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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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活着的烈士

在云蒙山下的峭壁间,镶嵌着一片大小各异的天然石窟,石窟内光滑如镜的石壁表面,有数量颇多、形态奇妙的猿人化石图案,其状或四肢触地,或前肢撑空半立,或前肢断缺……趴、卧、蹲,四肢大致相似,唯有直立状后肢长,前肢短或干脆全无。

这些栩栩如生的古化石图像,雄辩地证实了50万年前的人类始祖——原始人类驱斗异族、争取生存的生动场面。他们在生存遇到挑战,生命被逼到灭顶之灾的边缘后,幸而脱胎换骨:痛失前肢而站立起来,经过漫漫长夜的苦苦煎熬,慈悲的上帝终于赐予猿人一双灵巧的手。

在天地旋转、万物衍变,人类经历了千朝万载进入公元1953年后,在这同一峭壁洞窟旁的石阶上,依然栖息着两个“猿人”——更确切地讲应叫“圆人”。他们同样是在与异族、猛兽的搏斗中被咬残、击伤的,同样处于“肢离破碎”、觅生求异的重大转折关头。

遗憾的是,前后两者的归宿截然相反:前者被逼,出现了伟大的飞跃;后者被逼,却使之严重倒退——他们有语言而无力行动,想站立却失去了后肢,有食物竟难以进食。

这两个“圆人”是趁黑夜“出逃撒野”的。此刻,两人正如痴如呆地盯视着石壁上的化石图案,渴望从中窥取一点“逼立为人”的收获。

这两个“圆人”,是20世纪50年代的猿人后裔,一个叫方仁,一个叫石痴,都是四肢全无,集枪、烧、冻伤于一身。昨天,他俩从休养所各自领来了一双假腿,竟激动得彻夜未眠。他俩请有手的“荣军”帮着装上假腿,到了凌晨两点,偷偷跑了出来,但出门不久便多次摔倒,只得嘴咬臂撕,将腿卸下,爬到洞窟消遣,两人一爬进这“自由王国”,就纵情开怀畅饮那清新的沃野芳香,放荡不羁地释放着久卧病榻的抑郁。不料想返回时从悬石上滑落下来,将肢碴撞伤,等到天亮仍难爬回休养所。

石痴咬着牙说:“我7岁那年做了个噩梦,梦见被猛兽吃掉了胳膊,不料今天变成了真的,好在社会发达了,能用上这铁木组合的假腿,只可惜对没手的人似乎作用不大。”

“我想得更高级。”方仁意味悠长地说,“真想像古猿人那样在争求生存中逼出一种飞跃——长出手和脚,再有战争还能干他一家伙。军人不能上战场,让人伺候着真难受啊!”

“笑话。”石痴摇摇头,“咱俩现在走路靠人背,吃饭靠人喂,你凭啥扣扳机、捉俘虏啊?”

“我是说能不能再成为有用的人,第一次人生——从出生到能劳动,从参军到重伤——已经作茧完结了;第二次人生——咱们从茧中爬出,再干点力所能及的事,直到春茧至死……”

“你想得蛮有诗意哩!”石痴道,“是啊,正像咱们第一次人生用肉体改变了旧世界那样,今后,咱要以至死不回的毅力,豁出剩余的潜能,再攀上它一级人生台阶。”

两人正忍痛抒怀,憧憬未来人生的时候,只见两个愣乎乎的小伙子连蹦带跳地蹿到他俩跟前,喊了一声“快走”,就各抱一个,像扛麻袋包一样,稳稳地颠到背上,旋风般地背走了。

在云蒙山下偏西的平坦地段,有一片掩映于苍松翠柏中的整齐瓦房,这里便是闻名遐迩的鲁中荣军休养院。许多在历次革命战争中负伤致残的特、一等荣军战士,集中在这里疗养、生活。中间一排瓦房是重残所,居住着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和没有四肢的重残伤员。每房三床三人,由一个女护士偶尔也有男护士轮流护理。

不多时,两个小伙子各背着一个重残人,呼呼地喘着粗气直奔他们的卧室——3号房间。两人把方仁、石痴放到各自的床上,其中一个面对倚在门框上的护士小郭说:“人,帮你扛回来啦,快查查看看,胳膊、腿的够数吧!”说完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蹿了。

他俩早就料到,这次“出逃”摔伤被发现会招致严厉斥责,两人已做好了“挨熊”的准备。然而幸运的是院领导没直接出面,只见小郭挺胸怒容,大有黑云压城之势,厉声说:“喂,你俩到底跑到哪儿去了?硬逼我求人找了一天一夜,还有没有院规?像不像个军人?快坦白交代!”

“哎哟,尊敬的女王陛下,你打哪儿捡了一颗‘喀秋莎’?没有准星,没有目标,就乱轰滥炸?”几句话反把小郭逗笑了。小郭笑够了,抹了一把泪,接着说:“算你俩运气好,碰巧所长调动交接。知道吗?从外地来了个新所长,脸谱和石痴差不多,也是烧伤关公大红脸。听说他很厉害,这事要让他知道了,我看够你俩受的!”

“那就有劳郭小姐嘴下留情,别向新所长告密,俺是例行‘放风’,又没干坏事。”方仁求饶似的说。

“别装可怜相了,快说,谁给你们装的假腿?又是谁把你俩背出去的?”小郭依然紧追不舍。

“俺自己装腿自己走呗,俺三个瘸的瘸,瞎的瞎,谁能帮谁啊!”石痴也故作认真地掩饰。

“真会骗人,四个爪都没有,咋装法?你再装一次我看看,快装啊!”

双目失明的张希德,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听他们仨争论不休,突然插话:“嗨,自己装腿有啥大惊小怪的,都快半夜了,还吵吵个啥!”

他一语引发了一阵哄笑,早饭未吃竟说“半夜”了。

“噢,原来是你搞的鬼呀!”小郭说:“今后不准你帮倒忙,万一闹出大祸来,我坐监牢,你也得有份儿!”

“我倒不怕坐牢。”张希德说,“反正在哪儿都没有白天,你放心好了,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

小郭这姑娘,三分严肃,七分活泼,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更热爱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幸存者。纵然有时板起脸训斥他们一番,可他们都深知这是理解、爱护的表示,谁也不见怪,见了她依然嘻嘻哈哈。

这三位重残,同在朝鲜受伤,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后,刚刚来到重残之家——荣军休养院。他们面临着人生的重大考验。他们的人生历程才刚刚起步,今后面对的将是天天周而复始、孤独寂寞的生涯。事实似乎在这样向他们显示:不用再分心去扮演丈夫、父亲、孝子甚至平民角色,而只有携带着这个头衔——重残去见上帝。

凡是思维健全的重残人,无不深藏着各自的想法与打算。伤前,他们大都想到也许会受伤而不能继续战斗,很多人会想到牺牲,但一般想象不到或根本就不愿设想成为什么类型的重残,因为那几乎是非生非死的煎熬过程。

他们有生灵却没有生机。

他们有思维却不能行动。

他们心理健全而生理残缺。

他们感官神经犹在而肢体皮肉早逝。

这些人的“理想”可分为三种:瘫痪卧床的,已不再多思后事,只有在此养老到底;失明而仍有手足的,渴望能够适应终生“长夜”,有朝一日找个谋生的门路,为憧憬中的家庭铺基;四肢皆无、全部丧失自理能力的,梦想离开人员集中的休养院,到无人帮助的僻野去锻炼再生功能。这些“理想”不论其价值大小,都出自正常的求生欲望,只是他们谁也无法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他们决不是失败者;但对于个人,对蒙受灾难的本身,他们又不是胜利者。当然,胜败与健残不应成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他们必须拼命从身躯缺损部位的活性组织细胞中发掘有限的制胜因子。

勿求健全,只求生存!

勿求人助,只求自理!

勿求伟绩,只求发光!

磨炼的机会不多,可总还是有的。一天早晨,小郭给他仨打来饭菜,放在床头桌上,没等张罗喂饭,就匆匆地说:“你们先等一会儿,7号房间老刘掉下床来摔伤了,我去看看,马上回来,不准自己胡来,啊!”

待小郭出去之后,石痴和方仁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动作了:双臂历来不敢动用,加上刚刚摔伤,就干脆嘴对着饭碗,像猪拱食般地胡乱吃起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石痴的饭碗被拱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到砸了碗,张希德急了:“你俩搞什么鬼呀?不准乱动,让瞎子发挥发挥威力。来!咱们一块儿会餐,我喂你俩!”说罢,他摸到明杖,端起饭碗,向石痴的床位摸进。

方仁见势打了个滚身,臂揽床沿,膝蹬床棱,翻到地上,爬到张希德跟前,嘴咬明杖引路,往返几趟,才将三个人的饭菜搬弄到石痴的桌上。安排就绪后,张希德说:“咱搞会餐,还蛮有意思哩。三人两只半眼,一只半手,两张半嘴。我声明一条:你俩只许动嘴,听口令,看筷子,夹着饭吃饭,夹起菜吃菜,夹不起来也别见怪。”他的筷子在碗里拨拉,手在桌子上摸索,不是夹不着,就是夹得太多一口吃不了。

方仁着急地说:“我看还是我指挥,你喂。”于是,方仁与石痴坐在床沿,张希德站在桌子对面,方仁的右臂搭在张希德夹饭的手背上,边喂边说:“米饭在这儿,靠前一点,往下一点,正好,开夹,使劲!菜盘在这边,伸过筷子来,再伸,向右些,再往下落,猛夹!举起来往前送,石痴张嘴向筷子靠拢——吃!”依照这种“手筷——口令——触觉合成”的吃法,每吃一口,都必须协调配合好。石痴一口,方仁一口,张希德一口,有时夹得少不够一口,有时夹得多一口吃不下就掉在地上;米饭吃一半撒一半,汤菜口中一半床上一半,这口饭早咽下半天,那口饭还在碗里寻索,还在口令与动作的配合之中……

三人各吃了几口,都觉得腹腔里像咆哮着一股滚烫的热流,都自称吃饱了,喝足了,谁也没有品评总结这次“自理会餐”的甘苦,就哑然无声地躺到各自的床上去了。

诸君会问:世上早有无肢人创造过奇迹,而这些重残人残留的断肢余碴就毫无作为吗?其实,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先天无肢的原始畸形残缺人,自幼即学会了独特的生活自理技能,而中途致残的人则相反,他们总习惯依恋于先前的健全行为,一旦失去原肢,就会感到猝然丧失了一切。而要改变命运,就必须像幼儿那样从头做起。

致残者的莫大欣慰在于,无手有腿者,可以运用腿的旋转优势去弥补无手的不足;有手无腿者,可利用手的灵活多变去弥补无腿造成的空白。而石痴和方仁,则是四肢全无!尤其是石痴,下肢在膝盖稍下被截,上肢被截到了手腕以上,看上去,浑身光秃秃的。加之断肢后神经剧痛,不能旋转触物,这是他争取生活自理过程中最凶恶的拦路虎。

小郭回来了,她心急火燎地一步跨进屋里,好家伙!桌子上、当门里(方言:指屋内的地面)、床铺上,全是饭菜和碗碴子,再一看,三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唉声叹气。她火了:“你们这是搞饭菜铺地展览咋的?谁出的主意,拿公家东西当儿戏?”

“陛下,切莫生气。”方仁见势不妙,从床上坐起来解嘲,“俺这是拙人学巧,想摆个自食‘小沙盘’,只是功夫欠佳,不合乎用餐标准,这你是能理解的。”

“什么‘沙盘’、‘磨盘’的,糟蹋粮食就不应该,不都是喂饭吗?今天刮的啥风,这么一小会儿就等不及啦?”

“遵命!现在请允许我代表全屋将士,向尊贵的女士保证:从今以后,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张嘴待喂,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寄生虫,好了吧?”方仁不失时机地“幽”了一“默”,又把小郭逗笑了。笑过后,还是边打扫饭渣边嘟噜个没完:“还这勇士、那英雄最可爱哩,光人可爱粮食就不可爱吗?四个爪都没有非要逞能吃饭,找麻烦,吃的多还是扔掉的多?肚子里多还是地上的多……”

石痴与张希德对小郭的批评,向来是一声不吭,随她说去,但对她不理解他们的想法却深感不快。不久前,他们还都是手脚利索、英勇顽强的战士,为同敌人争夺一袋粮食、一个罐头甚至几个土豆,都不惜流血牺牲,此刻抱怨他们不珍惜粮食,是何等的委屈!他们是想自立啊!

这些从来不顾生死、不懂悲观的人,眼前却无时不在难过和不安:如今的他们,吃饭由人喂,穿衣别人帮;入厕解手,还得别人给解带揩拭,背出抱回;就连装卸假脚,也得由别人料理。他们无时不在梦想有朝一日能够自护自理,可那返生转世的产婆在哪里?

他们三人,只有张希德参军前结了婚,在漫漫长夜中能得到爱人的体贴。石痴和方仁虽名义上有未婚妻,但用他俩的话说,目前形势险峻。

方仁是个乐观的人,他入伍时父母问他何年何时才能回家团圆,他用一段顺口溜答道:“打败鬼子兵,消灭反动派,创立新国家,回家抱小孩。”但他未料到,“三愿”告成,“一愿”丧失,不仅不能抱小孩,自己反倒成为非哺非抱无法生存的“老小孩”了。他是天生适应战争生活的人,即使战斗紧要关头甚至面对死亡,也能笑语逗人喷饭。他为人实在、诚恳、勇敢、活泼,所说的令人发笑的趣语里,常包含着几分哲理。他中弹又冻伤后被截去四肢,曾反复思考:和未婚妻的关系正处在分水岭上,一步走错就会吹灯。他虽不愿后退,但也没敢进攻。他曾客观地估计了一下自己:像自己这块圆圆肉蛋,硬把她逼到“火线”上,今后的日子里,他,轻了是个“妻管严”,重了就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在“情床”上就“壮烈”了!他想和石痴一样在无依无助的环境下磨炼一番。

石痴与方仁相反,他由一个活蹦乱跳、不知忧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尊缄默无语的木偶。他除四肢截得比方仁更短外,面部还有烧伤,左眼失明,右眼仅剩一线之光,身上还有枪伤。对此,他非常清醒,绝少再去考虑“女人”、“未婚妻”之类的字眼。

几天后,便是清明节了。这天早晨,石痴醒得很早,同室的方仁和张希德日前探家去了,他独自爬起,摇了摇短短的臂碴,翘了翘短短的腿碴,然后又躺下了,似睡非睡,迷迷糊糊……

这时,胡管理员领着一位陌生人走了进来,石痴赶紧爬起来,管理员指着陌生人对石痴说:“这位是云蒙一中的张校长,要找一个残情最重、事迹最突出的荣军给学生作传统报告,咱们新所长指示我安排这场报告,不用兜圈,非你莫属,劳你讲一场,咋样?”

石痴对突如其来的事件向来不善表态,更不懂传统报告的要领,只是不知所以然地应付着:“噢、噢……啊、啊……”

岂料,这时大批学生已排着队,喊着口令走进了荣军休养所大院。学校负责人和教师陆续进屋同石痴见面,他们一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

“辛苦你了!”张校长真挚地说:“大胆地讲吧,把你亲自经历的艰难讲给孩子们听听,叫他们永远记住这些,只有知苦才能觉甜哪!”

“怎样,石痴?快讲吧!”管理员是催促,也是在命令。

石痴还未表示答应,也没考虑讲什么内容,就陡然形成了非讲不可的局面。

“老师们,同学们:我们能在清明节请‘最可爱的人’作传统报告,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下面就请石同志作报告!”张校长作了简短的开场白。

石痴被逼上梁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他让胡管理员把他抱到已安放在门口的椅子上,便慌慌张张地讲开了:“各位老师、同学们……我是个大老粗,玩炮弹行,不会作什么报告。为了不让大家失望,我只讲最后一次战斗同连长永别的经过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和口号声。

石痴的心跳在加快,面部神经在痉挛,他被青少年的爱国热情所感动,他的血在涌动:“在朝鲜前线的一次阻击战中,我们付出了巨大代价,全连几乎‘全军覆没’,但我们顶住了敌人的疯狂进攻,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在讲到阵地上断水绝食、全连数天吃了一个棉被套时,听众中传来了低泣声。石痴的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时断时续,当讲到决战两天两夜,击退敌人11次冲锋,52名战士除重伤外全部战死,整个阵地被炮弹翻了个个儿时,学生们都低下了头,有的甚至失声痛哭。这哭声给了石痴莫大的安慰。他第一次领悟到自己作为一个伤残人的价值,由于现场气氛的感染,他自己也哽咽了。

不知什么时候,3号病室的护士小郭挤到了石痴的跟前。她开始曾极力不让他讲,怕他累坏了身子,当发现阻止不住时,又凑到石痴耳边悄声鼓励:“沉住气,大胆讲,枪子都不怕,还怕讲话?”

他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当讲到连长左腿被炸断,他把连长火速抢下阵地,在一块开阔地又被敌机炸飞的惨状时,他的话被一阵急剧的口吃、抽搐所打断,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讲下去。他越讲越悲壮,声音渐渐低下来,伤眼中浸出的浑浊液体不断流到嘴角,流到胸前。

“喂,停一停,我有话要问你。”石痴的报告突然被一声疾呼打断了。只见从师生们围坐的北侧过道里站起一个拄拐人。他脸部烧伤,举步艰难,由一个军医搀扶着走了过来。他在距石痴两米远的走廊上停住了,两眼盯住石痴,问道:“你是谁?哪个部队的?你讲的是哪次战斗,在什么地方?能详细点告诉我吗?”

胡管理员连忙介绍:“这是咱新到任的刘所长,这位是刚从部队转来的王军医。”然后又拍着石痴的肩膀说:“这是从沂州医院转来的最重的特残石痴。”

石痴本来就很拘谨,又被突然的追问搞得不知所措。他不认识这位新来的所长,但还是让管理员把椅子往前推了推,取下墨镜,礼貌性地细打量了一番:“我不认识您,不过,请所长见谅,我讲完之后再向你详细说明可以吗?”

“不行,你把我闷坏了,现在马上回答我的话,给我说得清清楚楚。”刘所长不容他半点拖延。

“那您让我说什么呢?”

“你就是——你是谁?你再说我是谁?”

急待听报告的师生们爆发了一阵哄笑。

“嗨,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嘛,那还用说?”石痴有点不耐烦了。

“我是问你说的那个‘被炸飞了’的人是谁,抢救他的又是谁?”

“我说被炸飞了的就是我的连长,我的大叔刘步荣;把他背下阵地,又亲眼看着他让炸弹炸飞了的就是他的战士石痴,还提这些干啥,叫人伤心!”

石痴悲痛地和盘托出。

刘所长顿时热血涌动,他那早已泯灭了多年的念头猛然间一下子蹦到嗓子眼里:“小伙子,你真的没死?你再仔细看看,我就是你刘步荣大叔啊!”刘所长竟忘了拄拐,一下子扑过来,“扑通”跪倒,把石痴的坐椅也砸歪了。他俩如醉如狂地滚在地上,断臂抱着残肢,伤脸对着伤脸,紧紧地拥抱,狂烈地亲吻!这两个身经百战、生死与共、同时负伤的亲密战友,在各自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又梦幻般地重逢了!他们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我是二连连长,我真的是刘步荣。”

“我是‘二五〇’高地最后一个战士,我确实是石痴。”

“我整个面貌被烧了,还有原来的模样吗?”

“你我同样,要不怎么咱们都互不认识了嘛!”

“你被炸飞了,又怎么活过来的?”

“你……”

他们像亲骨肉重逢,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长久的、不可名状的大笑。

这笑声,像咆哮的激流,像尖啸的弹雨,震撼着人们的心扉。

当管理员和郭护士等人争着去抱石痴时,刘步荣翻身坐起说:“还是我来抱吧!”说完,拖着一条不能打弯的直腿,拼尽全身力气将石痴托到椅子上。他接着转过身来,面对迷惑不解的师生们大声问道:“知道俺为啥这样亲?知道俺为啥这么笑吗?”

师生们疑惑不语,张校长则拿起记着自己感想的笔记本,大声念道:

“兄弟之亲,是手足血缘形成;战友之情,是患难甘苦凝聚。这笑声,是对勇士战胜敌人的欢呼;这笑声,是对50年代最后一场战争的送别;这笑声,宣告着用血肉奠基的建设时代的钟声已经敲响;这笑声,也预示着你们——当年打天下的勇士,将从此走向新的生活!”

“真不愧是文人、校长!”刘步荣连连称赞张校长回答得好,合乎实际,富有诗意。这时,他突然把话题一转,手指王军医告诉石痴:“石子,在二五〇高地,你抱怨全连叫我指挥光了,你好好看看他是谁?我又给你捡来了一个活的。”

石痴惊喜地瞪着王军医,反复看了半天,示意他靠近点。王军医连忙凑过来,石痴像得到久离身边的宝贝似的,快速而仔细地打量着王军医,突然叫道:“小王,你是连部卫生员王纯青!”

“是,我是卫生员小王,想不到你还活着!”王军医猛力将石痴抱在怀里,又是一阵大笑,笑得那么坦然,那么痛快,好像伤后从来没有这么笑过,要一次性地补上去!

“小石子啊!”刘步荣插话道,“别再叫‘小王’了,人家已经是大军医啦,比咱爷们混得阔,是正连级喽,他可是全连最囫囵的一个哟!”

“您老首长净瞎说,战场上当五分钟的指挥员也是我的首长,石兄刚接茬我就下来了,咱一律按战时排辈,你俩都是我的首长。”王纯青极力争辩。

石痴突然叫道:“你们还记得咱连的方仁吗?他还在哩,就和我住一室,前天探家去了。”

“好家伙,又一个活的!”刘步荣急问:“他残情咋样?我找了他两年皮毛没影,真是太巧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原定五天回来,他未婚妻来信叫他回去‘定盘’,看来够成的。”石痴答。

几位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战友,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几乎把报告会的事忘了,直到传来师生们“再讲一段”的恳求声和掌声,他们才从沉醉中醒来。刘步荣有些难堪地对张校长说:“这咋办?误了你们的大事啦,都是我惹的,实在对不住大家!”

张校长则紧紧地握住刘步荣的手,激动地表示:“这场面太感人了!这次学生们受教育的机会太难得了,希望荣军同志今后能经常给我们作报告!”接着,他劝说了一阵恳求再讲的师生们后整队返回了学校。

王军医和小郭把石痴抬到床上躺下,刘步荣吩咐道:“让石子好好休息一会儿,小王你陪他拉拉,我得回所里张罗张罗,没想到刚来就双喜临门,找到了石子和小方。哎,小郭,你把我的龙井茶和兰陵特曲拿来给石痴犒劳犒劳,等我回来,咱们开个团圆会。”

石痴与王纯青一个玩枪杆,一个拿镊子。多少次,石痴在战斗中负伤,王纯青为他细细包扎;多少回,王纯青在抢救伤员中遇险,石痴拼死相救,长期的战斗生活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他们追忆了各自在不同的险境中幸存下来的经历,王纯青对他的好战友肢貌全非深感悲痛和惋惜。

石痴其人,名不副实,他身材匀称,长得俊俏,每逢笑时两腮出现两个小酒窝,平时几乎不用打扮就活像戏中的“小生”,是全连少有的几个帅小伙子之一。王纯青常想,战时的部队往往是“大老黑扛炮弹,小白脸围着首长转”,可不知为什么石痴这个“小白脸儿”却一直在步兵连里。

战争夺去了他英俊威武的面容,并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多么令人痛惜呀!

“小王。”石痴忽然用短臂抱住王纯青的胳膊,“纯青,你在想什么?”

“噢,我在想咱们在一块儿战斗时的事儿,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我也是。”石痴说,“不知怎的,今天突然遇到你和老连长,心里就翻上倒下,魂儿早飞到了朝鲜,飞到了‘二五〇’高地。纯青,你也躺下休息会儿吧。”王纯青索性倒在石痴那头,两个人面对面,一个说,一个听,一个追忆前情,一个遐思未来,将思绪之马驰向了遥远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