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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命与生存的探求:《药》

第一单元 文学之社会人生

第一部分 作家简介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名樟寿,字豫才,17岁时改名为树人。“鲁迅”是他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狂人日记》时用的笔名。鲁迅的少年时代是在绍兴度过的,在这里,他开始接受中国传统的诗书经传教育,也开始接触民间艺术。1898年到南京水师学堂,后来又改入南京路矿学堂求学,开始接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1902年考取留日官费生,赴日本东京的弘文学院学习。1904年,入仙台医科专门学校学医,随后中止学习,希望以文艺改造国民的精神。这时期发表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论文。1909年,与其弟周作人一起合译《域外小说集》,介绍外国文学。同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任教。辛亥革命后,鲁迅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员、佥事等职,兼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校授课。

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狂人日记》,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创作了大量小说、散文等。1918—1926年,陆续创作出版了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野草》、《朝花夕拾》,杂文集《坟》、《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等专集。1926年8月,南下厦门,任厦门大学教授。1927年1月,到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务主任。1927年10月到达上海,开始了在上海的最后十年的生活。从1930年起,鲁迅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为中国左翼文化的旗手。1927—1936年,创作并出版了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大部分作品,尤其是杂文创作取得了重大成就,主要有《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编》、《且介亭杂文末编》、《集外集》和《集外集拾遗》等杂文集。

鲁迅对中国现代文化事业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支持“未名社”、“朝花社”等文学团体,主编《莽原》、《语丝》、《奔流》、《萌芽》、《译文》等文艺期刊,关怀和培养了如萧军、萧红、叶紫等大批青年作家。他还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作品,介绍国内外著名的绘画、木刻;搜集、研究、整理大量的古典文学,著有《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整理《嵇康集》,辑录《会稽郡故书杂录》、《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录》、《小说旧闻钞》等。

鲁迅逝世后,他的作品得到广泛传播,1938年出版了第一部《鲁迅全集》(20卷)。新中国成立后,鲁迅著译已分别编为《鲁迅全集》(10卷),《鲁迅译文集》(10卷),并重印鲁迅编校的古籍多种。1981年出版了《鲁迅全集》(16卷)。2005年,出版了新版《鲁迅全集》(18卷)。

第二部分 作品赏读

《药》写于1919年4月25日,发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收入1923年8月北京新潮社出版的《呐喊》。

《药》在鲁迅小说创作中不是最重要的一篇,但却是鲁迅小说整体思想结构和艺术创造风格的代表性作品,因此,它不仅是研究鲁迅小说思想艺术的重要材料,而且也是多年来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但是,重新发现《药》的思想形态和叙事艺术,发掘鲁迅小说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探求其小说叙事的现代艺术特征,仍然是值得思考的事情。

读《药》还需要从解“药”开始。

“药”,是《药》的主体意象,它既是鲁迅写作《药》的现实体验,又是文本世界中人物间相互关系的连接点。作为文学意象,“药”也是一种隐喻,一个象征。从《药》的叙事层面上来看,买药、吃药、药效,构成了完整而连贯的故事情节,而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又与药或多或少的都发生过关联。华老栓买药,华大妈烧制药,华小栓吃药,康大叔们议论药,夏瑜则是药源。可以说,小说文本是围绕“药”这个主体意象构筑的。小说中出现的其他意象,如夜、月亮、路、红白的花、坟、乌鸦等,都是围绕“药”这一主体意象而出现的,“药”是结构的中心,也是叙事的动力。

《现代汉语词典》中关于“药”有以下解释:①药物。②某些有化学作用的物质。③用药治疗。④用药毒死。药在《药》的小说文本中有两层意思:一是能治疾病的物品,即那块鲜红的人血馒头。二是用药治疗。华小栓患有痨病,华老栓花费钱财买得一块可以做药的人血馒头,用于治疗华小栓的痨病。买药、吃药就是《药》最基本的内容,“药”成为推动叙事发展的最重要的意象。对作品的解读需要从药出发,从鲁迅对药的感受出发进一步勘查药及其药的故事所蕴含的文化意义。

鲁迅对药的感受源于他的少年时代:“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27]1926年,鲁迅又在《父亲的病》中详细叙述了父亲的病及其对药的感受。在鲁迅的人生体验中,药是与父亲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买药治病,这是现实的事情。在上面详细引述的鲁迅有关药的感受的文字中,买药的过程伴随了他人生成长中的关键时段,这种感受对鲁迅的生命观念、社会意识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种影响由两个方面所构成:第一,药与生命的密切关系,鲁迅通过为父亲买药,深切认识到药对于人的生命的意义,他从父亲的病认识到人的生命的脆弱性,从而对生命产生了最直接的感受。第二,通过买药的过程亲身感受了人们对生命的漠然态度,鲁迅买药所受到的冷漠,是他认识社会最初的人生体验,也是他对生命的最初的印象。这种体验对一个人的生命感受及其创作影响,显然已经构成了《药》的主要思想内涵。在《药》中,药首先是与华小栓和夏瑜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华小栓得了痨病,需要药来治疗,夏瑜被杀了头,鲜血做了人血馒头,成为华小栓治病的药。在华老栓的心目中,人血馒头就是他儿子的命,所以华老栓买药的过程充满了神秘感和神圣感。华老栓买药路途中的感受是:“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得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这种爽快和兴奋,来自于华老栓对药的基本理解,来自于他对生命的感性认识,买到了药就买到了生命的希望。尤其在华老栓得到人血馒头之后,更增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和憧憬:“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这在华老栓一家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作为小说家的鲁迅,其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发现了华老栓如何不理解革命,而在于准确把握了华老栓真实而具体的生命感受,以极为平常的笔墨写出了药与生命的直接的也是内在的关系。

但鲁迅对生命的把握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极为敏感地发现了人类生命中的荒谬现象,深入发掘了人的生存与生命中的哲学命题:华老栓为儿子治病的药——人血馒头,需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鲜血蘸成。鲁迅在普通国民的普通生活中发现了生命与生存的荒诞哲学,在极其生活化的叙事中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意蕴。荒诞派哲学是建立在西方工业化社会基础上的现代哲学思想之一。西方工业化社会以来,人被极大的异化,现代文明与人类生存形成了不可调解的内在矛盾。建立在西方工业文明基础上的现代主义哲学、文学,发现了人的生存的荒诞哲学。人的生命的怪圈、生存的危机使西方哲学家、文学家更关注人的存在本身。鲁迅时代的中国,显然还没有西方那样发达的工业文明,鲁迅尽管受到尼采、郭尔凯廓尔等人的影响,在鲁迅那里还不可能建立起西方式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但是,在鲁迅小说中又的确呈现出鲁迅式的生存哲学,这种生存哲学是建立在中国社会、文化环境中的鲁迅哲学,鲁迅笔下的荒诞是鲁迅所感受并提炼出的思想精华。华老栓买药是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其本身并无值得批判的内容,更没有发生与革命的关联。华老栓买药的过程作为一个具象化的故事已经在作者的叙事中象征化,超越了买药的现实意义,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华老栓买用哪一位被杀者的鲜血蘸成的“药”都是一样的,革命者的、不革命者的、反革命者的鲜血蘸的馒头,对华老栓来说都具有一样的意义,都是用于救治他儿子的病的。但是,一旦将夏瑜的被杀和华小栓的吃药治病联系起来,生命的荒诞性就突出到哲学的层面上来,生命—死亡、存在—虚空,对立的两个方面是如此完整地统一在人的身上,也如此凄美地表现出人的无奈。有意思的是,当华小栓在华老栓和华大妈的注目——“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下,吃掉了两半个白面馒头后,并没有发生华老栓所期望的奇迹,“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华小栓的生命在希望中重归于虚空,生命的荒诞再次通过故事升华起来,填充着小说文本中各类人物无所事事的现实世界。

讨论《药》的思想内涵,还必须分析华老栓的茶店里以康大叔为首的众茶客对待生命的态度,回答夏瑜形象与文本世界的关系。

康大叔的出现将茶馆的气氛带入了高潮,因为他是消息灵通人物,是茶馆里的权威。康大叔是在“包好,包好”的喊叫中出场的,他的喊叫肆无忌惮、目空一切,他在茶馆里喊叫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药;二是药源。关于药,康大叔明显带有炫耀的色彩。康大叔胡乱喊叫中的关键词是:包好、我信息灵,这是与众不同的,这几个词串联起来的,是康大叔夸耀自己的本事,夸大药的功效,至于这药能否治好小栓的病以及小栓病情如何,康大叔全然不顾。康大叔的喧嚣与华老栓的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华老栓对儿子病情的关注与康大叔专注于“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以及“包好,包好”构成了华小栓生命环境中的两极:一极是极度关心;一极是极度冷漠。这是一个具有反讽意义的叙事结构,在这个反讽结构中,小栓的生命退居于末席,而“药”这个主体意象被突出到重要位置,人们关心的是药,而不是吃药的人。人们关心的是药的来源,而不是吃药的结果,或者说,在一个荒漠又虚空的生存环境中,生命是无关大体的,生命在人们的热闹中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被漠视的。

因此,茶馆的人们关心药源更甚于药。康大叔的“包好”与花白胡子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正好完成了关于药的叙事。康大叔关于夏瑜被杀的议论,既满足了无聊茶客们的无聊心理,又准确地传达了康大叔们对夏瑜的态度,对另外一个生命的麻木不仁。

从这种理解出发,夏瑜的形象在《药》的文本世界中并不处在中心位置,作为艺术形象的夏瑜没有出现在小说叙事之中,或者说,他并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生命的符号,这个符号因为华小栓的出现而存在,因为华老栓买药而具有叙事的价值。夏瑜“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的行为,在康大叔的叙述中是为了衬托“榨不出一点油水”。倘若牢卒可以在夏瑜身上榨出一点油水的话,劝人造反也就可以被康大叔们理解。红眼睛阿义不能从一个即将赴死的犯人身上榨取点什么,夏瑜“还要老虎头上搔痒”,这就是“疯了”。由此可见,夏瑜既成为华小栓的对称物,鲜血染红了的一块馒头,成为华小栓生命的希望,又成为康大叔们无聊生活中的故事,从而映出了空虚苍白的生命世界。在康大叔叙事的过程中,华小栓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两次,这两次出现都没有引起康大叔们的足够重视。小栓第一次出现,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陶醉于他的叙述之中。小栓第二次出场,康大叔拍着他的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康大叔两次言行,都表现出他的极度冷漠,他的冷漠不仅是对于还活着的小栓,也包括对于已经被杀的夏瑜。已经服过“药”的小栓,成为隐喻夏瑜生命的符号,而当他出现在茶客中间时,作为生命世界里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体,构成了对生命的极大反讽。

因此,已经死去的华小栓和已经被杀的夏瑜,他们的生命归宿都一样,他们的象征意义相同。这是两个相互说明又互为因果的形象,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出生命的荒诞感。在这里,有必要对华大妈和夏大妈上坟的故事,尤其夏瑜坟上的花环以及乌鸦进行讨论。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他的小说创作“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人们从鲁迅的自叙中联想到《药》中的花环,特意理解为“革命”的象征。实际上,对作品中的花环的理解,还需要回到作品本身。花环的亮色与乌鸦的鸣叫,应当与华大妈、夏大妈上坟的心境联系起来。倘若说鲁迅试图通过花环表现一种自己“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试图写出人们对夏瑜这位年轻可爱的生命的尊重,那么,在华大妈和夏大妈心中,花环却恰恰形成了心理反差,映照出两位母亲对各自儿子生命的追思。华大妈因为儿子的坟头没有花环,“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她以希望得到的某种安慰,或者是她能够告慰儿子在天之灵的寄托,由于花环的衬托而显得空空荡荡。在夏大妈这边,因为儿子是被杀而死,本能地认为“他们都冤枉了你”,把花环看作是夏瑜生命的“显灵”。无论是华大妈的落寞,还是夏大妈的冤枉,她们在吃惊之余,都产生了对生命的另样的感受。这时,乌鸦的出现又从另一方面映衬了墓地上两位母亲的生命感受。如果说花环象征着生命的某种期待,那么,乌鸦则又带走了这种期望。作为自然动物的乌鸦已经超越了自然的形态,具有了意象的象征意义。乌鸦是生命的象征,但却与夏大妈的生命观念联系着;“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乌鸦在夏大妈的生命感受中已经转化为一个象征,一个可以感知生命的,满足人们欲望的象征物。鲁迅对人生体验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将人的生命的荒诞感和无望的救赎极为准确而又极为残酷地表现出来,从而将生命体验升华为一种生命哲学,最终还原为生命的真实。

《药》实际上并不太复杂,明线与暗线双情节线索,只是人们为了证明《药》与革命的关系而强行加在《药》的文本上的。只要回到文本上来就会发现,《药》的叙事结构不同于一般的时间叙事,既不同于中国古代说书场上的“说故事”,也不同于西方小说以时间为线索的叙事方式,而是在中西小说叙事基础上所创造的现代小说叙事。买药、吃药的故事是一个时间故事,但作为小说中的艺术呈现,主要不是表现为时间形式,而主要是在时间框架下的空间形式。

第一,场景与空间化形式。小说是在三个场景中完成的,刑场、茶馆、墓场,三个场景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背景,而是构成了小说叙事的骨骼,是小说重要叙事的重要内容。在这里,场景取代了时间,空间参与了叙事,成为故事赖以存在的形式。因此,《药》主要是写故事发生的过程,不是在时间层面上展开故事的各个进程,而是在一定的空间纬度上展开故事,是在特定的场景中展开生命的现象。在刑场,作者主要写华老栓买药时的心理感受,杀人场景的阴森恐怖与华老栓拯救儿子生命的神圣感,成为空旷的空间环境中孤立无援的存在。这里既是一个生命结束的地方,又被赋予另一个生命获救的期望。在墓场,由坟墓和小路构成了另一死寂的空间,这里体现的是生命的象征意义,无论坟墓里面的逝者,还是凭吊逝者的人们,只是生命的符号,在叙事的格局中呈现出故事的意义。从刑场到墓场,连接两端的是茶馆。茶馆应该是人生命流程中最为活跃、生动的地方,时间意识也应该是鲜明突出的,但是,茶馆的空间是狭促的、空虚的,茶馆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背后是空洞、委顿,茶馆里华老栓为儿子吃药所作的仪式般事情,是那样无助、无力。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华小栓吃药与康大叔的“包好”构成了一个反讽的结构,即珍视生命与漠视生命的结构,这个结构被作者纳入同一空间之中,而且时时交叉出现,更加强了故事的反讽意义。

第二,意象与空间化的艺术形式。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中重要的审美概念,是一个核心范畴。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说:“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象,窥意象而运行。”意象与声律相对应,是指能够传达一定思想情感的,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物象,是情感化、空间化的物象,将古典诗词中的审美手段运用于小说叙事中,这是鲁迅的创造。古典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中也出现了意象,但这些作品中的意象还没有完全摆脱诗词的意味,不能从整体上影响小说的叙事。在鲁迅这里,意象已经完全化入叙事之中,成为叙事的手段,将叙事的时间空间化。因此,鲁迅小说的叙事功能不再是情节的连接,而主要是意象以及场景对空间的组合。人血馒头毫无疑问是串联作品的主体意象,药与华老栓买药、华小栓吃药、康大叔说药以及夏瑜的被杀、华小栓的病密切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一个的空间关系。但仅仅药这一个意象还不能完成空间化叙事,秋夜、月亮、丁字街、坟地小路、枯树、花环、乌鸦等,鲁迅对众多意象的叠构,突出了意象与空间的关系,上述意象既是自然物体,又与人物的内心世界相关联,映现出生命世界的空了。可以看到,鲁迅采用空间化叙事艺术,主要立意不是表现人的生命流程,而是写出了空间环境中人的生命的滞重与困顿,传达了生命的荒诞哲学。

第三部分 原文:《药》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漫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