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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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夜“闹鬼”

夜,北风嗖嗖刮着,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山区的农民们多已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就在这个时候,张家湾突然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烈属四婶牺牲多年的儿子石痴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眨眼工夫传遍了山寨沟岭、家家户户。人们像当年听到鬼子“扫荡”的消息一样,睡着了的被没睡着的叫醒,近的传给远的,少的传给老的,大家都被这从天而降的传闻惊得张口结舌,将信将疑。

在惊奇的心理驱使下,各家各户结伙成群,打着灯笼,擎着火把,携老带幼,吵吵嚷嚷地从不同方向,一齐拥到四婶的家。

四婶家住在村北200米处,两间草屋被一道石墙隔为东西两处,院墙早已风化倒塌得豁豁垭垭,只有院东侧和南边尚有大半人高的墙碴,十步开外就是通向村里的石板路。院子正中有盘石磨,磨南是一棵大槐树。屋门东侧石墙上方,挂着一块半米见方的木牌,牌子黄底黑字,写着“革命烈属光荣”六个醒目的大字。

大山隔绝了山里人与外界的联系,致使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张家湾一带遍地文盲,迷信盛行,加上杀人魔王刘黑七、吴化文曾在这一带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无人区”,每到夜深人静,就到处鬼哭狼嚎,一片阴森可怕的景象。山民百姓慑于命运的悲酷,常把鬼神定为吉凶、悲喜的标界,“逢神定是喜,遇鬼必成灾”已成为人们笃信不移的信条。现在,在人们心目中,石痴鬼神莫测、人妖难分,所以他们宁肯冒险探疑。是鬼,就咒语驱除,让鬼魂归位;是神,就香纸迎奉,祈祷“显灵”。

山里人怪就怪在一个不怕就都不怕,一个逃跑就炸了营。黑暗中,围观的越涌越多,人头攒动,一片呐喊,可谁也没见石痴在哪里,谁也不敢再向前移动半步,因为石痴毕竟是死了多年而又被定为“烈士”的人,如果当面看见他的魂体岂不是活见鬼吗?绝大多数人想见而不敢见,只有一两个愣蛋,想出出风头,弄个水落石出。

奉躲在一边的老村长之命,民兵连长猛子自告奋勇,第一个进入“危险区”——大门口的里首。由于没见到四婶,更没听到石痴的动静,他心里也有些惊恐不安,但这是执行任务,怕也没用,于是就硬着头皮喊:“快点灯笼!”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一盏罩子灯点亮了。猛子拴好绳子,将灯滑向院墙南边的槐树上。吊灯升起,围观的人不但没有敢朝院里看的,反而“呼隆”一家伙都退出老远。

挂好吊灯后,猛子当即点出两个民兵作了吩咐,即持枪跨进院内。当三人走近堂屋门前的石磨时,俩民兵突然大叫一声,后退了两三步。猛子也已发现了“目标”,他没喊也没退,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跨向磨道东侧,不料,“哐哧”一下被绊倒,定睛细看,竟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四婶倒在磨道北侧,两腿直挺挺的,两眼紧闭,牙齿咬得绷紧,脸色苍白,口吐白沫,像停止了呼吸;距四婶两米远的磨台边沿上,坐着一个衣着奇特、戴一副黑眼镜、两边各放一支红彤彤的拐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幽灵”。

猛子也被吓了一跳,但他没敢犹豫,当即指挥俩民兵:“快,四婶子危险,赶紧抢救!”

两个民兵没敢怠慢,把枪竖在墙边,扶起了四婶,但不会抢救,束手无策。这时烈属张大妈仓促赶来,三人在四婶胸前和咽喉等处揉搓、捶打并大声呼叫,但四婶无任何反应。

能够看到那“幽灵”的,只有眼前这四个人,因为磨台南面垛着的玉米秸和瓜秧,正好挡住了围观的人们的视线。夹在人缝里的孩子们憋不住地连声叫着:

“喂,鬼在哪里呀?石痴在哪里呀?你快出来让俺看看,说句话听听,别吓唬俺!”

那“幽灵”仍然纹丝不动。这般情景,更增添了几分紧张气氛。

“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是石痴哥你就张嘴说话,为啥成这样了?”蹲在磨台西侧、手端钢枪的猛子说。

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嗨,是人是鬼一把火就见分明了,把磨台上的柴火点着,看他怕烧不怕烧!”一个小伙子说道。

仍然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原来石痴刚到家时,不想擅自进院去拜见母亲,因为在途中他已听到自己被误定为烈士的消息。他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等了好大一会儿,连个人影儿也没见,他的身上已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这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即将见到久别的母亲的激动使他按捺不住。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拐夹到腋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向院子里挪动。他暗暗嘱咐自己:不能摔倒,假腿也不能发出“嘎吱”声。快到屋里了,他边走边默默地数着大门口和堂屋间的距离。

“谁呀?”屋子里突然传来问话。他停住了,这声音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他竟忘情失态地回答起来:“是我,娘,是痴儿回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他听到“哐”的一声,急忙朝前挪动了几步,见母亲已昏倒在磨道里。当他恍悟到自己已是“死”了的人和刚才失慎的回话时,已为时太晚了。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心如火燎,放声大喊起来:

“快来人救命啊!我娘吓死啦!快来人帮帮忙吧!……”

石痴喊声刚停,就听见路上传来阵阵惊呼:“不得了啦,石痴还阳回家啦!都听啊,他正在大喊大叫呐……”

这是几个女人的呼喊,经她们这一吆喝,便出现了前边那副场面。

见母亲昏倒和众人不敢接近,石痴茫然无措地一腚坐到磨台上,任凭人们喊叫,心似刀扎般难受。他不敢再开口,他知道:“死人”的声音既能吓坏母亲,也必然会吓坏乡亲,所以他只好非人非鬼地、百感交集地僵在那里,期待村干部们给他解围。

四婶终于醒过来了。稍停片刻,她猛然转身,一手疯狂地乱揪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着胸口,继而号啕大哭起来。

听到母亲的哭声,石痴也没敢再说,再动。那冲到嗓子眼里的热血使他压抑不住喷薄的激情,他只得在肺腑里暗自“嘿嘿”地笑,轻轻地长叹一声,被冻僵了的身子随着这声长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时,张大妈抛开四婶,急急跑到石痴跟前,伏下身子,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一试,紧揪的心放下了。她连喊了几声,没有回答。她愤然立起身来,大步走到大门口,放声喊道:

“他二叔,他二叔,王少刚!这么大的事,你一村之长不管不问,躲到老鼠窟窿里去啦?快来救人!石痴本来就是个大活人,哪里来的烈士?要是烈士们都能活过来更好!”

张大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心直口快,不论谁家有难处,她都乐意相助,在革命需要的时候,她把儿子送到了部队,牺牲在朝鲜战场,她在众人心目中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就连老村长也让她三分。

老村长并非不想出面,只因怕“鬼”才未敢近前。前些年他被国民党吴化文部捉去当向导时,曾在“无人区”活见了“鬼”,回家后大病一年,险些丧命。这次当护送石痴回家的人一通知他,他心就一下子悬了起来,可又听说乡里副书记也马上来石家,才稍微安心些了,可等了半晚上未见书记的影子,他只得硬着头皮躲在屋后,指挥猛子刺探虚实。这阵子听张大妈直呼他的名字,羞得不行,只得壮了壮胆子,跟在猛子的腚后头往前走,还没走进院子里,就大声喊道:

“是你叫我,嫂子?”

“俺叫你不行?这么个大活人待在风雪里,不是‘烈士’也冻成‘烈士’了!俺问你到底管不管?”张大妈本想狠熊他一顿,可又怕延误时间,就先给了他个“顶门栓”。

“那……嫂子你说咋办?”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要俺拿主意?那好办,听俺的安排,石痴是受了委屈,才不肯说话,你把他扶起来,问明原因,再对他娘说清楚,好叫石痴吃饭、睡觉!”她简直像教训孩子似的。

石痴从磨台上摔下来后,头恰好撞在一捆玉米秸上。一顶旧军帽被玉米秸顶歪在一边,墨镜滑落到鼻梁以下,这使整个脸大部分裸露出来。只见他左眼失陷,因上下眼皮缺损而形成很深的疤痕;平直的鼻梁周围和两颊、下巴均布满紫红相间的烧伤烙印;在两颊与嘴角相接处,两条传送带状的神经时缓时急地痉挛、抽搐,有时急剧抽搐把周围的肌肉缩成一块块肉蛋蛋。上身内穿单褂,外披棉袄,单褂的两只袖筒空空的,下肢同样冰冷而且硬似钢铁。他全身都没有正常人的样子了,唯有右颧骨处有一块火柴盒大的肌肤保持着原来的肤色,看上去反而显得极不协调。

看到这里,张大妈的凄声哀叹已变成串串怜悯的泪珠,她觉得,此人如果真是当年的石痴,他剩余的这块残体,就是有天公神祖保佑,也难活过几年!她对村长说:

“他二叔啊,还是你问他吧,是傻是哑是嘲都得问,不能扔在这里冻死,你是领导人,俺不能全替你。”老村长只得壮壮胆子,干咳几声,提高嗓门问道:

“喂,我说你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石痴啊,俺等了半晚上了,可你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你的家?你不是牺牲了吗?怎么又突然来家了?”

对乡亲们的愚昧无知,怕鬼信邪,石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听了老村长的一席话,不由又勾起了石痴心中的无限酸楚。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好,只是提高嗓门解释说:“大叔,我真是石痴啊!”他那酷似木偶的身躯,随着第一个字的响亮传出而晃动起来。他翘了翘早已僵麻了的腿,旋转了一下脖颈:“我是石痴,不是魔鬼,四婶是我的生身母亲,我是她的亲生骨肉。母子情缘,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同世界上所有亲缘一样,不需要任何证据!”

围在四周的大胆些的青年人似懂非懂地听到了答话,开始窃窃私语:

“不是‘烈士’。”

“是真人,没错,是石痴。”

村长王少刚觉得刚才那说话声不像是石痴,他在家时嗓音清脆、洪亮,而现在却沙哑、粗放。更不像的是,他在家时几乎不会说“八路”话儿,而现在似乎有点儿咬文嚼字,好像还有些针对自己的讽刺意味。

“我再来问你。”老村长开始大胆起来,“你既是真的石痴来看家,那为啥一直不说话?为啥把你母亲吓倒了,把老少爷们吓跑了,你倒不说不道,不管不问呢?”

石痴冷静地答道:“正因为我喊了声‘娘’,才造成了眼前这种局面。你们把我当成了鬼,人鬼对立,我要是再有一句鬼话,一个鬼动作,不就吓坏更多的人吗?”

老村长没有作答,也不好作答。至此,人们已基本解除了戒备状态。

四婶也由啼哭、数落到屏气细听,品味着儿子说的话。她觉得这些话半熟半生,既有儿子的声音,更有陌生得叫她听不懂的“撇腔”语。她知道死了的人永不复生,儿子也不会例外。但她仍然认为跟前的“儿子”是个危险的凶兆,要不是众人在场她早被吓死了。

真是一拃不如四指近。张大妈是烈属,她深知死了亲生儿子的苦楚,她渴望儿子也像石痴那样,牺牲是误传,如今仍活在世上,将来有一天,他也能回来,哪怕带着重残,哪怕只剩下一个脑袋、一张嘴,来到跟前喊声“娘”,她绝不会被吓倒,而只会紧紧地抱着儿子尽情地亲吻,热烈地呼唤。

大妈凑到石痴跟前,伸出两只温暖的手,摸到石痴那冰冷的臂碴,紧紧地握住,熨烫着那被冻透了的伤肤:

“孩子,你受苦了,你的胳膊比冰块还凉啊,我攥一攥,暖一暖,啊!”

“谢谢大妈,您太好了!”

大妈粗中有细,她一面轻轻地抚摩石痴的双臂,一面琢磨怎样让四婶承认自己的儿子。她的手指突然触到臂尖一块坚硬的疤疖,不由自主地慢慢抽出手,问道:

“孩子,你的伤是怎么落下的?”

“弹伤、烧伤、冻伤,都有。”

“不,孩子,大妈是问当年你肩膀上被鬼子劈的那个刀伤还能看出来吗?”

“能看出来。”石痴回答道。

张大妈用战栗的手,将石痴的单褂扣费劲地解开,石痴右肩裸露在外,一片巴掌大的刀伤印依然醒目地镶嵌在右肩上。

大妈伸出手摸了摸刀痕,然后快步走向四婶,像老师考学生似的说:

“四婶,你那么信神信鬼,可就是不信自己的儿子,无非是原以为他成了死者,无非是痴儿伤得太重变了模样。我问你,四嫂,痴儿当兵前身上有没有记号?有没有伤疤?你当娘的能不知道自己儿女有几块骨头?”

四婶略有耳聋,但大妈的话她已听清,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

“痴儿3岁那年,烧伤一回,腿裆有两块疤印。14岁那年,叫鬼子刀劈一回,肩膀上有刀痕,别的没有……”

“这俩记号,你还认得吗?”大妈紧追。

“这俩记号俺都认得,走到天边也认得。”四婶肯定地说。

“那你跟俺来!”大妈拉起四婶来到石痴跟前,四婶仍然有些战栗不安,大妈手指石痴右肩说:“你细细地看看那是什么?”

四婶顺手指看去,她看清了那熟悉而醒目的疤痕,她手摸伤疤,声泪俱下,“扑通”跪倒,把痴儿揽在怀里,亲痛与愧疚的情感激流再次淹没了她……

1942年春天,石痴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客人,石痴的父亲石清祥如接嘉宾,热诚相待。他们天天吃同桌,睡同床,拉呱投机,形影不离。客人手勤腿快,时常帮着锄地、挑水、拾柴、推磨。待得久了,人也混熟了,石痴才慢慢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位陌生客人原来是八路军鲁中部队的侦察员刘步荣。他早年东渡黄河,执行侦察任务,曾与父亲同在蒙山县打工抗活,结下深厚友谊。现在正是抗日救国的最艰难时刻,他奉命来这里执行侦察任务。这里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山势险要,不靠交通要道,距鬼子据点较近,便于观察敌情,便于隐蔽,最重要的是,有石清祥全家的合作。

为保险起见,石清祥把刘步荣隐蔽到村外南珠山后崖的壁龙洞里暂住,由小石痴专门为他送水送饭。为了方便同上级联络,刘步荣夜闯伪军据点,搞到一辆自行车,昼寝夜驶,穿行于敌我割据的沂蒙山中。说来也怪,刘步荣的生活习惯竟被小石痴学上了,他睡觉,石痴也闭上眼睛;他出去侦察,石痴偷偷地跟在后面;他擦枪,石痴也帮着拆卸、安装……这个年仅14岁的孩子竟成了刘步荣的随同“小副官”。当然,“小副官”也给刘步荣捅过不少的“娄子”,因此他也没少骂了“小副官”,可骂过之后,又心疼地说:

“小石子别见怪,大叔也不是个好东西,其实你够勇敢的了,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兵了。”

听到刘步荣喜欢他,石痴就不住地央求道:“刘大叔,你让我跟你去吧,干别的不行,我给你当勤务兵、当副官还不行吗?”

“你这傻小子,把咱这军队当成中央军了?咱们不叫‘勤务’、‘副官’,叫参谋、干事,懂吗?大叔倒很想要你,可你年纪太小,你父母也舍不得你这宝贝哟!”

1942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早晨,刘步荣突然出现在石家的院子里,他大汗淋漓,急匆匆地告诉石清祥:“鬼子出动‘扫荡’了,前哨部队已经到了大刘庄,大道都被堵住了,我必须沿山路转移。敌人这次出动很诡秘,你叫醒全家,马上转移!”

石清祥急忙唤醒全家,并催促刘步荣赶快离开这里。

刘步荣说:“大哥,大嫂,那辆自行车还在洞里,万一被发现,就会给你们造成大难。还是赶快收拾一下,跟我转移出去!”

但石家夫妇连连摇头:“你快走吧,完成任务要紧哪,俺携老带幼的咋能跟你走,你就快走吧!”

这时突然从大路上传来马蹄声和鬼子们“哇啦哇啦”的狂叫声。

刘步荣将揽在怀里的小石痴松开,从腰里“唰”地抽出匣子枪,身贴墙头,眼瞅大路,默数了一遍鬼子的人数、装备之后,转身行了个军礼:“哥嫂保重,再见!”说罢急步攀上南珠山顶,转眼不见了。

这时,一伙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直奔石家而来。已逃到南珠山悬崖的石家父子,被鸣枪截住。几个汉奸攀上壁龙洞,将刘步荣的自行车翻出来,一同带回石家院子。

鬼子通过翻译问道:“东洋车是哪里来的?”

石清祥回答是自家买的。

“你们中国连财主都买不起车子,穷光蛋哪里来钱买车子?”

石清祥冷冷道:“富人没有的东西,穷人就不能有?它在主人手里,就是主人的!”

“八格牙路!”鬼子官抽出洋刀,在石清祥的头上扬了起来:“你的,八路的密探!”

石清祥是个憨直的庄户人,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鬼子扬刀虚晃,他以为是杀他,不禁伸手一挡,接着飞起一脚“哐啷”把刀踢飞了。旁边的鬼子兵见势举起枪,刺刀从石清祥背后穿进了胸膛。

看到父亲倒在鬼子的刀下,小石痴眼睛涨红了,他蹿上去,两手攥住鬼子的枪管就拼命夺起来,这时手握洋刀的鬼子官“唰”地一刀,把石痴右肩上巴掌大的一块肉削了下来。

四婶早被丈夫的冤死痛昏过去。这时幸亏张大妈急忙赶到,死死地抱住石痴,石痴才没惨死在鬼子屠刀之下。

……

四婶紧紧揽抱着她的这个“消失”多年的、变形无肢的儿子,哭一阵儿,数落一阵,用战栗的手从头到脚地探摸一阵,好像跟前的儿子依然陌生,好像自己依然处在梦中。她知道世上没有不认娘的儿子,更没有不认儿子的娘。儿子一别15载,她长梦盼儿归,端碗思断肠,看山山蒙蒙,望天天空空;春去秋来,雨枯雪消,头发盼白了,人熬老了,泪流干了,儿子依然音信皆无……

然而,四婶在喜享儿子死而复活的欢乐时,心中不免又罩上一层难见儿子真面貌和缺少四肢咋生存的阴影。

石痴察觉出母亲的忧虑,说:“娘,您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不碍事,自己的骨肉还伺候不着吗!”张大妈对四婶说,“你要是不敢要啊,俺捡个现成儿子!”大妈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可不是嘛,俺对不住俺那痴儿啊,残成这样还没忘了娘,俺这老不死的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敢认,真该死哟!”四婶又哭起来。

这时,众人拥着老村长围拢上来,争相插话。

“痴子哥。”猛子冲到前头,“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俺猛子傻里傻气的,错待了老大哥,你千万别生俺的气哟!”

“猛子兄弟,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又猛又愣,敢打敢冲。”石痴和猛子抱成一团。

老村长挤到石痴跟前,歉疚地说:“刚才二叔慢待了大侄子,如今你模样变了,说话也变了,大家伙不光认不出你,还都害怕,你可得谅解我呀。”

这时,石痴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抬起短臂,指了指放在磨台东侧的一个浅黄色提兜儿说:“猛子兄弟帮我找找,里面有一封证明信。”

猛子连忙解开提兜儿,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红本本,递给老村长。那小本本封面上印有“残废证”三个烫金大家,首页贴一张半身免冠照片,同眼前的石痴一模一样,第二页上分别填有石痴的姓名、年龄、原部队番号、残废等级、籍贯。掀到最后一页,有一折叠蓬乱的信笺,这是刘步荣特意叫文书给石痴写的,以备万一,老村长打开只默默地看了一遍就悄然装进兜里了。

说实话,老村长王少刚任职以来还未办过如此躲躲闪闪、丢人现眼的事,这次让石痴弄得实在有些煞风景,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母子认亲已定,应该书归正传了,于是他“呼”地站起来,高声向石痴又是向在场的众人说:

“在咱们张家湾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像今晚上这样一个震动人心、悲欢离合的大事件,失踪多年的人竟又活着回来了,这是全村的光荣和骄傲,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热烈欢迎石痴大侄子凯旋!”

人群里响起了掌声。这时,雪已停止,远处传来鸡鸣,大妈焦躁地说:“天都快明了,没事的都回家睡去吧,折腾了半晚上,孩子连口热汤也没沾嘴,他二叔还不快安排人操持食宿。”听了张大妈的话,围观的人陆续离去。

老村长随即分工:“好,我和猛子给他收拾房屋床铺,你烧点开水,热点饭。”

石痴被安置在同母亲接山墙的东间屋里,原先曾是不隔山墙的两间堂屋。石痴祖父母去世后,伯父把分得的东间以梁为界,垒上一堵山墙,又以山墙为界垒上道院墙,把宅屋院落一分为二,各居东西。伯父石清红毕生光棍一条,他死以后,这间屋就闲置起来,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什:一张三条腿的枣木高桌,一个破方凳子,一张由四个石垛撑着的门板组成的“靠山床”。王少刚和猛子急来抱佛脚,把屋里的柴火、灰尘、垃圾大体清理了一番,就让石痴住了进去,铺草和被辱都是张大妈从自己家里拿来的。四婶煮了一碗荷包蛋,但谁喂石痴也不吃,只喝了一碗水就劝娘和张大妈快去休息,说自己也累了。

石痴虽然很累,但他并不想睡。在暗淡的油灯下,他开始想法把假腿卸下来。假腿的铁质已将截肢的伤腿冰得毫无知觉,他艰难地低头弯腰,翘腚卷裤,嘴咬皮带硬撕、猛拉……好在一天一夜未卸腿,绑紧的腿带早已松动,还没等撕开带扣,两条假腿就“哐哧哐哧”掉到了地上。

他躺下身子,开始回想今晚发生的事:家乡是亲切的,她以一场大雪的礼仪迎接了他的凯旋,她深知他喜欢雪而投其所好。家乡人的迎接与理解更动人,先见“鬼”,后是人,谁都能想象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探家恐怖,无法向母亲“交账”的包袱,总算放下了,在精神与躯体上都有了一席栖身之地。更值得欣慰的是,自致残以来第一次走出了集体的营地,到达了梦寐以求的目的地——家乡!他将在这僻静的原野上开始人生冶炼,将在这块布满问号的原野上进行新的探索。他没有路标,没有资料,只有一张渺无痕迹的白纸。他要在这浩瀚空野里,找到生命回归的源头。

从何处开始?

答案在哪里?

成功的路在哪里?……

当温暖抚慰着他的面容时,他发现阳光已经透过狭窄的窗棂射向床铺,原来天早就亮了。

母亲、张大妈等人早已静候在门外,见石痴微微翻动时才悄悄走进屋里。闻讯从远处赶来的姐姐艳花,经母亲和张大妈再三解释,已经认可了弟弟。这时,母女俩各端一碗面汤,大妈抱着新摊的煎饼,让石痴好好吃顿家乡饭。石痴吃力地坐起来,忽听姐姐的说话声,忙叫她靠近点,他要仔细看看阔别多年的姐姐。艳花却怯生生地倒退了一步,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就是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弟弟。大妈见状,忙把一个叠好的煎饼捧到石痴胸前,石痴用双臂去接,可接了三次,那煎饼还是掉到了地上,这时大妈才恍悟道:

“你看俺这糊涂虫啊,孩子没手怎么拿东西呢!”她拾起煎饼放到桌上,同四婶商量说:“四嫂,咱俩喂吧,你喂面条,俺喂煎饼。”

石痴赶忙摇摇头:“大妈、娘、姐姐,我不能让你们喂饭,我来家的目的就是锻炼自理,也包括学会自己吃饭。”

“你这犟脾气也不分好歹,没有手非要自己吃饭,谁给你定的规矩?昨天晚上就没吃,今儿个还不吃,你要饿死不成?”母亲心疼地责备儿子。

“听我说,娘。”石痴回答,“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怎能再让娘喂饭。”

“哟,你这犟孩子。”大妈有些生气地说,“当了几年兵就眼生起来了,你小时候大妈的奶水都喝过,现在喂口饭又咋的啦?”

“不,不,侄儿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自己能行……”

还没等石痴说完,艳花就抢过话去:“我听明白了,俺兄弟的意思是不能再让长辈喂饭,那我不是长辈,我来吧,行吧?”

“不,都不能喂……”石痴急得大声叫起来。

四婶、大妈她们强行喂饭,实在是出于怜悯与焦急,她们不仅未曾见过这等重残,而且从没听说过。其实,石痴的犟劲她们是完全知道的,他同幼年一样:只要认准了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住,说服不了。

挂面、煎饼放在桌子上,谁也没再劝,没再强喂。但谁也不愿离去,她们像在等待着什么……

只见石痴固执地弯下腰,高高翘起两只断腿,用嘴和臂撕扯着裤腿,然后坐稳身子,用臂推掉遮住半边脸的黑色眼镜,大声道:

“大妈、娘、姐姐,你们仔细看看我,毁了的已经毁了,剩下的就是这些:四块肢碴、一个躯干、半只眼睛、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不,还有……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在这里——心脏、大脑!”

三个人一齐围上来。大妈偎在床上,爱怜地抚摩着石痴的截肢双腿;四婶贴近石痴胸前,双手抚摩着儿子布满面颊的伤痕,擦拭着儿子失控的眼泪。石痴把全连顽强战斗、直至全部阵亡,以及自己受伤重残的全过程进述了一遍。张大妈听完后长叹一声说:“打仗就是祸害,可是不打仗也不会有现在的安生日子。俺家你大哥就是在朝鲜牺牲的,尸首还在那里,听说不少人死后连个名儿都记不下来。石痴侄子的身子不能和正常人比,就像他自己说的,有心脏、有大脑就是一个整人,有些人身子全,可不做好事,有心有脑反是祸害,那才是真正的废人!”

四婶、艳花都不哭了,听着石痴的回忆和大妈的讲述,她们似乎明白了更多的东西。但明白归明白,眼下的难题正等着她们去排解,这就是:面对重残,石痴如何生存下去?四婶年逾花甲常年有病,艳花婆家远,家务担子重,也有痨病缠身,谁来照料他的生活?

四婶娘俩依然期待地凝视着大妈——这已成为她们的习惯,每当遇到解不开的疙瘩,总是找大妈指点。

大妈懂得她娘俩的心思,继续说:“俺是60多岁的人了,从小跟着爹娘受穷,下山西,闯关东,从没听过见过像痴儿这么重的伤残人。他人是残了,可有志气,咱山里的孩子没有孬种,你没听清他的话?他还有心和脑,他是个完整的人!他兴许能干出点大事,可那是以后的事。眼下咱应该找个伺候他的人,说得大胆点,就是给他找个对象,行不?”

四婶眉头拧成疙瘩,哀叹道:“少一条腿都不好找,痴儿光剩下块光秃秃的肉蛋,大姑娘小媳妇连看都不敢看,谁敢跟他?”

“要不就花钱雇个人照顾他。”艳花很有把握似地说,“猛子是光棍,他俩又是小时候的好伙伴儿,你看怎样,大妈……”

“你们扯得太远了。”石痴突然不高兴地打断了艳花的话,“要是雇人照顾,我规规矩矩留在休养院不就很好吗?我来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躲开叫人烦恼的照顾,磨炼自理自护的能力,向人生极限挑战,走好今后的路!”

人,只有失去某种东西,才深知这种东西的珍贵。石痴伤残后形成了一个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在任何陌生场所,他都尽其所能地保持一个完人的形体,不卸腿,不摘帽子,不摘墨镜,竭力不使陌生人感到惊讶,就是吃饭、喝水、穿衣这些基本生活必需,他也极想独自一人“秘密”进行,只因自己无力办到,才不得不让工作人员护理。很显然,他的羞涩、自卑和惧怕被人取笑的心理的形成,是与此相关的。

张大妈她们离开以后,石痴开始拼命地用臂搓掉帽子,推掉墨镜,四肢扑床,一点一点爬到桌边,臂碴触扶桌沿,因伤处神经剧痛,一次只能坚持半分钟左右。腚在床上,头在桌上,嘴触到碗沿,唇压碗边,使碗形成半立,这样有利于吸食。不料将碗碰翻了,面条洒了一桌子。他就势趴到桌边舔了两口,终因臂痛不撑而“退席”了。

这是他自负伤截肢以来的第一顿“自食”!尽管这只不过是面汤淌到桌子上,他用舌头舔到嘴里的,总共不足两口,但他却感到是多大的收获啊!他如糖似蜜地品味着吸到嘴里、流进胃里的汤水渣沫,食欲的涎水超过了两口饭汤,他多想痛痛快快地饱吃一顿,把一碗面汤一饮而尽啊!他心想,等一会儿,两臂稍微不痛时,再把碗推倒,多多淌出些汤沫,爬到桌子上去,狠狠地喝几口。若能办到,就将面条全倒在桌子上,一次都喝进去。

过了一会儿,两臂稍好,但眼睛又阵阵作痛,干巴巴、涩糊糊的,脑袋也在胀痛。他很想闭上眼睛,稳稳地睡一觉,驱走全天的疲惫和令人烦恼的精神压力,可浑身灼痛使他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