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召唤:文学启示与主题思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生命的贬值

生命贬值的观点一方面出自痛苦的经验,另一方面来自疾病的摧毁力。疾病削弱病人,限制病人,使其失去活动能力,减少与周围的交往,不得不依靠他人。疾病导致病人产生软弱﹑畏缩﹑厌恶﹑异化和被鄙视的感觉,以及精神和肉体的衰败,把病人隔绝在一个无望的世界里面[74]。使生命贬值的典型病例当首推“癌症”。

在“谈癌色变”的一般社会心理反应中,桑塔格认为“癌症”不但隐喻了现代性的压抑,更是激情不足的病,症状主要集中在身体的一些隐秘而难以启齿的部位,如直肠﹑膀胱﹑子宫﹑乳房﹑睾丸﹑前列腺等。易患此病的人是那些心理受挫的人,不能发泄自己的人,以及遭受压抑的人[75]。对“癌症”的隐喻,桑塔格总结出三点:(1)在癌叙述中取得优势的隐喻,得自战争的语言,病人受放射线“轰击”,治疗的目的在于“杀灭”癌细胞;(2)社会变迁﹑城市和政治等主题时常借“癌”这个疾病作为隐喻;(3)由于新的治疗方法的进展,医学界逐渐用化学疗法取代放射疗法,“癌症”原来所附有的军事隐喻很可能变成描述身体“自然防卫”的隐喻(身体的“免疫能力”)[76]

据此观察洛夫的诗,在癌病意象上,主要是一种传统的隐喻意义,即一种负载着诸多神秘感﹑充满在劫难逃幻象的疾病,反映出文化的巨大缺陷,以及对死亡的阴郁态度﹑情感的焦虑﹑对历史进程与日俱增的暴力倾向的恐惧[77]。这都反映出一般人看待癌症时所带有的非理性的厌恶感,视之为对自我的一种贬损,属于疾病引起生命贬值的范畴。

对“癌症”一词的直接书写,在洛夫诗并不多见,癌瘤意象则可以作为癌病的代名词。举《漂木》中《致时间》的一小节为例:

这是历史,无从选择的沉重/时间,蛀虫般穿行其间/门,全都腐烂/脸,全都裱好悬挂中堂/恶化的肿瘤在骨髓中继续扩散[78]

“恶化的肿瘤”在医学上的术语是“恶性肿瘤”,是对癌症病情程度的描述。按照桑塔格的见解,这一意象的使用,牵扯到疾病的某种政治隐喻,因为政治话语中使用癌症意象,有宿命论的含义,使“严厉”措施正当化,具有煽动暴力的倾向——同时也使一种广为流传的观念得到强化:癌症必定是致命的[79]。洛夫这首诗是否带有政治隐喻,见仁见智,而更显著的却是癌瘤的致命性被用来隐喻时间的某些特性。在《致时间》的开篇,诗人写有一段类似解题的文字:“时间是概念,也是实体,好像它不存在,却又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发,拔我们的牙。时间其实是与生命同起同灭……[80]

前文配合军事隐喻,我们提到过“毒瘤”意象,洛夫《隐题诗》有一首《说她是水,她又耕成了田说她是蛇,她又飞成了鹰》写到:

说话是一种女性毒瘤,我不是指/她的谈吐,而/是她那/水兽般滑溜的舌头[81]

“毒瘤”的意象十分复杂,它本身在医学上称不上非常准确的术语,“毒”到底是形容癌瘤的程度,还是就其传染性而言,不甚了然。若属后者,癌症本身并不传染,因此“毒瘤”不是一个科学上站得住脚的词。但颇具戏剧性的是,在现当代中国的政治修辞学隐喻中,“毒瘤”却是一个惯用的意象,例如70年代,将“四人帮”说成中国的“毒瘤”等。大概是借用癌细胞在机体中的扩散造成机体的毁坏来隐喻对社会机体的危害,因此“毒”更多的是道德和政治意义上的[82]。洛夫笔下的“毒瘤”到底是属于道德意义上的,还是政治意义上的,抑或是与前文所谈的军事隐喻有所关联,恐怕难以一言而定论。但癌病意象在洛夫诗中对生命的贬值,以及由此而构成的道德方面的隐喻是不可否认的。

疾病道德批判的隐喻性在洛夫诗中,还可由“梅毒”所代表的与性病有关的意象看出,如《漂木》中一组近乎狂欢化的诗句:

你看,摩西走得好快/让后面的队伍全部灭顶于凶猛的红海/海啸,地震,龙卷风,水灾,森林大火/虱子,梅毒,罂粟,猜忌,欲望,权力/天地不仁,我早就知道你会反扑/世界末日[83]

“梅毒”同样是一个很古老的隐喻,代表着“污染”,充斥着大于癌症的耻辱感,其毁坏个性的能力也强得多。尽管梅毒也可经由母体﹑血液等传染,但中国传统的认识是将其归于所谓“花柳病”(性病),作为一种道德批判。在洛夫诗歌中似乎也有这层含义,试看下面的篇章便可得见:

里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钥匙/开启了我形而下的记忆/旧照片,过期护照(一种距离的辩证法)/指甲刀,咳嗽药水,镍币,刮胡刀,蟑螂屎/保险套(保险使你的灵魂更加完善)[84]

然而根据桑塔格的说法,20世纪后期,疾病的现代隐喻“都不过是些廉价货”,只有在“最为有限的意义上”,一个历史事件或一个历史问题才像是一种疾病,换句话说,疾病作为隐喻显得简陋和粗糙。特别是癌症隐喻,它怂恿人们“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人们引向狂热,使人感到“惟有自己才是万般正确的”[85],出于这个原因,桑塔格在《作为隐喻的疾病》结尾,作出了癌症隐喻将被淘汰的预言[86]。11年后,她的《艾滋病及其隐喻》也着实证明了这一预言,艾滋病正逐渐取代癌症并承受了过去加诸癌症之上的那些负担,膨胀为新一时期疾病隐喻的载体,较以往任何疾病都更为复杂和严厉[87],只可惜洛夫的大多诗作虽然存在“梅毒”一类的关于性的道德批判,却少见“艾滋病”及其隐喻方面的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