文发表不了,一气一急之下就把自己的作品署上陈忠实的名字寄给刊物,竟迅速发表了,而且屡试不爽,发了很多作品,得了不少稿费。他曾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气愤刊物媒体追逐名人,并认为自己写得不错,从而树立了信心,同时内心深处还有些许的自责,于是决定写信将此事告知陈忠实本人。陈忠实没有责怪这个青年,还鼓励他继续创作。但说起这件事,他还是对青年作家的成长表示担忧,业余作者成名前发表文章实在是太难了,他希望社会,特别文学期刊和媒体能扶持业余作者,给他们提供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对网络有了更多了解之后,他说网络为业余作者的成长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平台。
2004年12月14日下午,西安城中心繁华的钟楼广场上出现了一位名叫珍真的19岁少女,当街叫卖自己10万字的小说书稿,要价20万元,西安几家报纸同时报道了此事。陈忠实看到报纸,甚感惊诧,竟有人以这种方式谋求小说的出版。当得知这个女孩子11岁时就患上红斑狼疮这一医学上至今尚未攻克的顽疾,他感到一个花季少女生活的不幸和人生的悲剧,更感慨这个初中勉强毕业的少女通过自学和阅读写了几百万字的诗歌和小说,少女那种生命的紧迫感和巨大的勇气触动他的心灵,感动了他。得知珍真喜欢他的作品想见他,他约见了珍真。看到苍白柔弱的少女,他三次落泪,对珍真说“我被你的勇气感动。”[64]在多方关怀下,珍真的长篇小说《午夜天使》由太白文艺出版社推出,他说这既是珍真生命理想的成功,也是社会各界关爱生命、关爱文学的精神的彰显和张扬。小说出版过程中,陈忠实热切地关注着,不仅阅读了长篇的校对稿,还著文《天使或是蜻蜓,翅翼沉重》以示祝贺,并对小说进行分析点评,他说:《午夜天使》“能把这个不被人在意的小角落里的几个人物,写到令我可以感受到生活底层运动的脉动,也感知到人生中大命题的颇为深刻的内容,真是出我意料的艺术效果”。[65]
珍真只是陈忠实关心过的一个特殊的业余作者,这些年来,他为成名和未成名的作家撰写的序言和书评就有100多篇,题写的书名更是不计其数。但是,他的好心也产生过预想不到的后果。成名后,他总是热心接待每一位来访者,以扶持业余作者为己任。获茅盾文学奖后,有一位陕西户县的农村小伙,带着自己的习作到西安拜访他,他接待并认真读了他的习作,感觉很一般,他不忍打击小伙的写作热情,客气地说了几句表扬与鼓励的话。陈忠实说话向来注意分寸,很少对人妄加溢美之辞。现在社会上流行见到女人就夸漂亮的风气,陈忠实也很少跟风。没想到他的鼓励和客套被小伙曲解了,回家后,小伙子沉迷于写作,固执地要当个作家,不肯出外工作,不肯做农活,生活穷困潦倒。亲戚朋友劝他放弃写作,他却说:“陈忠实曾经表扬过我,说我写得不错。我想,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能成为名作家。当年的陈忠实,不也是在农村苦苦写了好多年才写出名的吗?”十几年来,早已不再年轻的“小伙”只在地方小报上发表过几个“豆腐块”,陈忠实去户县参加活动时,听说此事非常自责,后悔不该鼓励那位青年,应该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他的文章写得很一般。此事在媒体上引发热议,有人指责陈忠实客套误人,有人认为陈忠实是好心,不必自责。
2005年9月,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栏目现场,陈忠实谈到文学创作与天才、天分的关系,已不再强调勤奋坚持对于文学创作的意义,也没有再说柳青那句激励过他的话:“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因为他和柳青所理解的“愚”和当下人们所理解的“愚”意义完全不同。他说:“作家要有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我无非就是一个对文字敏感的农村孩子……”这是他的人生体验和艺术体验,文学艺术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仅凭热爱坚持是很难成功的。很多大学中文系的老教授都给新生敲过这样的警钟: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意思无非是说,靠大学中文系的学习要成为优秀作家是远远不够的,文字工作者与专业作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如今的教育理念是发展每个人的潜力,发展的前提是发现,发现的前提是个体具有潜力或禀赋,“喜欢+勤奋+坚持”并不意味着就能成为陈忠实那样的作家。评论界和媒体总是把陈忠实的成功归结为勤奋+坚持,而且过分强调陈忠实天资愚钝,客气一点的说他少点才气,全靠着农民那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才写出《白鹿原》那样的巨著。这种宣传误导了许多人,陈忠实自己也不好辩解,于是以讹传讹,致使很多业余作者以为只要像陈忠实那样坚持不懈地写下去,就一定能成功。2009年,《白鹿原》创作手记出版,陈忠实在书中谈到自己的创作生涯如何从模仿赵树理开始,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文学创作历程。他强调“欲望不决定结果”。他说他只是在“手记”中追述了自己寻找过程中的一些零碎的事,却并不表明他已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最好的句子。这大约可以看作他对自己文学创作生涯的一个总结吧。
2002年3月,《南方日报》记者问到陈忠实对“作家作秀”[66]的看法,他说:各种排行榜只是评论界刺激文坛而已。他坚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必要的宣传评介是需要的,但作家作秀总不是好事情[67]。尽管陈忠实不愿作秀炒作,但《白鹿原》之后,特别是获茅盾文学奖之后他却成为媒体的宠儿。2003年6月15日,陈忠实与侯跃文做客中央电视台《讲述》父爱;2005年11月29日,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子午书简》栏目播出专题片《陈忠实在白鹿原上》;2005年9月25日,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栏目闾丘露薇对话陈忠实;2006年,话剧《白鹿原》上演后,观众很想知道生活中的原著作者是怎样的人,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邀请了陈忠实;2009年10月16日,中央电视台《读书》播出专访《守望——白鹿原》;在阳光卫视《人生在线》(2007年7月6日)节目中,陈忠实说:人生就是为了承受痛苦。人的生命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承受痛苦的过程,当人不再能承受痛苦时,人生也就结束了。在他的生命历程里,他坚持把人生的痛苦当作精神财富,承受、咀嚼、玩味,并最终以艺术的形式实现对人生痛苦的超越,所以何启治、李星、李国平、李建军等都曾为他的孤独与痛苦而感叹过。这里列举的只是一部分,还不包括陕西电视台和其他省级电视台的专访、讲座、专题,以及纸质媒体和网络媒体对他的访谈和介绍。不断地在媒体曝光,或许不是他的本意,但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读者、观众在阅读《白鹿原》的同时也记住了作家陈忠实。
2002年7月31日,在西安常宁宫休闲度假山庄举行了陈忠实“文学生涯45周年庆贺笔会”,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到会表示祝贺。当天,陈忠实创作了散文《六十岁说》,表达自己的人生和文学感悟:“文学创作才是我生存的最佳气场”,坦言自己不抗拒生命规律,在耳顺、忆旧之年龄段“力戒那些传统和习俗中可能导致平庸乃至消极的东西”。继续关注正在发生着的生活运动,从这一年开始,陈忠实连续创作了9个短篇小说,在《关于45年的问答》中,他说“我最近的几个短篇《日子》、《作家和他的弟弟》、《腊月的故事》说责任感也罢,说忧患也罢,关注的是当代生活过程中的弱势群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情和呼吁,着重写生存状态下的心理状态,透示出一种社会心理信息和意象,为社会前行过程中留下感性印记。关于我的创作我从不做承诺。我的创作忠实于我每一个阶段的体验和感悟。我觉着当代生活最能激发我的心理感受,最能产生创作冲动和表现的欲望。”他恳请上帝给他一个清醒的大脑,因为对知识的渴望追问,对现实生活的热切关注,对文学的真诚热爱,是他的生命意义所在,而清醒的大脑和健康的体魄是生命质量的根本保障。年过60岁的陈忠实,生活越来越有规律,习惯吃面食,三餐都很简单;心性恬淡沉稳,多了一份智者的雍容、长者的大度,与人相处多了些宽厚,少了些锋芒。依旧抽着心爱的雪茄,只是量少了,神态悠闲中透着淡定;因为胃部做过手术,他几乎不喝白酒,高兴时畅快地喝两杯啤酒,也绝不喝醉;读书成了他新的乐趣,秦腔偶尔还会听,却不再放声吼了。有一次,朋友在饭桌上开他的玩笑,说是在书院门一家小店看到他的字挂在那里卖,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他热切地询问缘由,朋友不无嘲讽地说因为那幅字比你写得好多了,大家哄笑,他只是憨笑着,不恼也不怒。
作为陕西文坛的当家人,陈忠实改善了作协的办公环境和作家们的居住环境,尽心竭力地扶植青年作家,发现文学新人,又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生活简单自律,几乎没有什么负面新闻,不少文学爱好者称他为“道德楷模”。2004年9月,西安市“脚步·西安”城墙艺术月活动通过《西安晚报》向社会公开征集“您眼中的西安名人”,陈忠实成为举荐人数最多的名人(第一个被推荐的名人是跳水王子田亮)。推荐者说陈忠实是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陕西味”的陕西人,性格坚韧刚强。退休工人刘粉生评价陈忠实是位德高望重、朴素真诚、为人正派的平民作家,她说自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20年前陈忠实曾回信指导过她的文学创作,给了她极大的鼓励[68]。有网友称陈忠实最能代表陕西人“倔”、“硬”的性格。不知不觉中,陈忠实成为大家公认的文化名流,在西安形成了以他为核心的一个文化圈子,最初,他对此并无意识,进入21世纪,他认可了这样一个社会身份和文化定位,并希望借助自己的文化魅力和社会影响力为家乡多做点事,他开始不断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热心公益事业,关注并参与到地方的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浪潮中。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展示、宣传、影响着西安和陕西,家乡也给予了他崇高的荣誉和信任。2004年10月,他受邀做了“魅力咸阳”城市推荐人;12月,陕西省文化厅、省文联、省残联等联合举办的“让世界充满爱”大型秦腔义演活动为智障儿童奉献爱心,他担任义演的“爱心大使”。2006年3月26日,首届陕西城市经济文化发展高峰论坛(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等部门举办)暨城市经济文化杰出贡献奖颁奖典礼在西安止园宾馆举行,陈忠实获得杰出人物奖(获奖者共5人);5月,陈忠实成为西安半坡博物馆文化代言人,在中国博物馆界尚属首例。2008年1月,“首届陕西慈善名流之夜”慈善晚会上,陈忠实捐赠了两幅4尺书法作品表达他对“2007陕西慈善榜”的支持,并将书法作品作为拍品参与慈善拍卖;7月4日,陈忠实在西安市小雁塔前以第六棒的身份完成奥运圣火的传递,他说,当火炬手经历是对他心理上的强化与补偿,他真切感受到奥运圣火的光芒和奥林匹克精神的神圣,那一刻他的心灵得到了净化、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这是他人生最重要、最难忘的一段经历。2010年1月1日凌晨,第三届“钟鸣盛世·祈福长安”西安城墙新年鸣钟祈福盛典隆重举行,陈忠实等嘉宾共同撞响第一槌,鸣响了新年第一响钟声;不久,他与贾平凹、赵季平、张克瑶等文艺界名人着唐装亮相春晚[69],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接新年;4月22日,作为一名“世博种子使者”,陈忠实向远方宾客发出了真挚邀请:古城西安独具魅力,欢迎您来领略。他说:“来西安除了看兵马俑外,也希望海内外游客能多多感受古城迅猛发展的现代化气息。”他认为西安除了过去留下的许多独有的历史文物值得观览外,西安的高新技术产业园、航空航天城、大学城、农林城等特色化产业基地,以及园林般的城市环境同样值得国内外宾客身临其境细细品味[70]。5月20日,陈忠实被灞桥区政府聘为灞桥区决策和咨询委员会委员、灞桥区文化旅游策划委总顾问、白鹿原发展建设总顾问,成为“白鹿原形象代言人”。几年来,樱桃红遍的初夏,白鹿原上总能看到他与市民们一起领略自然美景、生活情趣和浪漫情怀的挺直的身影,唯一变化的是他的头发日渐稀疏斑白,如今的霸陵原上,万亩樱桃不单是农民们重要的经济支柱,更是关中大地一道美丽的民俗风景,成为西安人民幸福生活的美好见证。这一切与《白鹿原》的广泛影响不无关系。
1996年《白鹿原》入选《百年中国文学经典》(谢冕、钱理群主编),新中国成立后入选的长篇小说还有:《红旗谱》、《古船》、《九月寓言》、《心灵史》、《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等。
1999年《白鹿原》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社会各界联合发起)。
1999年6月,《亚洲周刊》与来自全球各地的学者作家评选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白鹿原》排名第38位。
2002年教育部全国高等学校中文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将《白鹿原》列入大学生必读书目,《白鹿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仅有的两部入选长篇之一(另一部为《创业史》第一部),这件事使陈忠实格外兴奋,他觉得这是对他和《白鹿原》最大的肯定。
2008年12月4日,深圳“读书月组委会”联合深圳报业集团主办的“30年30本书”文史类优秀读物评选出炉,《白鹿原》成为其中仅有的一部当代长篇小说。
陈忠实参与过很多社会文化活动,他自己最为看重的是“白鹿书院”,他自任院长,立志要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出一份力。他说最早提出“白鹿书院”动议的中年学者,在广泛征求了一些资深学者的意见之后,有了比较成熟的想法才告知陈忠实,陈忠实最初很踌躇,觉得书院是传承国学的神圣之地,而自己的国学积淀实在有限,但终于架不住他们的耐心说服,更兼自己颇想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做点什么,就共同筹划并创立了“白鹿书院”。院址设在“思源学院”院内,思源学院院长周延波担任理事长,投入财力、物力支持书院的正常运作,书院的主要活动包括藏书、编书、教书、研讨、交流、设奖。书院请来做论坛的专家学者也会给思源学院的学生开设讲座等,文化交流与教学相互促进。书院开办白鹿书院网站、白鹿论坛、中国传统文化精英论坛等,出版《秦岭》、《白鹿学刊》、《白鹿论丛》等期刊和丛书,旨在“传播传统文化之风神秀骨,传播时代新声”,成为“万松浦书院”、“岳麓书院”、“中国文化书院”之后的第四大书院,上海《东方早报》(2005年7月17日)以《中国四大书院:传统文化版图的一次重构》为题报导书院的成立盛况。2005年6月6日,陕西省民政厅批准成立白鹿书院,陈忠实担任终身院长。6月28日,白鹿书院和西安思源学院联合在西安曲江宾馆腾龙阁,举行了隆重、热烈又别开生面的白鹿书院成立庆典暨中国传统文化精英论坛,正式将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的白鹿书院搬进现实中的“白鹿原”上,社会各界和媒体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中国作家协会、岳麓书院、万松浦书院、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人民文学》杂志社等近百家单位和个人发来贺电。陈忠实说创办白鹿书院的初衷“一是要探讨传统文化精华对今天的意义;二是关注当代人文心理新的倾向;三是想做点实事,现在不是出书难吗?没有名气就出不了书,我们想帮助新人出书。”[71]陈忠实认为温饱问题解决了,我们该静下心来了,静心想想我们的文化传承。他认为传统文化能给人自信,并曾多次在会议上建议:加大中国传统文化在学生课本中的比例。由于写过一篇《借助巨人的肩膀》一文谈翻译小说的阅读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致使不少评论者和媒体以为陈忠实对中国传统文化知之甚少,陈忠实没有接受过传统私塾教育,也没有接受过现代大学教育,当然更没有留洋经验,他的人生体验中这几个方面是缺憾。他的传统文化根基来源于有限的学校教育和家学渊源,还有不成系统的自学,更重要的是他生活在传统文化厚重的关中农村,关中农村儒家文化的民间形态不仅完善而且牢固,这些对他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书院成立后,常务副院长邢小利提出成立一个“陈忠实文学馆”,用来收藏陈忠实的相关资料,给对陈忠实和《白鹿原》有兴趣的研究者和读者提供一个较为翔实的资料。2007年1月,“陈忠实文学馆”开张,依然设在思源学院院内,这是27位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的第1家个人文学馆,此事曾引起网友的质疑。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陈子善表示,作品的多少与作家的成功度没有关系,“有的人以一部长篇、一首诗就可以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有的人写了几十部作品,却依然会被人忘记,而陈忠实无疑属于前者”[72]。其实,此前已有两家以陈忠实名字命名的文学研究机构,一是成立于2005年10月的陈忠实当代文学研究中心,由西安工业大学创办,陈忠实担任主任,同时被聘为西安工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名誉院长;二是成立于2006年1月的陕西师范大学陈忠实研究中心,宗旨是“研究陈忠实暨陕西作家、走进陕西文学、传承中国文化”,中心主任是张国俊。陈忠实是作家在高校兼职较早的一批人,2001年12月,就被聘为西安石油学院学术委员会名誉主任,西安石油大学“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西安石油学院双聘教授,为该校创作了校歌,还定期为学生开办讲座,是一位认真严谨的“教授”,时不时地还在校园里漫步徘徊,与人闲谈,2003年回城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所校园里完成的。
2005年9月23日,陈忠实在白鹿书院举行的黄河论剑中谈到黄河文明的出路时,写到“三农”问题,他认为目前“三农”中存在两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一是农民工的工资拖欠,二是农民工工资的合理性。2000年,他在短篇小说《日子》中就谈到了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农民工工资的合理性问题,是逐渐被社会和农民工认识到的问题,陈忠实较早地发现并关注了这个问题,他认为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加强政府的行政管理和执法力度,依靠国家的权威。对个别西方国家叫嚣的“中国威胁论”,他说这些论调一旦面对中国农民和农村的现状,就显得非常可笑。在他看来,“三农”问题是中国发展的重要问题,解决不好,必然影响中国社会的和谐发展和整体进步,削弱中国的国际竞争力。
几年来,书院在陈忠实和周延波的共同努力下,开设论坛,出版丛书,扶植新人,成为陕西文化界文化交流的重镇。
2005年8月17日,巴金逝世,陈忠实心情很沉重,他说巴金身上体现着中国作家的人格,影响了几代人,在中国新文学的形成时期,巴金表现出最准确、最强大的五四时代精神,《家》敢于向一切束缚与约束进行诀别,很多热血青年读着《家》冲破封建的牢笼,走上了革命道路。新中国成立后,巴老创作的《英雄儿女》家喻户晓,而《随想录》式的深刻反思,更是表现了一个中国作家的伟大精神与人格。他说自己在高中时代就读了巴金的大部分作品,对他的思想开拓有很大的影响。巴老是我们的楷模,令人高山仰止!
2005年9月20日,陈忠实出现在首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颁奖盛典上,并宣布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启动。他的短篇小说《日子》(2000年5月创作)获奖。在获奖感言中,他说他始终坚持作品(无论篇幅大小的小说还是散文)都是“写给读者看的(自我欣赏那是无需再说的事),而且是首先写给同时代的读者看。”他惶恐地说:“当一个或大或小的新作完成,我总是改变不了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担心我的这种体验和对体验的表述形式,能否得到读者的呼应和认同?在我看来,读者对作品的冷漠,无非是这作品对生活开掘的深度尚不及读者的眼里功夫,或者是流于褊狭,自然还有艺术表述的新鲜感,等等。”获奖让他喜出望外,备受鼓舞,“也潮起我尤为喜欢的短篇小说的写作兴致和信心”。但那以后的几年,陈忠实没有发表任何短篇小说,后来获奖的《李十三推磨》是在此之前创作发表的。
李小超的陶塑《白鹿原》
《白鹿原》未出版单行本之前,曾在几家广播电台连播过,对小说后来的热销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因此,陈忠实非常看重不同文化艺术形态之间的渗透、影响和扶持。小说一发表,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吴天明就表示有意将之搬上银幕,并说要拿《白鹿原》为他的人生画个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践行,两人都深表遗憾。但《白鹿原》还是陆续被改编为秦腔、陶塑系列群雕、连环画、话剧、舞剧、电影等艺术形式,电视剧的改编尚在进行中。1997年,陈忠实答应剧作家丁纪龙改编《白鹿原》,当时也有些担心。2000年11月,秦腔《白鹿原》在西安秦腔艺术节上演出,效果相当好。易俗大剧院爆满,观众们一直被集中、细腻的剧情感动着。但由于舞台艺术的限制,剧中删掉了朱先生这个人物,陈忠实觉得很遗憾。陶塑《白鹿原》共有88个场景,3000多个人物,作者李小超的艺术感觉很好,生活图景、生活氛围和人物造型是很传神。为了创作,他辞去公职,住在乡下3年,研读原著,逐个分析人物形象,做了大量的民俗文化考察,为了使陶塑中的器物真实可感,他在礼泉周围寻找实物,按照原型进行刻画,以达到生动传神的效果,陈忠实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朱先生的葬礼,黑娃的挽联赫然高悬,气势、气氛特别令人震撼。他说这是一次很有创造性的改编。连环画的作者李志武曾画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得过全国大奖。为创作连环画《白鹿原》,亲自到白鹿原上考察过民俗风情。2001年,《白鹿原》在《连环画刊》全年连载。陈忠实觉得连环画表现最充分,最接近原著,因为连环画表现比较自由,故事也有连贯性,图画下面的解释性文字,用的就是小说中的原话。
话剧《白鹿原》从筹备到演出,历时4年,实现了话剧艺术的许多创新,是一次不可多得的艺术实践。编剧孟冰是总政话剧团团长,谈到改编的原则,他说:“我根本无法超越《白鹿原》!只要完整、准确地表现出原著的精神风貌,就完成了创作任务。”他没有删除人物,也没有截掉任何一个大的情节,把白鹿原上半个世纪的沧桑巨变完整地保存并演绎出来,呈现在舞台上,只是把一些事件作为背景进行幕后处理在筹备过程中。导演林兆华几次到西安,上白鹿原去观察感受那里的天象地脉气韵,与陈忠实一起上原下坡,沿着灞河从一个村子出来再到另一个村子去,寻找20世纪50年代之前民居住宅、家族祠堂,想要找到《白鹿原》中白嘉轩的宅子,至少相当于他那样经济实力的宅基房屋的规模与样式,遗憾的是,历史的遗存在如今的关中大地已很难找到,所见多是贴着瓷砖的水泥平房或二层小楼。后来终于找到一户准备拆掉的旧房,建筑比较讲究,林兆华看上了这家的门、窗子和一架木板梯子,嘱咐房主妥善保存。在陈忠实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一处原下沟底的破败窑洞,村庄已整体搬迁,土窑却无法搬动,窑院围墙倒塌,院子里杂草野树丛生,荒凉、败落而凄冷,林兆华惊喜地叫道:“这就是小娥和黑娃住的窑洞呀!”陈忠实开玩笑说可不要把小娥和黑娃的窑洞在布景上弄成毛主席在陕北住过的窑洞了。关中也有一些坡崖沟坎地区,那里的窑洞比陕北的窑洞高、宽大,也显得更深,但不及陕北的窑洞精致。主演濮存昕、宋丹丹和郭达都是国内知名演员,为了演出,濮存昕与剧组同上白鹿原体验生活,苦练陕西方言;宋丹丹接到任务第二天就进健身房减肥健身;郭达是陕西人,不仅自己揣摩角色,还要帮剧组的人练习陕西话。陈忠实尽己所能大力支持,与编剧孟冰一起讨论剧本,陪同林兆华和濮存昕等演员在白鹿原上体验生活,深入到农户家中与他们同吃同住,一件一件挑选揣摩道具,有许多道具都是从原上农户家中搜寻来的。农民们听说是为话剧《白鹿原》寻访道具,都热情奉献出谋划策。陈忠实还向剧组推荐了华阴的老腔剧团,以及在民间颇有影响的秦腔群众演员,最后出现在话剧开场的秦腔老腔演员在演出的间隙还在谈论自家麦子的收成,他们对秦腔老腔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演出更是原生态和本色的,为话剧增色不少。出于对艺术的执著和敬畏,他们在剧组中不卑不亢,与名导大腕相处和谐,体现了陕西民间艺人的精神风骨,在《艺术人生》的现场,也是收放自如,受到社会各界的普遍好评。林兆华说:“在我所导的话剧中,这是第一次运用老腔、秦腔,是想拉近观众在心理上与白鹿原的距离,增加全剧的史诗感和历史沧桑感。”[73]话剧上映后,“老腔·秦腔·《白鹿原》原生态作品音乐会”在北京中山音乐堂上演(2006年6月26日),濮存昕担纲主持,演奏家都是话剧《白鹿原》中的原班人马,他们用自己看家本领为首都观众带来了浓郁的秦风秦韵[74]。
2006年5月31日,话剧《白鹿原》在北京首都剧场首演,陈忠实提前两天到达北京,并去排练场看望了参加演出的陕西秦腔老腔演员和剧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终于将长篇小说《白鹿原》搬上了话剧舞台。首映当晚,陈忠实说自己“被震撼了”,舞台设计和造型真实而典型,传递出黄土高原独有的风貌,弥漫着那块土地独特的浑厚和苍凉气象。演员对角色的把握都很到位,白嘉轩的坚韧、冷酷,凛峻、诚恳;鹿子霖生命历程的大起大跌,得意时的张狂,失意时的绝望与无助;小娥那悲苦的命运与人生,都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陈忠实感到话剧创造出了一个时代真实的社会气氛和脉象,是严肃认真的艺术追求和创造,而且实现了目的达到了效果。他说林兆华前卫的导演艺术对他的小说写作也有启迪,比如,他要求演员按生活行为去表演,力戒戏剧动作和戏剧腔调,从而成功演绎了已成为历史的原始封闭形态下的关中地区的乡村生活,而且被首都北京的现代观众所接受,这是前卫的导演思想和原生态的乡村生活的完美结合。话剧在北京连续演出30场,在西安的巡演也很成功。
陈忠实在话剧《白鹿原》观感中,也谈到不同艺术形式表现方式的不同,其中提到“性”在话剧舞台上的表现与小说中的不同,他说小说中的“性描写”是供不出声的阅读,在舞台上“不宜响出声来;即使生活实地中有这种行为发生,也是当事人互相之间的语言行为,容不得旁观者看和听的。”[75]舞台上“意传”即可。话剧中鹿子霖乘人之危达到窃色意图,与田小娥在舞台右角的性动作,陈忠实觉得很扎眼,他建议两人滚倒在土坎下就可意会了;狗蛋抓住鹿子霖与小娥偷情的把柄,要挟小娥“日一回”的话,他觉得“夯口锥耳”,认为换成“让我睡一回”会顺耳些。话剧《阿Q正传》中阿Q就对吴妈说过:“吴妈,我想跟你困觉。”意思表达得也很清楚。
2007年6月7日,由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主创的现代交响舞剧《白鹿原》在北京保利剧院公演。主办方历经两年的精心筹划,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长、著名作曲家杨青与本院作曲家张大龙担任作曲,特邀中国歌剧舞剧院著名舞蹈编导夏广兴担任总编导,陕西省文联著名作家和谷担任编剧,大多数演员都是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舞蹈系的学生,扮演田小娥的演员张姝(北京舞蹈学院)只有19岁。舞剧的剧情主要围绕田小娥情感脉络的主线而展开,力图通过塑造这位被封建礼教所扼杀的叛逆者形象而揭示其所带给人们的文化反思。《白鹿原》被称为厚重的民族史诗,被改编成舞剧,这是陈忠实“意料不及的艺术形式”。在编舞上,夏广兴对具有浓郁特色的陕西文化源流进行了精神层面的深刻领会,取其神,变其形,将其融入在现代文化的时尚元素中,使舞蹈表达独具意境。陈忠实说舞剧最好地表达了原著的精神。舞剧在北京演了3场,在西安演了3场,场场爆满,效果很好。
《白鹿原》改编为电影的消息在媒体上传播了十几年。小说出版不久,吴天明就拿到了《白鹿原》的电影拍摄版权,后因各种原因被搁置。1997年,小说将获茅盾文学奖的消息传开,电影拍摄的消息又沸沸扬扬起来,张艺谋、李安、田壮壮、贾樟柯、杨亚洲等都曾被传说担任导演。2002年,西部电影集团正式与陈忠实签订了买断该作品电影版权的协议,由紫金长天传媒集团公司投资5000万元改编拍摄,王全安执导。但上报过程并不顺利,2004年获得准拍证,2005年获得剧本立项,后因故搁浅。编剧芦苇是陕西剧作家,曾是电影《活着》和《霸王别姬》的编剧,陈忠实说芦苇是自己的好友,是中国最好的编剧之一,他相信芦苇能改编的很圆满,并表示自己不干预剧本的改编。芦苇2002年着手改编,翌年拿出了第一稿,2007年7月,第四稿脱稿。电影总制片人、紫金长天传媒集团总裁王庆勇表示要把《白鹿原》拍成一部“艺术史诗片”。然而,8月26日,电影《白鹿原》“创作高层专家论证会”在京举行,对芦苇的第四稿进行论证。为电影剧本举行专家论证会的事,在国内并不多见,专家们一致认为,《白鹿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部重要的、经典性的作品,也是一部主题思想深刻丰富,情节结构宏大复杂的现实主义优秀之作,更是一部体现中华民族挣扎、抗争、奋进命运的史诗。改编成电影是大家期待的一件大事。陈忠实在接受采访时说,《白鹿原》改编成电影很难编。难点在于:人物众多和小说本身没有连续完整的故事。他希望改编能体现出原著之魂,即准确表现出两代人的精神和心理波折,人物的中心人格品质、精神内核、道德价值观不能变,“即底色不能变”。
芦苇的第四稿根据电影叙事的要求,对原作的故事线索、人物、情节进行了删节、集中和改造,主要人物由20多个删减至7个,朱先生和白灵被删去,结构上以田小娥与黑娃、鹿子霖及白孝文等男人的关系为主线,剧本没能得到专家们的一致认可。专家们认为电影改编的关键在于怎样坚持唯物史观去把握原著精神。评论家何西来认为,剧本的史诗艺术氛围和史诗的胸怀整个是缺失的。剧本整个结构的组合和展开是以田小娥的戏为主,田小娥和这些男人们的关系在《白鹿原》中写得很精彩,但这不是主线。原著中最能体现史诗性的人物是白嘉轩。《文艺报》总编辑范咏戈从总体上肯定了剧本,他不认为剧本“薄”了。他说“电影化”后无论拍成一部宏大叙事的史诗电影或西部电影,或艺术(探索)电影都是改编者应当享有的自由。与会理论评论家强调,必须尊重电影自身的艺术规律,用电影的方式展示时代风貌、民族命运、人民精神,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评论家康健民认为,要用电影特殊的语言把小说的精髓表现出来,也是再创造的过程,也是探索、创新。专家们对剧本的人物塑造有较大的争议:一是白嘉轩在小说中的主导地位在剧本中让位给田小娥,是争论的重点。评论家雷达说,白嘉轩是儒家文化在中国农村底层生活中最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实践者。他的个人品质无可挑剔,象征着儒家文化的柱石。他性格中传统的合理性和时代的冲突具有历史悲剧性的深刻内涵。但是在电影中,这个人物性格内在的矛盾冲突、传统的魅力消失了,仅仅变成一个封建卫道士的形象,内涵被“薄化”,形象被“窄化”了。电影评论家李兴叶认为,电影是拍给那些没看过小说又知道这本小说的观众看的。田小娥为主线的故事要把人物性格内涵与原著精神衔接好,不能写成一个风情故事。田小娥这个人物再深度开掘还有很大的空间,但应该更丰满更有个性。评论家郭运德以为田小娥是旧中国被压迫、被欺凌、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有人性光彩、地域风情和女人魅力。评论家张陵认为剧本可以更加突出田小娥的正面色彩,充分展示这个处于动荡时代的女性追求幸福生活的理想。评论家康健民则认为,田小娥只能作为一条暗线,还应有明线,那就是描写更加波澜壮阔、色彩斑斓的历史生活。二是对黑娃和白孝文的争议也比较大。评论家雷达说,不能把他完全作为土匪、草莽来理解。黑娃的阶级意识是很强的,不过他是个自在的角色。这个人物写好了非常有光彩。专家们指出剧本对白孝文的人格缺陷和性格的复杂性、两面性表现不够,却过多渲染了他的阳痿,人物处理得很模糊,甚至有些乱,这说明改编者对这个人物的思想内涵还要进一步思考[76]。另外还指出血腥和性场面过多,方言使用太多等问题。原定的“10月开机”又泡了汤。电影《白鹿原》再度搁浅。
《白鹿原》中朱先生、鹿兆海、白灵被称为“白鹿精魂”,白鹿精神集中体现在这三个人物身上,而且朱先生和白灵是小说中少有的有生活原型的人物。朱先生的原型是清末举人、关中大儒牛兆濂;白灵的原型是革命烈士张景文,早年参加革命,在西安的学生运动中曾痛打过戴季陶,1935年秋,在陕甘宁边区的肃反运动中被活埋。这两个人物在小说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意义和象征意义,删去这两个人物,《白鹿原》故事性更强,矛盾冲突更加集中,但维系关中民间精神生态系统的白鹿精神却无法得到完整的体现,这是影视改编的瓶颈所在。其次,小说中的性描写如何搬上荧幕,如何体现性在小说中的文化意义与生殖崇拜,也是影视改编的难点。
2010年6月,《白鹿原》投资亿元开拍的消息再度在媒体发布,导演王全安改编剧本开始为剧组选演员,媒体上各种消息铺天盖地。9月9日,电影《白鹿原》在北京宣布开机。主要演员表亦公布:白嘉轩——张丰毅,鹿子霖——吴刚,鹿三——刘威,田小娥——张雨绮,白灵——李梦,黑娃——段奕宏,白孝文——成泰燊,鹿兆鹏——郭涛;除了白灵的扮演者李梦是新人外,其他都是知名演员,据传李梦的清纯度毫不亚于张艺谋《山楂树之恋》中的“静秋”。导演王全安表示电影《白鹿原》是一部心灵的史诗,不会拍成《色戒》。陈忠实曾说《白鹿原》拍电视剧是最合适的,能把故事说完整。
陈忠实是当代文坛“触电”较早的作家,1976年根据他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改编的电影《渭水新歌》(西安电影制片厂)在国内公映;新时期以来,他的短篇小说《信任》和中篇小说《初夏》先后由陕西电视台改编为单集电视剧和3集电视剧;中篇小说《四妹子》由中央电视台改编为上下集电视剧。这几部影视剧都没有引起轰动。除《初夏》外,其他3部影视剧都是由他本人改编的,他遗憾地说,他改编影视剧算是一个失败者。他意识到写小说和编剧还真不是一码事。所以,《白鹿原》的改编,他始终没有参与。
2010年8月,西安曲江影视拿到了广电总局的批文,预计电视剧拍摄40集,剧本正在改编当中,曲江影视的老总赵安从2001年开始筹划,用了10年时间,终于拿到批文。他表示电视剧会更忠实于原著,剧组会挑选一线的导演和演员。
陈忠实说写作的目的就是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通过各种形式来理解作品。《白鹿原》每能多一种表现形式,对他来说都是幸事,他都坚决支持。他将和读者、观众共同期待电影和电视剧版的《白鹿原》。
2007年9月,从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位子上退下来的陈忠实发现,读者和评论界依然关注他和他的创作。没有了行政职务的拖累与束缚,他的思维更加开阔,行踪也更加自由,时间也更加充裕,与人交往时更像一位邻家的长者,偶有身体不适或情绪低落时,也可以偷点懒儿,发个脾气,使个小性儿,倒显得更加真实可亲可爱,比那个过去总是一本正经的作协主席招人待见。他为青年作者写序言或书评,也倾注了更多的心力在“白鹿书院”和他兼职的高校上。2007年开始,应部分读者的要求,他接受了《江南》杂志编辑张晓红的电话约稿,答应写一些关于《白鹿原》写作前后的有趣的事,刊出后,反响很好。《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迅即在刊物上分两期连载,并要陈忠实继续写下去,继续连载,直到2009年第5期的“后记”,共13期,历时2年多。2009年8月《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这是陈忠实近几年最受关注的一部著作。
陈忠实的人生和创作很富有戏剧色彩和悲剧色彩,有点“丑小鸭”的故事模式,加之,陈忠实至今没有自传,曾有五六家出版社约他写自传都被他拒绝了,而且至今依然坚持着;也曾有作家批评家和出版社要给他写传记,也被他一一拒绝,他说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作家什么都说了,还让读者、研究者和评论者说什么呢?不仅如此,他还很排斥“自序”和“后记”,若非为维护丛书体例的统一性,他一般也不愿写。“手记”陆续发表的过程中,也有过异议和反对的声音。也有一些读者坚持把“手记”当作陈忠实的传记来读,原因自然在于“手记”中陈忠实谈到了自己的家世、农村生活工作的经历、创作《白鹿原》的辛酸苦辣,等等,而这些资料是读者所能了解到的最多的关于陈忠实个人生活和创作历程的文字。这部著作以感性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对陈忠实的文学人生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特别是那些创作感受,诸如主题的发掘与提炼,材料的获取与整合,田小娥与朱先生等人物的萌生与凝练,构思与结构的确立,细节与叙事语言及读者和市场的关系,作家的文学观和历史观,作家的创作心理和社会心态,作品的写作与修改,等等,这些问题都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现实问题,也是困扰很多中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的重要问题。陈忠实以一个老作家的身份,从自己的创作实践出发,而不是从观念和文学理论出发,对上述问题进行了颇具个性的分析与解读,最可贵的一点是他用文学的语言和漫谈的形式阐述文学理论问题,是一个很有创造性的尝试,稍有文学基础的人都能领会他的文学思想。这在学院化批评受到质疑的当代,是难能可贵的。对初学写作者来说,“手记”是不可多得的文学“教科书”,生动,有趣,好读,而且具有示范性和现实的可操作性。这部著作的文学理论价值目前还没有引起学术界和文学批评界的足够重视,当然,普通读者将之作为作家逸事来阅读,也未尝不可。
《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也成为陈忠实难以超越的一个高度。《白鹿原》也一次次将他推入读者和媒体关注的中心,成为议论的焦点。关于陈忠实和《白鹿原》研究和批评的专著至2010年年底已有12种之多,详见本书的附录。从问世之日起,《白鹿原》得到的好评不计其数,受到的批评有温和善意的,也有尖锐刻薄的,更不乏上纲上线的。对于赞扬鼓励的,陈忠实心存感激,诚惶诚恐;对于批评者,他也基本做到了平心静气,有则虚心接受,无则加勉。2000年9月初,在《〈白鹿原〉评论集》的研讨会上,李建军批评《白鹿原》在表现民族情感时有“狭隘的民族意识”,陈忠实缺乏博大的人道情怀,当然,这句话是有语言背景的。李建军将《白鹿原》和《静静的顿河》进行比较,两部小说都写了民族战争,都写到敌人的死亡,而且都写到“头发”,《白鹿原》中鹿兆海每杀死一个日本兵都要割下一绺头发,最后交到朱先生手中的是43撮,朱先生祭奠鹿兆海时,将这43撮头发燃烧,闻到那种头发烧焦的气味,朱先生竟然恶心得嗷嗷直吐。李建军说他读到此处感觉极不舒服,他的原则是仇恨止于死者。而《静静的顿河》中格利高里杀死了一个奥地利士兵,他非常痛苦、难受,慢慢地走到死者的身边,发现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小夹子,里面夹着一个德国姑娘的照片和姑娘的一绺金黄的头发。他认为肖洛霍夫能超越战争状态下的民族对立,来关注这绺金黄的头发,与之相比,陈忠实有“狭隘的民族主义”。他并没有全盘否定《白鹿原》和陈忠实的创作,其实,类似的观点在他的专著《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中已经表达过,而且有比较严谨的论证,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1995年,陈忠实访问美国时,参观了波士顿郊区三四十公里的康克尔镇,在“北桥”桥头,陈忠实为美国人给英国士兵立下的墓碑和碑文所震撼,并对立碑者那种宽容的胸襟和人道主义情怀表达了由衷的感佩。
陕西当代知名作家的研究、中青年作家的培养及文学新人的发现,一直是陈忠实关心的问题,也是他坐镇陕西作协时下大力气抓过的大事之一。柳青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作家,是陈忠实最崇拜的作家,他一直以柳青为自己的文学导师,每年都要去柳青墓前拜祭;他年轻时曾被人称作“小柳青”,他的创作受柳青的影响很大;2005年,陈忠实“三秦人物摹写”之二《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就是写柳青的,为了创作,他还专程采访过柳青的女儿。2006年7月2日是柳青诞辰90周年纪念日,6月24日,以柳青命名的首届“柳青文学奖”评选揭晓,陈忠实、贾平凹获“突出成就奖”,另设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和文学新人奖等,该奖三年一届,是为了弘扬柳青深入生活、关注底层、献身文学的崇高品格和精神,促进陕西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发展而设立的。当天,陈忠实还为神禾原上的柳青广场揭幕,广场将于10月1日全面建成并向市民开放,通过雕塑、展厅、浮雕墙等形式,全景式地展现柳青在长安生活和创作的历程。2007年9月8日,柳青文学研究会在陕西省长安区成立,评论家畅广元担任研究会会长,陈忠实、贾平凹、雷涛出任名誉会长,陈忠实表示柳青研究会十年前就应该成立了,他在发言中说:“柳青《创业史》的艺术性和思想性,使其成为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研究会将整理柳青文献,设立“柳青文学奖”,同时创办《秦岭》会刊和柳青文学网站,以弘扬柳青精神。
2007年,作家路遥逝世15周年,11月16日至19日,在路遥的母校延安大学举办了“路遥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暨全国路遥学术研究讨论会”,纪念这位“视文学为全部生命”的人民作家。17日上午,开幕式结束后,举行了路遥纪念馆的揭牌仪式。王巨才、陈忠实、雷涛及延安大学的领导为纪念馆揭牌。纪念馆内陈列了路遥生前的百余张照片、部分手稿以及路遥使用过的桌椅等物品。大家还登上文汇山,在路遥墓前举行了祭扫仪式。路遥是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但路遥的人生是短暂的,有人曾说路遥是穷死的、病死的,《平凡的世界》虽然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而且成为畅销书和长销书,但路遥及其家人并未因此获得什么财富,路遥死时还欠着1万多元的外债。后来,路遥的四个弟弟都先后得了和他一样的肝硬化腹水病,2007年4月,路遥的弟弟王天笑也患上这种病无钱医治,另外两个弟弟王卫军、王天乐已因此病去世,省作协得知消息拿出3000元救助他,陈忠实专程到医院去探望了王天笑,并带头捐款。7月,路遥的生父去世,省作协党组书记雷涛代表作协专程赶到陕北,察看了延安市延川县郭家沟村路遥养父母故居的保护情况,又看望了榆林清涧县王家堡村路遥的生母马芝兰和回家料理父亲丧事的王天笑。送上了作协的慰问金,还带去了陈忠实给王天笑捐赠的2000元钱和亲笔书信,他鼓励王天笑重振精神,与病魔抗争。他还和贾平凹分别写信给榆林市委书记希望政府出面救助路遥的家人,此事最终被当地政府妥善解决。陕西作家的清苦和创作上那种“拼命三郎”的精神历来被文坛所称道、感慨着,1993年,路遥逝世两个月之后,陕西另一位年富力强的干将邹志安[77]因肺癌病逝,他的清贫引起了社会的巨大同情,上海《文学报》发起全国范围内的募捐活动,响应者2000余人,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坛所罕见。陈忠实痛心疾首地说“鬼魅无形,读者有情”。他著文纪念邹志安,为他对文学“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而由衷感佩。他与邹志安是邻居,目睹了邹志安如何“嚼着酸菜、喝着包谷糁子”留下了5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邹志安对文学“不悔”的信念和临终时凄楚的眼神总是闪现在他的眼前,邹志安走后许久,他都无法写下纪念的文字。两人的母亲在作协的巷道里认识之后常常互访,邹母还送过陈家一包当年的新苞谷糁,令陈忠实大为感动。邹志安去世后,陈忠实多次到邹家看望邹母,盛情邀请老人到家里与他母亲聊天拉家常,陈母因高血压腿脚不灵便,陈家的楼层也较低,但老人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再次邀约时,老人哭着说她看到陈忠实和母亲在一起就想到自己的儿子。闻听此言,他心痛得心肝碎裂,说不出一句话。路遥和邹志安的英年早逝,也促使省作协对驻会作家进行了一次全面体检,作家的身心健康真正被提到了作协工作的日程上。路遥临终时留恋着这个世界,舍不下自己的女儿和亲人朋友,他说如果可以交换,他宁肯用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健康。两人相继离去,让陈忠实和陕西文坛备感痛楚与寂寞,陈忠实说年长者为小弟送行,诸多痛楚中最难以承受的是物伤其类的本能的悲哀。大家再也看不到作协院子里躺在摇椅上的路遥那疲惫的身影。
2005年5月23日,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3年之际,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中国作家“重访长征路,讴歌新时代”采风团从江西南昌出发,分三个团组,赴长征沿途重点地区采访采风,历时一个月,6月22日到达延安。陈忠实是他所在第一团年龄最大的作家,一路上,他总是坚持走在队伍的前列,绝不让同行的年轻作家搀扶,还不时跟大家聊天逗趣,完全不像年过六旬的人。爬山时,有好心的年轻朋友搀扶他的胳膊,他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有一种惶惶然的惊恐,特别是有人真诚地呼唤他“陈老”时,他潜意识中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对老的拒绝与反抗。他说自己多次去过延安,如今从江西南昌出发重走长征路,终于使他对长征有了更加直观、深切的体验与感受,走进了一段活生生的历史,长征精神是一种非凡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革命先烈那钢铁般的意志、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是当代人面对现实生活发展和矛盾的教科书,重走长征路是当代人与历史的一次对话,是对参与者一次心灵的洗礼,他说自己是用心灵去走“长征路”的。在瑞金,他为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红军战士而深深感动,在被朱德称为“天下第一山”的井冈山上听着群山翻卷着如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在黄洋界上,他想起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中“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仿佛听到昔日那隆隆的炮声,手抚迫击炮冰冷的炮管,留影的瞬间,他产生了探寻当年操纵这门迫击炮发出致命制胜一炮的红军战士的强烈欲望,当时红军只有一门炮,三发炮弹,前两发炮弹因受潮而没有打响,最后一发正中敌军指挥部,借着炮弹爆炸的威势,赤卫队员和暴动队员趁势猛攻,呐喊声震荡山谷,加之煤油桶里燃放的鞭炮制造出来的机枪连发的音响效果,敌军误以为红军主力回归,连夜收兵撤离。那是1928年8月30日,朱毛红军井冈山会师不久,刚站住脚,敌人就开始围剿,毛泽东率31团3营去湘南迎接红军大队,留1营守井冈山,湘赣敌军调集7个团的兵力围剿。守住黄洋界,也就守住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这次保卫战的最高指挥员之一就是陕西南郑人何挺颖,那位20岁考入上海大学,并于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年轻人,参加过北伐战争、秋收起义、三湾改编,1928年春,党的前委改编为师的编制,毛泽东任师长,何挺颖任师政委。黄洋界保卫战后不到半年,何挺颖就在进军赣南闽西的大余战斗中牺牲,年仅24岁。他由衷地敬仰钦佩这位年轻的乡党。从他们身上,陈忠实感到单是从个人安身立命的角度,都会蓄积起一股不屑于当世各种腐败现象的正气与傲骨。他们神圣的信仰,他们那种自觉承担国家民族命运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何挺颖和朱志卿(黄洋界保卫战的另一位指挥员)等先烈们,当你们面对他们时,那些轻谈信仰与精神的人们,当你们嘲讽历史、嘲笑信仰与精神时,应该衡量孰轻孰重……尽管网上有人调侃说这又是一次著名作家集体作秀或免费旅游,但陈忠实却认为重走长征路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和精神的净化。
陈忠实对故乡有着深深的眷恋,白鹿原上的坡原沟坎,家门前倒流的灞河,四季的花草树木、五谷果蔬,院里的斑鸠麻雀,河边的水鸟,草丛里的萤火虫,田野里、沙滩上忙碌着的乡邻,都在他的笔下鲜活起来,书写他们是他的责任,是他的幸福,但他觉得这还不够,当他的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大时,他有意识地参与了越来越多的与家乡建设和发展相关的规划,想为家乡多做些事。对陕西的山水,他格外情深,写了大量的散文歌咏它们;关中是一片具有厚重历史感的神奇土地,它即被神话也被丑化曲解着,陈忠实的文化散文“辩证关中系列”对关中的民风民俗,以及关中在现代转型期人心的艰难裂变进行了理性的剖析和揭示,对秦人所谓的劣根性,诸如封闭保守、中心情结、乡土情结等,改革开放后关中也出现了“孔雀东南飞”的现象,陕西经济文化发展不均衡的现象,等等,陈忠实对这些问题都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历史的反思,试图探寻陕西现代化进程中秦人文化心理转型的艰难过程与便捷出路。作家陈世旭曾与他一起访问过台湾(1998年),他说陈忠实在外面只用从家乡带出来的烟、酒、茶,烟永远是雪茄,从工字牌雪茄到巴山雪茄(后停产),如今大多是安徽的王冠雪茄,偶尔有朋友馈赠古巴雪茄、巴西雪茄等,他也品得有滋有味,却不习惯,觉得劲太大、太冲;喝酒,他曾迷恋过西凤酒,喝啤酒喜欢口味纯正绵软的,2002年做过一次胃部手术后,他就不喝白酒了,啤酒也决不多喝;喝茶对他来说既是习惯也是养生之道,早起喝茶虽然有人说未必好,但他却坚持了几十年,从沫子茶、砖茶到“陕青”,认定了“陕青”后,他就没再轻易改变过,在全民减肥的时代,他一直保持着适中的体型,不知是否与他喝茶的习惯有关联,至少与他的饮食习惯有关,陈忠实吃东西很有节制,既不挑食,也不贪婪。他是一个恋旧的人,对生活中的人和事,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他未必常常提及,却会记在心里。对于在人生与文学道路上帮助支持影响过他的人和作品,他都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态,就像他对自家的山水与别人的风景一样,始终保持着同等的敬意与怀恋。在鲁迅的家乡绍兴,月色朦胧的百草园,唤起了童年的记忆,坐在孔乙己的咸亨酒店里,用手指捏着茴香豆,喝着不怎么好喝的黄酒,因为孔乙己的缘故,也觉得别有兴味;走在乌镇的观前街上,全没有了咸亨酒店的轻松与谐趣,茅盾的祖父在家业富足之后首先让子孙读书,与白鹿原上“读耕传家”的祖训和传统如此相似,看到茅盾家的私塾,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殷殷的期望是中国几千年文明得以传承的保障,茅盾的文学成就,来自于深厚的家学渊源,现代的思想文化和信仰,以及广阔的社会实践,他坚信,倘若茅盾守在自家的深宅大院是很难感受和体验到老通宝们养蚕的苦乐辛酸和希望破灭时的绝望,茅盾的眼睛和心灵自觉地投注到老通宝们日趋凋敝的茅屋小院里,他用文学家的人道主义和悲悯情怀,以及强烈的忧患意识关注着世界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中学时代,陈忠实就发现老通宝们的遭际与那个时代关中粮农棉农菜农的遭际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的作品不大关注某一地域的小的文学色彩,而历史时期对同一个民族的塑造和影响,其心理结构和心理秩序是很难找到本质性差异的,文学的“人类性”特征,是他在长期的阅读与创作中体会到的,也是他创作的选择与方向,或许他做得还很不够,但他却有清醒的“人类性”意识和对于人类的“狂妄”的责任感。抚摸着沈从文的墓碑,陈忠实的表情格外凝重,碑上赫然刻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生硬的话语让人措手不及,副题为:悼念从文表叔。这是黄永玉立的碑,人们咀嚼玩味着个中滋味。沈从文的墓以一块重达5吨的巨石为标志,石块是黄永玉为表叔选择采掘来的,当地山上随处可见的沉积岩石块,各色大小不等的砾石与沙粒堆积凝结在一起,未经雕琢的自然本色,与近旁的山和树融为一体,仿佛从蛮荒时代就一直蹲踞在这里,陈忠实不由感佩黄永玉超凡脱俗的审美取向和他对表叔沈从文的理解与体恤,眼看着吵吵嚷嚷川流不息的游人,他生怕扰了沈从文的幽梦,沈从文先生平生好静,悄然走出凤凰小城,死后又悄然回归凤凰山。坐着小船行驶在沈从文无数次航行过的河里,陈忠实的内心突然柔软起来,他买了一本《从文家书》,依着船舷,听着清冽的水声,感受着沈从文对妻子张兆和的绵绵思恋;10年前,他在凤凰城看了山,看了水,看了先生的书屋和墓地,感觉先生已将湘西的山光水色和民生的风情灵气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了,感慨颇深,竟至不敢贸然动笔。曾经他不能理解沈从文何以天天将自己的行踪写信或写日记告知妻子,此刻,在船上,他觉得沈从文是多么的幸福啊,有一个女人可以思念、依恋、牵绊,多好啊!以前他总认为男人应该是树的形象,沈从文的缠绵多情让他觉得难为情,10年后,他才明白伴着床铺下日夜流淌的水声入梦,那正是自己打小的梦想,听着灞河里哗啦的淘洗声、棒槌在石块上敲击衣服的闷响声,河边的木屋里也有一个“三三”(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的姑娘,这个梦,在太多年前就从他的心底消失了。他羡慕起沈从文来,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捧着那一份情,水汽浸入了心底,那里还能滋养出圣洁的莲花吗……
陈忠实
陈忠实是一个不轻易给人承诺的人,他担心自己无法兑现。一旦答应别人,不论什么事,不论什么人,他都会设法奔走周旋,并力争结局圆满;有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实在无法达到所托之人的要求和理想,他也会一一回复交代,说清非不愿而不能也。有人说他德高望重,他自己说是死要面子。2008年4月12日,陕西作家方英文的《后花园》在西安工业大学召开作品研讨会,主办方给陈忠实发了请柬,陈忠实要参加“中国作家看凤阳”的采风活动(时间是4月8—12日),得知他不能参加,方英文后来决定给陈忠实施一个小计,假装不知道他外地采风的事,于10日发短信提醒他别忘了4月12日来参加自己的首次作品研讨会。熟人都号准了他的脉,知道他的脾性。果然,陈忠实主动给采风团请假连夜坐火车回到西安,12日上午8点30分出现在会场上,满脸疲倦,他解释说自己出去时是带着《后花园》的,在活动间隙和火车上阅读,在返回的火车上,凌晨两点看完才睡觉,还来不及与方英文之前的作品比较,所以研讨会上只能谈直感,难免会有偏颇。陈忠实将自己的阅读感受准确地表达出来,一谈文学,满脸的疲惫就不见了,话语激昂了,手势也丰富有力了,点燃的雪茄也成了道具,对作者要表达的东西,他能很要害地阐发出来,而且句句都在“痒处”;对不足的地方,他也以同行的语气,坦率地、商量式地一一点到。好心的朋友就劝他面情硬些,实在推不过,就随便说几句,不要把时间花在那些作品阅读上。他说他做不到,他坚持通读之后才肯动笔写序或写书评。同样风格的,还有著名评论家张炯,不过,张炯先生的原则性更强,绝不会因熟人关系或其他任何缘故为作品说好话,对作品的不足总是直言不讳,并适时提出修改意见。陈忠实曾因面情软,惹过不少事,也被人抱怨指责过。
2011年4月开幕的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的沙雕展示区,沙雕组合《白鹿原》静静矗立在一隅,默默诉说着白鹿原50年来的沧桑变幻,演绎着雄奇壮美、色彩斑斓的关中农村的民俗画卷,遥望着正在发展着的白鹿生态园区,凝望着身边川流不息的游人……马贡多镇被风暴卷走,白鹿原依然背靠秦岭,俯瞰灞河,盘踞在中华大地的“原点”……
年逾古稀的陈忠实,身体依然硬朗,面部刀刻般的皱纹更加清晰,深邃的目光少了一些犀利,多了一些智慧和温暖,走路时步子依然很大、很快,他说白鹿原给了他太多太多,他希望上天垂怜给他清醒的大脑,以回报这片热土,文学这个魔鬼依然纠缠着他。他是一个恋家的人,他说他的气根扎在白鹿原,上原下原,无论多远,根脉都在原上。站在自己作品的雕像旁,在历史沧桑的记忆里,他显得那么单薄,拿着他钟爱的雪茄,凝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古原,他的眼睛湿润了……
[1] 陈忠实:《乡土关中》,中国旅游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页。
[2] 《白鹿原》之前的作品中,陈忠实称这古老的旱原为“南原”;《白鹿原》成功后,人们习惯称之为“白鹿原”,至今如是。
[3] 陈忠实:《陈忠实散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4] 陈忠实:《我的人生笔记》,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页。
[5] 陈忠实:《陈忠实散文》,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6]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
[7] 李佩芝:《灞河川里那条汉子——记作家陈忠实》,《文学家》1986年第4期。
[8]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页。
[9] 李佩芝:《灞河川里那条汉子——记作家陈忠实》,《文学家》1986年第4期。
[10] 1979年春,陈忠实收到傅用霖的一封书面约稿信,欣喜之余,他寄去了新时期创作的第3个短篇《徐家园三老汉》,很快刊登出来,并广受好评。
[11] 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
[12]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页。
[13] 陈忠实:《吟诵关中》,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页。
[14] 同上。
[15]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16] 同上书,第43页。
[17]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8页。
[18] 李佩芝:《灞河川里的那条汉子——记作家陈忠实》,《文学家》1986年第4期。
[19] 发表于《小说界》1983年第2期,获《小说界》首届优秀作品奖。
[20] 《陈忠实文集》第三卷,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37页
[21] 同上书,第539页。
[22] 《陈忠实文集》贰,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94页。
[23] 同上书,第493页。
[24] 《陈忠实文集》贰,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97页。
[25]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页。
[26] 《陈忠实文集》叁,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09页。
[27] 1986年8月写成,发表于《现代人》1987年第3期。
[28] 1986年笔者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大多数同学的生活费都是每月10元。
[29] 冯希哲、赵润民主编:《走近陈忠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
[30] 陈忠实:《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长江文艺》2005年第1期。
[31]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页。
[32] 《四妹子》版权页仍然注明为:1988年4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33]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页。
[34]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
[35] 李星:《重构陈忠实》,《东方》1999年第10期。
[36]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
[37]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
[38]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页。
[39] 冯希哲、赵润民主编:《走近陈忠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
[40] 同上书,第11页。
[41] 另外三部为:《芙蓉镇》、《南渡记》和《活动变人形》。
[42] 关于“陕军东征”的提法和渊源还有一些争论,“陕军东征”最早见于韩小蕙1993年5月25日《光明日报》的一篇报道,《文艺报》贺绍俊的报道也提到“陕军东征”,只是韩文中没有提到程海的《热爱命运》,因为发稿时这部长篇尚未发表或出版,后来《陕西日报》转载了韩文,“陕军东征”更加热闹,后来还出现了许多搭车的书。再经某些相关人员和书商的炒作,致使此事越炒越热,相关作家、出版社、书商均获益匪浅。“陕军东征”成为文学与市场妥协合谋的成功范例,标志着读者、作者和市场的交流与互动日益丰富活跃,纯文学与俗文学的界限在商业化运作中不断被打破。
[43] 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44] 白烨:《作为文学、文化现象的“陕军东征”》,《小说评论》1994年第4期。
[45] 诗后小注云:“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甲戌秋余于巴黎读之,感极悲生,不能自已,夜半披衣吟成七律一首,所谓天涯知己斯足证矣。”
[46] 冯希哲、赵润民主编:《走近陈忠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47] 白烨:《作为文学、文化现象的“陕军东征”》,《小说评论》1994年第4期。
[48] 白烨:《“一鸣惊人”前后的故事》,《洪流》1994年第5期;朱伟:《史诗的空洞》,《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
[49] 何启治:《〈白鹿原〉档案》,《出版史料》2002年第3期。
[50] 原文题为:王枫提出:《废都》、《白鹿原》不能上银幕,1993年12月13日《羊城晚报》转引《金陵晚报》常朝晖文。
[51] 本报讯:《废都》影视权百万售出,《深圳商报》2010年4月21日。
[52] 冯希哲、赵润民主编:《走近陈忠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7页。
[53] 阎纲:《〈白鹿原〉乡党夜话》,《中国文化报》2008年10月20日。
[54] 载《文学评论》1998年第3期。全文2万余字。
[55] 陈忠实:《凭什么活着》,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8—39页。
[56] 他对《白鹿原》删改了两三千字,并于1997年11月底把修订稿寄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2月推出了修订本。有人曾对《白鹿原》修订本获奖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认为宣布获奖名单时,修订本尚未出版发行。
[57] 张炯先生出国访问前手头没有《白鹿原》,便打电话要陈忠实寄一本给他,他将这本《白鹿原》带到瑞典,送给了马悦然。
[58] 陈忠实:《〈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后答问录》,《延安文学》1997年第6期。
[59] 冯希哲、赵润民主编:《走近陈忠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
[60] 陈忠实:《原下的日子》,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
[61] 陈忠实:《我的行走笔记》,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62] 同上书,第18页。
[63] 王峰:《连遭四次盗名想诉诸法律著名作家陈忠实发布严正声明》,《江南晚报》2003年7月1日。
[64] 陈忠实:《吟诵关中》,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6页。
[65] 同上书,第238页。
[66] 湖南文化界曾排出了一个“作家作秀排行榜”,余秋雨、王朔、李敖三人以10票位列榜首,王蒙、余杰、张贤亮、刘心武、柯云路、朱文等也名列其中。
[67] 陈忠实:《作家作秀总不是好事》,《南方日报》2002年3月29日。
[68] 本报讯:《田亮被首推 陈忠实拥者众》,《西安晚报》2004年9月7日。
[69] 2010年春节联欢晚会,西安为直播点之一。
[70] 本报讯:《文化名人当种子使者陈忠实:来西安看古也看今》,《华商报》2010年4月24日。
[71] 本报讯:《专访白鹿书院院长陈忠实》,《国际先驱导报》2005年7月19日。
[72] 本报讯:《陈忠实开文学馆起争议》,《哈尔滨日报》2007年1月31日。
[73] 本报讯:《秦腔老腔〈白鹿原〉中放光彩》,《西安晚报》2006年6月23日。
[74] 据说老腔植根于陕西华阴,西汉时期开始萌生,由码头上的船工号子演化发展而来,是我国现存的最古老的剧种之一,老腔古朴浑厚、苍凉悲壮。因为在话剧《白鹿原》中的亮相,老腔一夜成名,从陕西华阴走向了全国的舞台,还被收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75] 陈忠实:《吟诵关中》,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280页。
[76] 本报讯:《坚持唯物史观,尊重电影规律——史诗艺术巨片〈白鹿原〉创作高层专家论证会纪实》,《文艺报》2007年9月8日。
[77] 邹志安,1947年生于陕西省礼泉县,他的《哦·小公马》和《支书下台唱大戏》连获第7、第8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举跃上全国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