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全球化背景下敦煌艺术的魅力
敦煌艺术是一种宗教具像艺术,但是它触及人们心灵的却是一个幻想的世界,它吸引观赏者的却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人们把自己在现实世界里得不到的东西,全部据为己有了,人们在其中休息自己疲敝的身体,抽空自己在现实世界充满烦恼和焦虑的感性欲望,体验一种回到自我的宁静和愉悦。人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精神乐园。
但是,能够享受这种生活的仅仅是笃信佛教理义的信徒吗?
在全球化背景下,科学也在紧张地为人创造新的生活。一个网络世界正在把触角伸向人的工作、生活乃至整个生存的各角落。人们是否已经意识到,除过自己现存的现实生活,自己还拥有、还可能拥有另一个世界,即另一个把自己重新塑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有可能随心所欲地给自己创造另一副面孔、另一个名号、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对话的方式、另一种自信自尊自由、另一种逃逸现实生活的纷扰而使自己获得愉悦的心境?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是自己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中,艺术于自己已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当年(包括现在)佛教徒需要抛弃造化给予自己的全部感性生活,才能享受到的如敦煌艺术所给予人的那种虚拟的、幻想的自由境界,在当今,不需如此便可以得到了。人可以自由地来往于被限定的现实世界与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之间,既拥有现实世界给予自己的感性享受,又在虚拟的艺术化的世界里体验自由的意味。
也许,敦煌艺术在新世纪给予我们的启发正在于此。我们来到敦煌,投入佛的虚拟世界的氤氲之中,我们并不需赞美佛的伟大,而只要感受到她的思想的历久弥新的温暖就行了。她温暖我们,能使我们在心里坚信,我们可以创造另一个自己,仅此就足够足够了。至于借助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韩国有位当代画家画了一幅很简单的画:一个和尚盘膝(双盘)坐在一块白色的台面上,在他的视线可及的远处放着一台小小的、用图案形式绘制的电视机。和尚在想什么?不知道。电视机在播映什么?亦不知道。我想,这个和尚,也许正是现代人的一个虚拟的符号,而那个“电视机”也许正是现代人面临的一个虚拟世界的符号。和尚不需同佛对话、交流了。和尚,这个在佛的理义中寻找般若智慧的出家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现代人,而由高科技创造的电视机(网络、电脑、基因研究、干细胞研究诸成果)所蕴含的超越性的智慧却成了现代的“佛”,它所传达的信息,正是佛在幻想中预言的智慧。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界限在此已难以确定。
法国一位皈依佛教的叫马蒂厄·里卡尔的和尚,同他的父亲让-弗朗索瓦·勒维尔(哲学家、法兰西院士)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对话。他们为此写过一本书《和尚与哲学家——佛教与西方思想的对话》。和尚说:科学能够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可以使我们在寒冷时得到温暖,得病时被治愈。科学可以实现我们健康地活几百年的理想。但是不论活多久,生存质量的问题依然如故,而要过一种有质量的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要给予生存一种内在意义。我们可以利用佛教的那些真理,将人本身所具有的完善的潜能变为现实。他的哲学家父亲,没有被他说服。父亲钦佩作为智慧的佛教的说教,但对作为形而上学的佛教表示怀疑。他认为,西方所以在目前对佛教感兴趣,是因为佛教在生活艺术和道德领域,填充了由西方哲学的逃脱而造成的真空。因为在17世纪中期之后,西方哲学不再关心对人类生活的探讨和引导,同时,把对自然科学的认识交由科学担当起来,哲学则主要去研究超越自然之物的形而上学问题,而这方面的研究至今是一笔莫衷一是的糊涂账。父亲的结论是:“……如果人们想要从已经变得可证实的知识中提取出一种道德和生活艺术,这也是徒劳的。智慧不建立在任何科学的可靠性之上,而科学的可靠性也不导致任何的智慧。但是,智慧与科学可靠性这两者都永远相互不可缺少、永远相互分离、永远相互补充地存在着。”[4]
这是典型的西方哲学传统下的思想对话。生存是被分割成生理存在与精神存在两个领域来叙述的。科学的、哲学的、宗教的、艺术的意义是被当成“永远相互分离、永远相互补充”的独立领域来看待的。但是,在当代,当科学这个原来仅靠实验支撑的领域无情地闯进人的精神领域,使人的道德生活、艺术生活、宗教情绪很难固守原有的诸多规范时,科学将如何为它的大厦找寻新的支柱?
科学必定会在改造人们原有的道德规范、宗教观念、哲学观念的过程中,艺术地为人构造另一重生活,从而,它也将自己存在的支柱由原来的单一的实证化,扩充为艺术化、哲学化。21世纪的科学,将是一种超越所有宗教的精神信仰。它既从宗教幻想中吸收创造新人类的信心,又从根本上否定宗教所宣传的达到美好天国的方法和途径。
敦煌艺术在当代的魅力,说到底,可用下面这段话表述:它启迪着人们对科学的期盼。一百年、一千年后,如果人在生活中还有烦恼,敦煌艺术就仍会令她的朝拜者感动。但是,当人们寄希望被莫高窟极尽渲染的那个弥勒菩萨下生时,弥勒在他们心中已经不是一个佛,而是一个符号,这符号所蕴含的内容非常复杂,现实与理想,科学与艺术,宗教与神话在这里已经难分彼此了。
[1]泰奥多·德·布尔:《胡塞尔思想的发展》中文版序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
[2]张世英:《哲学的新方向》,《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
[3]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二部,王才勇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9页。
[4]《和尚与哲学家——佛教与西方思想的对话》,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02—3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