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剧理论和悲剧性、正剧性

一　黑格尔意义上的悲剧与正剧、悲剧性与正剧性

“悲剧性”，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悲剧精神、悲剧感、悲剧之本质，是悲剧理论的核心问题之一[1]。在西方戏剧理论史上，关于“悲剧性”问题，各位前辈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观点与回答，这些观点见仁见智。其中，美国学者科里根的一段话颇值得在此引述：

“悲剧”是一种不断变化着的戏剧形式，旨在表现和交流悲剧经验和悲剧所激起的感情，而“悲剧性”则是一种特殊的审视经验的方法，它从荷马时代直到当今在西方世界基本保持不变。当我们谈论悲剧时，我们是处在美学的王国里，当我们讨论悲剧性的本质时，我们是处于存在的王国里。[2]

在此，科里根同时回答了悲剧的本质及悲剧性的本质的问题。他提出，悲剧性是人看待、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形而上地说，悲剧性是对存在之意义、什么是真理、世界是否可知等终极问题的一种解说。形而下地说，悲剧性不是别的，它就是一种世界观，而悲剧就是表达人之悲剧性世界观的一种戏剧形式。据此，就悲剧理论而言[3]，研究者总是带着自己的悲剧性世界观去理解悲剧，对悲剧作出限定，进而创立其悲剧理论。在西方悲剧理论史上占有重要一席的黑格尔就是这么做的。[4]

在黑格尔这里，悲剧性和正剧性是人们看待、理解世界的两种相互对立的方式。黑格尔对“悲剧性”和“正剧性”的经典阐释正是他对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一种理解和评价。

先看黑格尔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理解。在黑格尔看来，真理乃是一种精神，即其所谓“绝对理念”。由绝对理念发展出全部人类历史，经过一系列的扬弃，人类历史又返回到绝对理念。首先，黑格尔所谓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被扬弃的东西，主要指文化、观念、精神层面的内容，具体地说，就是那些促使我们人类去学习、去恋爱、去工作、去照顾老人，等等，去选择做这个而不是做那个的理由，也即我们在生活中所遵循的道理、价值和信仰。其次，扬弃在这里的意思不是说某些道理、价值和信仰需要褒扬，某些需要抛弃，而是说，人类历史是通过否定自身的方式来保存自身的，在不断的否定中，[5]人类历史走向了绝对理念的精神王国。

再看黑格尔对悲剧性所作的经典定义：

基本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冲突中对立的双方各有它那一方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因此，双方都在维护伦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理想而陷入罪过中。[6]

黑格尔“悲剧性”定义中的“伦理理想”就是我们在实践生活中所遵循的道理、价值和信仰[7]，这些道理、价值和信仰通常是无法互相包容、整合、归约的，它们往往是互相冲突、对峙和矛盾的，因此无法满足指导我们全部实践生活的需要，不能给予人以完满的幸福，它们甚至会让人陷入罪过，致人毁灭。换言之，这些道理、价值和信仰不是绝对的、无限的，而是有限的。这也正是“冲突”、“否定”和“扬弃”的意思。实践生活中各种道理、价值和信仰的有限性，就是黑格尔说的悲剧性。易言之，悲剧性就是人类实践生活的有限性，悲剧性就是黑格尔对人类全部实践生活的评价。而体现了这种悲剧性世界观的作品，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悲剧（即“悲剧性戏剧”），典型者如《安提戈涅》。

那么，什么是正剧性呢？

如果说，悲剧性是指道理、价值和信仰的有限性，以及人类实践生活的有限性，那么，与之相对的，在黑格尔看来，正剧性不是别的，就是实践生活所遵循之道理、价值和信仰的绝对性。简要地说，正剧性就是人类实践生活的绝对性和完满性。换言之，尽管人类实践生活所遵循的道理、价值和信仰有时存在差异，会出现冲突，但“通过人类的行动，毕竟可以变成一种协调一致的实际生活”[8]，即实践中的各种道理、价值和信仰即便出现了冲突，该冲突仍能通过道理、价值和信仰间的互相包容、整合与归约而获得解决，进而让我们的实践生活完满起来。而体现了这种正剧性世界观的作品，就是黑格尔所说的正剧（即“正剧性戏剧”），典型者如埃斯库罗斯《复仇的女神们》。当然，在黑格尔看来，近代以来的大多数剧作均属于正剧。

若以黑格尔对悲剧性与正剧性、悲剧与正剧的阐释为参照标准，西方戏剧理论史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理论问题就摆在了我们面前：某些戏剧理论家（尤以新古典主义者为代表）和哲学家（如莱辛、席勒和马克思、恩格斯等人）推崇的所谓“悲剧”，事实上应该称之为“正剧性戏剧”。以新古典主义者为例。首先，新古典主义者持的是一种正剧性世界观。依他们之见，人类实践生活的终极原则便是宫廷伦理：一种贬低个人的欲望、兴趣和爱好，高扬国家利益、荣誉以及国王权威的实践原则。就是说，在实践生活中，人们遭遇的道理、价值和信仰冲突已然存在一个终极的解决方式，或者，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价值冲突最终将在国家利益这里和谐地归约。其次，以此正剧性世界观为出发点，新古典主义者推崇的“悲剧”不是展示实践生活之有限的“悲剧性戏剧”，而是展示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及困境由宫廷伦理解决了的“正剧性戏剧”。

本章的任务不是要创立新的悲剧理论体系，而是基于黑格尔对悲剧性与正剧性、悲剧与正剧的阐释来说明，尽管悲剧理论是关于悲剧的学说和观念，然而，在西方戏剧理论史上，以新古典主义为代表的悲剧理论所推崇的悲剧事实上是一种“正剧性戏剧”。至于莱辛、席勒和马克思悲剧理论的正剧性世界观问题，将在第二章中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