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王士祯对明人词学观念的超越
王士祯词论的价值更大地体现在他对明人的超越上,正是这种超越性确立了新的学词典范,拓展了词的创作题材,开拓了词人的审美视野。
清代许多词人认为,《花间集》和《草堂诗余》是导致明词衰敝的“罪魁祸首”,朱彝尊《词综·发凡》即云:“独《草堂诗余》所收天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陈廷焯也说:“《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所宝在此,词欲不衰,可乎?”[15]而清初人徐士俊曾云:“《草堂》之草,岁岁吹青;《花间》之花,年年逞艳。”[16]其实有明一代《草堂诗余》是更为流行的一部词集,《花间集》则经历了一个由隐到显的过程,在明正德年间始彰显于世,汤显祖《花间集·叙》即云:“《花间集》久失其传。正德初,杨用修游昭觉寺,寺故孟氏宣华宫故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一直到明末清初的毛晋在《花间集·跋》中还说其时填词家要么仿柳永作闺帏秽媟之言,要么效稼轩作粗豪叫嚣之语,因此他倡以花间词风,说《花间集》为“倚声填词之祖”。在王世贞、陈子龙的词论里也看不出有多少崇奉花间词的意味,王世贞在《艺苑巵言》中虽说过“温飞卿所作词曰《金荃集》,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取其香而弱也”的话,但同时他又说:“花间犹伤促碎”,“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险,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乃是以花间词的代表温庭筠、韦庄的词为次品、为变体。陈子龙也没有以花间词为贵,他在《幽兰草词序》中说:“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17]他所孜孜以求的,与王世贞如出一辙,都是南唐李氏父子直至北宋的词风,花间词并没有被他们抬得太高。
将《花间集》与《草堂诗余》相提并论且等而上之的应是王士祯。《花草蒙拾》就是他读《花间集》和《草堂诗余》时偶有所感的记录,正如沈曾植所云:“偶然涉笔,殊有通识。”[18]况周颐曾云世人讥讽明词纤靡伤格“未为允协之论”,并说:“词格纤靡,实始于康熙中。《倚声》一集,有以启之。集中所录小慧侧艳之词,十居八九……世知阮亭论诗以神韵为宗,明清之间,诗格为之一变。而词格之变,亦自托阮亭之名始,则罕知之。而执明人为之任咎,讵不诬乎。”[19]虽云王氏所倡纤靡伤格,但以花间柔艳词风取代草堂淫俗词风不失为一种先进的词学观。
由于推崇咏物词,而咏物词又至南宋而称极盛,因此王士祯论词时并不拘泥于唐五代北宋词,对南宋词的价值也能给予客观的评价,他在《花草蒙拾》中说史达祖、姜夔、高观国、吴文英等人的词令人有观止之叹,他评彭孙遹《白苎》(雨乍晴)时也说:“词以少游、易安为宗,固也。然竹屋、梅溪、白石诸公,极妍尽态处,反有秦、李未到者。譬如绝句,至刘宾客,杜京兆,时出青莲、龙标一头地。金粟刻意高、史,故多神妙之诣。程村亦首肯余言。”[20]王世贞、陈子龙对南宋词评价都不高,如陈子龙虽盛赞金陵二主直至靖康间的词人,却说:“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21]王士祯对云间词派的不涉南宋词一步给予了批评:“云间数公论诗拘格律,崇神韵。然拘于方幅,泥于时代,不免为识者所少。其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坐此。”“废宋词而宗唐,废唐诗而宗汉魏,废唐宋大家之文而宗秦汉,然则古今文章,一画足矣,不必三坟八索至六经三史,不几几赘疣乎”。[22]
明代崇婉约,诋豪放,风格单一,取径亦狭。王士祯对此则持较为开放包容的态度。他认为词当分正变,不当分优劣。其《香祖笔记》卷九云:“词家绮丽、豪放二派,往往分左右袒。予谓:第当分正变,不当论优劣。”他从张的“词有二体”说衍变出“词有二派”:“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23]这虽然有推掖乡贤的用心,但“二安”并举“不仅消解了婉约、豪放两种风格的对立,融合两派艺术之精神,同时也令对南北两宋词的价值判断达成统一,从而使词的传统变得益丰富清晰”[24]。同时他认为温庭筠、韦庄为正之始,“弇州谓苏、黄、稼轩为词之变体,是也。谓温、韦为词之变体,非也。夫温、韦视晏、李、秦、周,譬赋有《高唐》、《神女》,而后有《长门》、《洛神》;诗有古诗录别,而后有建安黄初三唐也,谓之正始则可,谓之变体则不可”[25]。在王士祯观念里,所谓“正”即指婉约词,“变”即指豪放词。他以温、韦、二晏、李清照、秦观、周邦彦词为正始之音的代表,苏、黄、辛为词之变体,他结合词的源起、作品产生的先后及词的风格来定词的正变,不同意王世贞将温、韦划入变调,这其中也有尊《花间》词的用意。他还指出:“名家当行,固有二派”,苏词虽非当行,犹为名家,不容从婉约标准出发任意抹杀。在《花草蒙拾》中,王士祯所推崇的苏轼、秦观、李清照、辛弃疾、史达祖等词人中,苏、辛词就是豪放词,就是变调,但他仍给它们以极高的定位。
明人对词体特征体认不清,创作时掺杂俚曲诗语,使词丧失了自身的审美特征。朱彝尊即云:“夫词自宋元以后,明三百年无擅场者。排之以硬语,每与调乖;窜之以新腔,难与谱合。”[26]因此,王士祯强调诗词曲的区别。虽然他认为诗词一理,都是“被管弦谐金石者也”[27]。诗和词一样都具有抒情的功能,其《阮亭诗余自序》即云:“凡人有所感于中,而不可得达,则思言之,言之不足,则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则反复流连,咏叹淫佚,以尽其悲郁愉快之致。”但是诗词曲的区别才是主要的,“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用一种直观感悟的方式点明了词自有特征、自有本色。“‘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拟石曼卿‘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未免河汉。盖意尽而工拙悬殊,不啻霄壤。且此等入词为本色,入诗即失古雅。”[28]这是说诗词表现题材的不同。“眉公以此种风调为诗,故不能佳。”[29]这是说诗词的表现风格不同。
王士祯也注重对词的思想意蕴的发掘。如果说《花草蒙拾》重在词的艺术价值上的体认,那么王士祯在《倚声初集》里则重在对词的思想意蕴的开拓发掘。卷八评徐允贞《少年游》(一阶新草碧痕轻)云:“此云间丽则处,慧眼能辨,必不我顽艳所溷。”指出了丽以则的问题,话里已有重丽则而轻顽艳的意思。在卷七评邹祗谟《惜分飞》(一朵花铃红豆蔻)时他更认为“发乎情,止乎礼义”。将词与传统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联系了起来,这无疑极大地提高了词的品格,推尊了词体。他在评词时认真地发掘着词的思想意蕴,词在他的眼中不再只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于樽前花下所唱之物,而是可以反映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他在卷十评刘荣嗣《醉落魄》(秋光深也)为“司空忠而被谤,三年请室,故寄托多牢愁侘傺之词”,卷六评陈子龙《柳梢青》(绣岭平川)为“绣岭宫前,乐游原上,不胜开元盛世之思”,卷十七评龚鼎孳《念奴娇》(凭栏无赖)为“杜若飘零,竹箭萧瑟,哀感都在言外”,卷十五评邹祗谟《满江红》(滚滚红尘)为“一肚皮不合时宜,写来酣饱”等,都是他对词主题的挖掘。
基于这种思想,王士祯在《倚声初集》里将词这一文体与经史子集联系起来,如卷十一评曹尔堪《蝶恋花》(一把黄茅新盖屋)为“可续《豳风》一则”,卷二十评其《贺新郎》(古树阴相属)为“学士词,其源出于《豳风》,一洗《郑》、《卫》”,卷十七评龚鼎孳《念奴娇》(魂断无那)为“哀而不伤,怨悱而不乱,填词小技,遂有《国风》、《小雅》之遗”,卷十八评其《薄倖》(粉城春市)为“遂觉国风不远”,卷五评其《满庭芳》(壁印狐踪)为“采风者不可不闻此”,这是将词与《诗经》联系起来;卷五评吴伟业《谒金门》(人离别)为“‘梧桐初下叶’五字,《骚》、《辨》之遗”,这是将词与《离骚》联系起来,卷十一评叶奕苞《蝶恋花》(月小山高三两客)为“‘江山零落如残奕’七字,一部十七史在内,令人增感”,卷十五评吴伟业《满江红》(绿草效原)为“娄东长句,驱使南北史,妥贴流丽,为体中独创。不意填词亦复如此”,卷二十评魏允楠《金明池》(燕子矶边)是“六代兴亡,一时茫茫文集”,这是将词与史结合起来,增加了词的历史厚重感。
将词与风骚联系起来,清中期张惠言据此而开创影响甚巨的常州词派,可为什么在清初王士祯却没有鼓荡起更大的词风来呢?一是时代际会的关系,王士祯虽遭逢明清之际的剧变,随后却是所谓的“康乾盛世”,时代要求反映盛世风雅,而非乱世的变风变雅。再就是王士祯只是评词时的一种感悟,而非像张惠言那样有意识地倡导。
王士祯词论体现出的这种融会南北、不废豪放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以及他对词的审美价值、自身特征的重新确认,不仅是对明末云间词派专尊唐五代北宋词的反拨,也是对明代绮靡狭径传统的一种超越,对改变清初词风以及对后来浙西词派“骚雅”说和常州词派“比兴寄托”说的极大的启发作用,都是应该引起我们充分重视的。
(原载《东亚人文学》2003年12月,收入本书时略有增删)
[1] 顾贞观:《栩园词弃稿序》,康熙四十三年(1704)陈氏且朴斋刻陈聂恒《栩园词弃稿》四卷本。
[2]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八,《词话丛编》本,第3426页。
[3] 严迪昌:《审辨史实,全景式地探求流变——关于文学史研究的断想》,《严迪昌论文自选集》,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3页。
[4] 欧阳修:《集古录自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七一六,17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19页。
[5] 瞿源洙:《鸣鹤堂文集》,转引自严迪昌《严迪昌自选论文集》,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8页。
[6] 吴宏一认为《花草蒙拾》“应该著成于王氏司理扬州之时,即顺治十七年后至康熙四年间,至多晚不过几年”。参见吴宏一《清代词学四论》,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45页。
[7] 王世贞:《艺苑巵言》,《词话丛编》本,第385页。
[8] 毛晋:《花间集跋》,明汲古阁本。
[9] 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安雅堂稿》卷二,宣统二年(1910)上海时中书局铅印本。
[10] 《倚声初集》,顺治十七年(1660)刊本。
[11] 叶嘉莹:《人间词话中批评之理论与实践》,《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93页。
[12] 《花草蒙拾》,《词话丛编》本,第677、683、676页。
[13] 《远志斋词衷》,《词话丛编》本,第652页。
[14] 王奕清:《历代词话》卷八,《词话丛编》本,第1260页。
[15] 《白雨斋词话》卷八,《词话丛编》本,第3970页。
[16] 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引徐士俊语,《词话丛编》本,第1940页。
[17] 《幽兰草》,新世纪万有文库本,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18] 《菌阁琐谈》,《词话丛编》本,第3607页。
[19] 《蕙风词话》卷五,《词话丛编》本,第4510页。
[20] 《倚声初集》卷二十。
[21] 《幽兰草题词》,《幽兰草》卷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2] 《花草蒙拾》,《词话丛编》本,第685、686页。
[23] 同上书,第685页。
[24] 蒋寅:《王渔洋与清词之发轫》,《文学遗产》1996年第2期。
[25] 《花草蒙拾》,《词话丛编》本,第673页。
[26] 《水村琴趣序》,《曝书亭集》卷四十。
[27] 《倚声初集序》,《倚声初集》卷首。
[28] 《花草蒙拾》,《词话丛编》本,第686、679页。
[29] 《倚声初集》卷二评陈继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