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的常识,以及当时对触目惊心的社会痛苦的理解,再加上人类天性的明显要求,都使世界像是受到了一次道德的清洗。
——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
几十年来,我在进行有关语言、心智和人性的公开演讲时,常常会被问到一些极其古怪的问题:哪一种语言是最好的语言?蛤蜊和牡蛎有没有意识?什么时候可以把我的意识上传到网上?肥胖是一种暴力吗?
不过,在一次演讲中,有一个提问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我当时是在解释说,科学家普遍认为,精神生活是由大脑组织的活动方式建构而成的。随后,听众席上有一位女学生举手问道:
“那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学生提问的语气十分真诚,这表明她并没有自杀倾向,也不是在讽刺挖苦,而是真心想要了解:当科学的发展将灵魂不朽的宗教信仰尽悉破除之后,我们该如何寻找生活的意义和目的。
我一向认为,这个世界只有愚蠢的回答,没有愚蠢的问题,因此我尽可能地给出了一个合理可信的回答,这不仅让这位学生和在场的听众感到意外,就连我自己事后也颇感吃惊。我记得当时是这样说的——当然,这些文字经过了记忆和事后灵感的美化:
当你问出这个问题时,你是在为你的信念寻找理由,也就是力图用理性的方法,来发现和证明那些对你来说重要的东西。事实上,活着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作为一个有情生命,你可以发展自己的潜能,可以通过学习和讨论来完善自己的推理能力,可以通过科学来解释自然世界,也可以通过艺术和人文学科来洞察人类状况。你可以运用各种能力来追求快乐与满足,这是你的祖先繁衍至今的原因,而你也是因此而存在。你可以尽情领略自然与文化的丰富多彩。作为亿万年来生命延续的继承者,你可以将生命传递下去,使之生生不息。你天生拥有同情之心,这使你能够去喜欢、去爱、去尊重、去帮助、去表达善意。你可以享受朋友、亲人和同事之间相互关爱的美好情谊。
因为理性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你所独有的愿望,所以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向他人提供什么。你可以通过促进生命、健康、知识、自由、富足、安全、美丽与和平,来保障他人的福祉。历史表明,当我们对他人的处境产生同情,并运用聪明才智去改善人类状况时,我们就能够取得进步,而你可以提供帮助,使这种进步持续下去。
解释生活的意义本不属于一位认知科学教授的工作职能。而且,我也没有狂妄到企图凭借晦涩的专业知识和可疑的个人智慧来回答她的问题。但我知道,我正在引入一个信念和价值观的集合体,它在我出生的两个世纪前就已经形成,而它从没有像今天一样与我们如此相关。它就是启蒙运动的理念。
按启蒙运动的说法,我们可以通过理性和同情来促进人类的繁荣。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陈词滥调。之所以撰写本书,是因为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的理念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需要竭力辩护。我们将它所赐的礼物视为理所应当:一个人活到七八十岁不再是稀奇的事情,市场里充满了各种食物,清洁的净水只需拧一拧水龙头就喷涌而出,垃圾废物得到良好的处理,各种药物为我们消除疾病的痛苦,儿子不必送上战场,女儿可以走在安全的街道上,人们不会因为批评强权而锒铛入狱或惨遭杀害,衬衫的一个口袋就能装下全球的知识和文化。但这些都是人类自身的成就,不是宇宙慷慨的赠予。在许多读者的记忆中,以及在世界上那些还不太幸运的地方,战争、匮乏、疾病、无知和致命的威胁仍是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我们知道自己的国家也有可能倒退回这些原始状态,因此忽视启蒙运动的成就实在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在这位女士提问之后的几年里,我时常感到有必要重申启蒙运动的理念,它也被称为人文主义、开放社会、世界主义或者古典自由主义。这不仅是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经常出现在我的邮箱里:“亲爱的平克教授:不少人接受了你书中的观点,他们以科学为信仰,认为自己不过是原子的集合体,或者一台智能有限的机器。他们认为自己不过是源于自私的基因,毫无意义地寄居于无垠的时空之中。对这些人,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呢?”也因为人们对人类进步历程的健忘导致了一个比存在性焦虑更为严重的病症,它让人们对受启蒙运动启发并确保人类进步的现代制度冷嘲热讽(例如自由民主制、国际合作组织等),并希望用更原始的制度来取代它们。
启蒙运动的理念是人类理性的产物,但它们总是与人性的其他方面相互斗争:对部族的忠诚、对权威的服从、奇幻无稽的思维,以及将自身不幸归咎于他人的习惯。21世纪第二个十年所兴起的政治运动都在描绘这样一幅景象:他们的国家被邪恶的党派拉入了地狱的深渊,只能靠一个强大的领导者力挽狂澜,拯救国家,使之“再次伟大”起来。这些运动和许多他们的极端反对者都受到同一个故事的煽动,双方一致认为,现代制度已经彻底失败,生活的每个方面都陷入了巨大的危机。由此双方达成了一个可怕的协议:只有打破这些制度,才能创造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找到对世界的积极愿景,也就是在进步的背景下看待世界的问题,并通过逐一解决这些问题来实现进一步的发展。
1960年,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对自由主义理念进行了深思,当时,这些理念刚刚经受了历史上的最大考验。哈耶克说:“如果要让旧的真理保留在人们的大脑中,就必须在后代人的语言和观念中不断加以重申。那些曾经明确有效的词语由于使用过多而变成陈词滥调,以至于不再具有确切的含义。虽然其内在理念可能和以往一样正确合理,但这些词语已经不再拥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即便它们关涉的问题在今天依然存在。”
我正是希望通过本书,在21世纪的语言和观念中重申启蒙运动的理念。我首先提供的是一个整体框架,让读者了解现代科学所描述的人类状况,也就是我们是谁,来自哪里,面临着怎样的挑战,以及该如何应对这些挑战。本书的大部分篇幅都在用21世纪的独特方式来捍卫这些理念,也就是用数据说话。这些有关启蒙运动理念的实证数据表明,它并不是天真的希望。启蒙运动取得了辉煌胜利,这是一个很少被人提及的伟大故事。由于这场胜利一直无人传颂,理性、科学和人文主义的内在精神也因此不受重视。这些思想远没有成为路人皆知的普遍常识,今天的知识分子对它们漠不关心,将信将疑,有时甚至嗤之以鼻。然而我相信,只要能正确地欣赏,启蒙运动的理念其实魅力四射、充满力量,同时也高贵无比,这也是活着的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