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自序:在望的第三周文化
只看目前,我们是在抗战中建国。但若把眼光放得远大些,我们今日显然的是正在结束第二周的传统文化,建设第三周的崭新文化。从任何方面看,旧的文化已没有继续维持的可能,新的文化有必须建设的趋势,此次抗战不过加速这种迟早必定实现的过程而已。我们近来时常称今日为“大时代”,真正的意义就在此点。
此次抗战,有如塞翁失马,在表面损失的背后,隐藏着莫大的好处。自抗战开始之后,著者对它的最后意义,时常拟题自问,自供的答案也日愈清楚。假定开战三两月后,列强就出来武力调停,勉强日本由中国领土完全退出。那与日前这种沿江沿海与各大都市以及重要交通线全因战败而丧失的局面,孰优孰劣?答案是:战败失地远胜于调停成功。假定开战不久,列强中一国或两国因同情或利益的关系而出来参战,协助中国于短期内战败日本。那与目前这种沿江沿海与各大都市以及重要交通线全因战败而丧失的局面,孰优孰劣?答案是:战败失地远胜于借外力而成功。假定战争初开或开战不久,日本又发生一次大地震,较1923年那一次尤为严重,都市全部破坏,轻重工业整个消毁,全国公私一并破产,元气丧失到不可恢复的程度,因而被迫不得不无条件向中国求和。那与目前这种沿江沿海与各大都市以及重要交通线全因战败而丧失的局面,孰优孰劣?答案是:战败失地远胜于因敌遭天灾而成功。假定我们有一位科学天才,发明一种非常的利器,能使我们于一两个月之内将日本的实力全部歼灭。那与目前这种沿江沿海与各大都市以及重要交通线全因战败而丧失的局面,孰优孰劣?答案是:战败失地远胜于靠特殊利器而胜利。假定日本因国内与国际的种种顾忌而不敢发动此次的侵略战争,容许我们再有十年的准备,以致我们与敌人势均力抵,能用外交的压力或战场上短期的正面决战强迫它退出中国。那与目前这种沿江沿海与各大都市以及重要交通线全因战败而丧失的局面,孰优孰劣?这个拟题的诱惑力,诚然太大;与上面的几个假设相比,的确是一个深值考虑的出路。但我们仍不妨狠心而大胆地回答:把眼光放远放大些,战败失地还是胜于外交压迫或短期决战的胜利。
我们为何无情地摒弃一切可能的成功捷径,而宁可忍受目前这种无上的损失与痛苦?理由其实很简单:为此后千万年的民族幸福计,我们此次抗战的成功断乎不可依靠任何的侥幸因素。日本速战速决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中国速战速胜的战果是不应该的。即或可能,我们的胜利也不当太简易得来。若要健全地推行建国运动,我们整个的民族必须经过一番悲壮惨烈的磨炼。二干年来,中华民族所种的病根太深,非忍受一次彻底澄清的刀兵水火的洗礼,万难洗净过去的一切肮脏污浊,万难创造民族的新生。
“新生”一词含意甚广,但一个最重要的意义就是“武德”。非有目前这种整个民族生死关头的严重局面,不能使一般顺民与文人学士从心坎中了解征兵的必要。好在我们沦陷的区域甚广,敌人的疯狂残暴逼得向来自扫门前雪的老百姓不得不挺身自卫,不得不变成为个人,为家庭,为国家民族拼命的斗士。同时,为应付势所必然的长期战争,未沦陷的后方又不得不加紧推行战前已经开端而未完成的国民兵役制度。所以全国之内可说都在向普遍征兵的方向迈进。此中虽然因二千年来的积习太深,不免有许多障碍与困难,但经过此番波动,自卫卫国的观念必可渗入每个国民的意识中,将来彻底实行征兵,可无很大的困难。
旧中国传统的污浊,因循、苟且、侥幸、欺诈、阴险、小器、不彻底,以及一切类似的特征,都是纯粹文德的劣根性。二个民族或个人,既是软弱无能以致无力自卫,当然不会有直爽痛快的性格。因为直爽痛快不免与人发生摩擦,摩擦太多就不免动武。但由弱者的眼光看来,动武是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只有专门使用心计了。处世为人,小则畏事,大则畏死。平日只知用鬼鬼祟祟的手段去谋私利,紧急关头则以“明哲保身”的一句漂亮话去掩饰自己的怯弱。这种人格如何的可耻!这种人所创出的社会风气如何的可鄙!上面所列的一切恶德,都是由这种使用心计与明哲保身的哲学而来。此次抗战有涤尽一切恶劣文德的功用。
文德的虚伪与卑鄙,当然不好;但纯粹武德的暴躁与残忍,恐怕比文德尤坏。我们的理想是恢复战国以上文武并重的文化。每个国民,尤其是处于社会领导地位的人,必须文武兼备。非如此,不能有光明磊落的人格;非如此,社会不能有光明磊落的风气;非如此,不能创造光明磊落的文化。此点若不能达到,将来我们若仍与以往二千年同样地去度纯文德的卑鄙生活,还不如就此亡国灭种,反倒痛快!
初级教育与军事训练都当成为每个国民必有的义务与权利。义教是文化的起点,军训是武化的起点。两者都是基本的国民训练。这个目标达到之后,整个中国的面目就要改观。当然在面积广大边防极长的中国,恐怕非有一个常备军甚至职业军不可,但这只能作为征兵的附庸,必须由征兵训练中产生。所有的兵必须直接出自民间,兵与民必须一体,二千年来兵民对立的现象必须彻底打破。由此次抗战的英勇,我们可知中华民族虽然很老,但并不衰,仍是第一等的兵士材料。这是征兵制能够成功的绝对保障,也是新文化必定实现的无上把握。
兵的问题,牵动整个的社会;兵制与家族制度又是不能分开的。中国历来讲“忠孝”,认为忠与孝有密切的关系:在家孝,在国必忠。但这大半是理论。实际上,为家庭的利益而牺牲国家社会的利益,在以往几乎成了公认的美德。二千年来无兵的文化,全都由此而来。所以旧日夺人志气的大家族,必须废除。反之,近世欧美的小家庭也不是绝对无疵的办法,因为小家庭无形中容易培养成一个极端个人主义的风气,发展到极点,就必演成民族自杀的行动——节制生育。这恐怕是许多古代文化消灭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今日西洋文化的最大危机。中国于战国秦汉间也曾一度遇到这个难关,所幸太古传下的家族观念始终没有完全消灭,汉代的人口政策大体成功,所以此种恶风未能普遍的流行,民族的生机未被不可挽回的斩断。我们今日能如此英勇的抗战,就是受此种强度的家族观念之赐。否则我们的民族与文化恐怕也早已与埃及、巴比伦或希腊罗马同样的完全成为博物馆中的标本,欲求今日流离颠沛的抗战生活,亦不可得矣!这个问题,比兵的问题尤其难以应付。
兵的问题是一个可以捉摸的问题,可以用法令解决。家庭生活虽有利益的关系,但情感的成分甚大,不是法令所能随意支配的。舆论的倡导,学人的意见,社会领导者的榜样,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必要力量。我们虽不必仍像从前以无限制的多子多孙为理想,但像西洋上等社会流行的独身与婚而不育的风气,却必须当作洪水猛兽去防御。所幸此种现象,在中国尚未成为固执的风气。现在的中心问题是大小家庭的问题,不是节制生育的问题。大家族与小家庭的调和,虽不免困难,但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近年来,中国实际正在向这方面进行。现在的趋势,是在大家族的观念与形式仍然保留之下,每个成年人都去过他独立的生活。旧日老人专权的家族制,当然不能再维持,因为那是使社会停顿与国家衰弱的势力。但西洋的个人完全与父母兄弟隔绝的办法,也万不可仿效;因为无论短期间的效果如何,那到最后是使社会国家破裂与民族生命毁灭的势力。中国自古以来善讲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无论在其他方面是否仍当维持,在家族制度方面却无疑的是绝对需要继续采用的。我们若要度健全的生活,若要使民族的生命能万古不绝,一个平衡的家族制度是一个必不可缺的条件。这个问题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尽,最后的解决仍有待于来日与来人。
兵的问题与家族问题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政治问题。政治问题虽然千头万绪,但最少由表面看来,一个固定的元首制度是最为重要的。因为政局的稳定与否,就由元首产生时的平静与否而定。近年来吃了群龙无首的大亏之后,国人已渐觉到首领的必要;此次抗战尤其增进了这种认识,我们已有了全民族所绝对拥护的领袖。毫无疑问的,这对将来政治问题的解决可以有莫大的帮助。但这个问题,微妙难言。古代罗马帝国的制度,或可供我们将来的参考。
建国运动,创造新生,问题何只万千?但兵可说是民族文化基本精神的问题,家族可说是社会的基本问题,元首可说是政治的基本问题。三个问题若都能圆满的解决,建国运动就必可成功,第三周文化就必可实现。但我们万不可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工作。此次的复兴建国,是人类史上的空前盛事,因为从古至今向来没有一个整个文化区组成一个真正统一的国家的现象。罗马帝国或秦汉以下的中国皆为大而无当的庞大社会,绝非春秋战国或近世欧美的许多真正统一的一类国家。所以我们是在进行一件旷古未有的事业,绝无任何类似的前例可援,其困难可想而知。抗战开始以前,著者对于第三周只认为有实现的可能,而不敢有成功的希望。抗战到今日,著者不只有成功的希望,并且有必成的自信。以一年半以来的战局而论,中华民族的潜力实在惊人,最后决战的胜利确有很大的把握。我们即或承认最坏的可能,最后决战我们仍然失败;但此次抗战所发挥的民族力量与民族精神仍是我们终究要创造新生的无上保障。
我们生为今日的中国人,当然是不免痛苦的,但也可说是非常荣幸的。今日是中国文化第二周与第三周的中间时代。新旧交替,时代当然混乱;外患乘机侵来,当然更增加我们的痛苦。但处在太平盛世,消极的去度坐享其成的生活,岂不是一种太无价值太无趣味的权利?反之,生逢二千年来所未有的乱世,身经四千年来所仅见的外患,担起拨乱反正,抗敌复国,变旧创新的重任——那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何等伟大的权利!何等光荣的使命!无论何人,若因意志薄弱或毅力不坚,逃避自己分内的责任,把这个机会平白错过,把这个权利自动放弃,把这个使命轻易抹煞,岂不是枉生人世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