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宗教文学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南北朝文人诗赋与三教

谢灵运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指出:“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诗取代玄言诗的标志,是谢灵运的出现。谢灵运(385—433),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后移籍会稽(今浙江绍兴)。他是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故世称谢康乐;刘宋时期曾任永嘉太守。他出身豪门,寄情山水,以创作山水诗著称。当时陪同他寻幽探胜的名士名僧,多不胜数,如慧远、法勖、僧维、慧、僧镜、昙隆、法流等。有一次他出游始宁、临海一带,随从者多连数百,惊动当地太守,误以为寇贼。由于谢灵运的爱好与提倡,许多文人、诗僧的景从与附和,一时怡情和咏吟山水者甚众,从而开创了以谢灵运为首的山水诗派。其山水诗对景物描写颇为细致精巧,不少白描式秀句,传诵一时,例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等。另一方面,谢灵运还爱好佛学与老庄之道。他曾将昙无谶所译的《大般涅槃经》和法显、佛陀跋陀罗译的《大般泥洹经》勘合改订,号称“南本涅槃”。他写了许多赞佛诗,如《佛赞》、《菩萨赞》、《缘觉声闻合赞》等。他逝世前有《临终诗》云:“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于此可见其对佛教之倾心。皎然《诗式》论谢灵运诗云:“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佛教对佛典之称谓),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正因为这样,谢灵运的山水诗同时又是佛理与老庄之道的载体。

谢灵运山水诗中颇多佛教景观,同时也借以阐述佛理。例如《石壁立招提精舍》,就是这样一首佛景与佛理交相辉映的山水诗。其中有句云:“敬擬灵山,尚想祗洹轨”;“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灵山和祗洹轨都是释迦牟尼说法处。诗人观照“石壁立招提精舍”之景,便联想起释迦牟尼的两处说法圣地。同时,诗人扫描精舍之“禅室”,便想到其中所栖之人的“空观”世外观;诗人扫描精舍之“讲宇”,便想到其中有人在剖析释家的“妙理”。总之,此诗将眼前的佛景与胸中的佛法融成了一片。另一方面,谢灵运也在其山水诗中大抒老庄人生皆理。例如: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儋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淡物白轻,意惬理无达。寄言攝生客,试用此道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登江中孤屿》)

以上两首山水诗所写景物各有不同,但两时均以老庄养生之道结束。这种山水加老庄的模式,是谢灵运山水诗的特征之一。

谢灵运既崇佛亦信道,时而在这首山水诗里颂佛,时而在那首山水诗里赞道,颂来赞去,有时就佛中有道,道里渗佛,犬牙交错,释道统合。例如《过瞿溪山饭僧》,分明写的是佛教题材,可是诗里却出现了这样的颂僧诗句:“忘怀狎鸥,摄生驯兕虎。”前一句源出于《列子》,后一句源出于《老子》,这是以玄释佛。又如《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分明写的是道教题材,可是诗中出现了这样的赞美仙岩仙迹诗句:“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这是以佛释道。谢诗中的这种释道互融现象,乃是对孙绰、支遁诸人诗赋的统合佛道传统之继承。

沈约

南朝文坛继谢灵运之后的又一巨子是沈约。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今属浙江)人,历仕宋、齐、梁三朝。他少时家贫,勤奋攻读,博览群书,精研佛典、音律和文史,成为当时文坛之领袖。他著述甚丰,据《南史·沈约传》称,达100卷之多。他笃信佛教,兼及道教。他写过许多论佛理的文章,如《神不灭论》、《难范缜神灭谕》;也写过《忏悔文》,以及赞佛的铭文,如《弥陀佛铭》、《瑞石像铭》、《释迦文佛像铭》、《千佛铭》、《弥勒赞》等。不过,在沈约的宗教题材诗里,艺术性较高的是描写道教题材的作品。例如《游沈道士馆》:

秦皇御宇宙,汉帝恢武功。欢娱人事尽,情性犹未充。锐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观,复立望仙宫。宁为心好道?直由意无穷。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山嶂远重叠,竹树近蒙茏,开襟濯寒水,解带临清风。所累非物外,为念在玄空。朋来握石髓,宾至驾轻鸿。都令人径绝,惟使云路通。一举凌倒影,无事适华嵩。寄言赏心客,岁暮尔来同。

这首诗分两层意思。第一层将沈道士与秦始皇、汉武帝作对比。秦皇、汉武与沈道士虽然都相信神仙,但二者有根本区别。秦皇、汉武是人间帝王,他们是为了追求永享“欢娱人事”而倾慕神仙。为了达到成仙之目的,他们大肆修建祈年观、望仙宫。但这一切“宁为心好道?”答曰:否。他们是享受声色犬马之“意无穷”,所以希望长生不死。沈道士则不然。他说:真要学道修仙,用不着大兴土木,“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第二层是对第一层结句的发挥,即描述沈道士馆以及他的超然物外、唯念玄空的隐居生活,从而进一步与秦皇、汉武之身在绮罗而心向三山之自相矛盾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从上述立意看,这首诗在魏晋南北朝的道教题材诗里,是别具一格的。

此外,沈约还写了一些游仙诗,对神仙幻境展开了颇具魅力的描绘。例如:“霓裳指流电,云车委轻霰。峥嵘上不,寥廓下无见”;“殊庭不可及,风烟多异色。霞衣不得缝,云锦不须织”(《和刘中书仙诗二首》),等等。他虽然是虔诚的佛徒,但道教许以长生久视的金丹术似乎对他更具有诱惑力。他在诗中反复申述:“若蒙丸丹赠,岂懼六龙奔”(《酬华阳陶先生》);“愿受金液方,片言生羽翼”(《赤松涧》)。

自魏晋以后,中国文人的宗教思想渐趋多元化,谢灵运和沈约都是早期的代表人物。

萧衍与萧钢

中国文人宗教思想多元化的特点,从以玄释佛和佛道双修,迅速地发展为佛、道、儒三教会同。萧衍、萧钢父子就是中国文坛上出现的第一批三教会同论者。

萧衍(464—549),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他博学多才,南齐时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与沈约、谢朓、任昉等著名文人一起,号称“竟陵八友”。齐中兴典二年,他以“禅让”之名立为皇帝,改国号曰梁,是为梁武帝,在位48年。晚年,宫廷内部矛盾加剧,东魏降将侥景起兵作乱,萧衍被囚死台城。他以佞佛著称,曾四次舍身同泰寺,但也崇尚儒、道,提倡以佛为主的三教同源论,声称周公、孔子和老子都是佛陀弟子。他的这种多元宗教意识,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有十分鲜明的反映。他在《会三教诗》中写道:

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孝义连方册,仁恕满丹青。践言贵去伐,为善存好生。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妙术镂金版,真言隐上清。密行贵阴德,显证表长龄。晚年开释卷,犹日映众星。苦集始觉知,因果乃方明。示教惟平等,至理归无生。分别根难一,执着性易惊。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

诗人“少时学周孔”,“中复观道书”,“晚年开释卷”,最后得出结论:“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三教归一才是真理。这是三教会同思想在文学中的最早表现。萧衍的三教思想,还分别表现在其他一些诗里。例如:“三苦常追随,三毒自烧然。贪痴养忧畏,热恼坐焦煎。……菩提圣种子,十方良福田。正趣果上果,归依天上天。”(《游钟山大爱敬寺》)这是颂佛。“潜名游柱史,隐迹居郎位。委曲凤台日,分明柏寝事。萧史暂徘徊,待我升龙辔。”(《游仙诗》)这是慕道。“爱悦夫子道,正言思善诱。”(《撰〈孔子正言〉竟述怀诗》)这是赞儒。由于萧衍的提倡,三教会同思潮在后期南北朝文坛产生了广泛影响。

萧纲(503—551),字世缵,梁武帝萧衍第三子。由于太子萧统早逝,他被立为太子,并于武帝囚死台城后继位,是为简文帝,但两年后亦被侯景所杀。他继承了萧衍的以佛为主,儒道为辅的三教会同思想,并写了《和〈会三教诗〉》。其他还有赞佛诗《蒙预忏直疏》、《蒙华林园戒》,慕道诗《升仙篇》,颂儒诗《应诏诗》、《应令诗》等。

南朝梁、陈时期,文坛出现了风靡一时的宫体诗,始作俑者便是萧纲。他有两个口号:“立身须先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他对前一口号的实践是正式受戒为佛门弟子,他对后一口号的实践是大倡宫体诗,并命文学侍臣徐陵编辑爱情诗集《玉台新咏》。以上两个看似彼此矛盾的方面,其实都与他的崇佛有关。宫体诗直接渊源于佛经里的艳情诗段,并受影响于当时南方的民间情歌如《子夜歌》、《懊侬歌》、《华山》、《读曲歌》、《西曲歌》等。佛经里有很多采用排偶句式写成的关于“淫女”、“彩女”、“魔女”的诗段。其最著名者莫如《佛所行赞》(又译《佛本行经》)中关于宫女们诱惑太子的种种媚态描述。例如:“歌舞或言笑,扬眉露白齿;美目相眄睐,轻衣现素身;娇摇而徐步,诈亲渐习近”;“或以香涂身,或以华严饰;或为贯缨络,或有扶抱身;或为安枕席,或倾身密语;或世俗调戏,或说众欲事;或作诸欲形,规以动其心。”佛经中的有关女性美的种种铺叙,都是对佛陀道心坚定的反观。萧纲日夕讽诵佛典,对其中的艳情诗段烂熟于胸,乃率先仿作,并吸引文学侍臣们纷纷效法,宫体诗派就这样诞生了。其代表作家有萧纲、萧绎、徐陵、徐攡、庾肩吾、庾信等。

萧纲的宫体诗作很多,有《咏内人画眠》、《戏赠丽人》、《伤美人》、《倡妇怨情》、《咏舞》、《咏美人观画》、《美女篇》、《美人晨妆》、《夜听妓》、《娈童》等。其《戏赠丽人》写道:

丽妲与妖嬙,共拂可怜妆。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罗裙宜细简,画屟重高墙,含羞未上砌,微笑出长廊。取花争问镊,攀枝念蕊香。但歌聊一曲,鸣弦未肯张。自矜心所爱,三十侍中郎。

诗中以排偶句法对两个宫女的外在美作了细节描绘,与佛经里的艳情诗段对宫女描绘十分相似。又如《娈童》描述娈童“揽绔轻红出,回头双斜;嫩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猜非后钓,密爱似前车;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这种对男同性恋者的审美观照,完全是帝王腐朽生活和变态性心理的反映。

在萧纲的倡导下,其他宫廷诗人竞相附和。如徐陵《杂曲》写道:“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念情无歇。舞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似秋月”;“流苏锦帐挂香囊,织成罗幌隐灯光。只应私将琥珀枕,暝暝来上珊瑚床”。辞藻华赡,韵律流畅,但思想性十分贫乏。

入陈以后,陈后主君臣们写作的宫体诗,完全是他们的荒淫腐朽的宫廷生活之写照。例如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陈后主笔下的“妖姬”几乎就是佛经文学中的“淫女”、“彩女”、“魔女”的化身;类似的描绘还有“含态眼语悬相解,翠带罗裙入为解”(《乌栖曲》);“转身移佩响,牵袖起衣香”(《舞媚娘》)等。不过陈后主不是抵制魔女的佛陀和菩萨,而是迷于妖姬的荒淫皇帝;尽管他也曾装模作样地在太极殿设无遮大会舍身事佛,并大赦天下。

庾信及其他北朝诗人

北周诗人庾信,居北朝宗教题材诗人之冠。庾信(513—581),字子山,南朝梁文学家庾肩吾之子,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他初仕梁,因出使西魏,恰逢西魏灭梁,遂留西魏为官,以后再仕于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仕梁期间,他是宫体诗作家,诗风轻靡;北上以后,诗风转向苍凉伤感,其代表作《哀江南赋》颇脍炙人口。诗人自15岁入梁宫任昭明太子讲读,至42岁离梁出使北朝,其青壮年时期始终担任梁宫廷文学侍臣。因此,他的作品深受萧氏父子的影响,三教意识在其诗赋中处处可见。庾信本为梁臣,梁亡后他写了许多哀悼诗文,鲜明地流露出儒家忠孝意识。《哀江南赋》和《拟咏怀》(27首)都是这方面作品。例如《拟咏怀》写道:“惟忠且惟孝,为子复为臣。一朝人事尽,身名不足亲”;“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这表明诗人身寄北方,心系南国;感恩图报之心,始终未泯。他的佛教题材诗有《奉和同泰寺浮图》、《奉和法筵应诏》、《和从驾登云居寺塔》、《送灵法师葬》等;道教题材诗有《游仙诗》、《入道士馆》、《仙山》等。但最能表现庾信宗教题材诗之实绩者,要数其《步虚词》10首。兹举2首如下:

东明九芝蓋,北燭五云车。飘飖入倒景,出没上烟霞。春泉下玉溜,青鸟向金华。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枣花。应逐上元酒,同来访蔡家。

北阙临玄水,南宫坐绛云。龙泥印玉策,天火炼真文。上元风雨散,中天歌吹分。灵驾千寻上,空香万里间。

步虚词,它是随着南北天师道逐步成熟,其斋醮仪式渐趋正规而产生的一种道教乐府。其内容是“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美”(郭茂倩《乐府解题》)。庾信的这两首步虚词,有唐代著名草书家张旭的手书石刻(今存陕西)传世(字句小有不同),足见其为后世文化界所推重。此二诗描述夏启(《真诰》:夏启为东明公)、王母(《汉武帝内传》:玄都阿母昔出配北烛仙人)、上元夫人(《汉武帝内传》:三天上元之官,统领十万玉女名箓)诸仙真凌空遨游之情景。第一首大意是:夏启、王母以九芝盖为导从,乘五云车,飞行于天地之间,飘飖上下,出没烟霞,并遣青鸟使者前往汉宫金华殿向武帝传信。武帝吃完王母所赐仙桃,想留下桃核种在人间。王母告诉武帝:此桃三千年一结实,中华地薄,种之不生。诗人由此联想起齐侯故事。齐侯谓晏子曰:“东海有水而赤,其中有枣,华而不实,何也?”晏子曰:“昔者,秦穆公乘龙舟理天下,黄布裹蒸枣,至海而捐其布。破黄布,故水赤;蒸枣,故华而不实。”(《晏子春秋》)仙桃不能在人间结果,恰似蒸枣之华而不实。最后,诗中描写夏启、王母告别武帝,又拟去上元夫人处饮酒,然后邀上元一道去蔡经(《神仙传》中人物)家做客。第二首意谓诸仙真历游北阙、南宫,在仙籍玉策上封以龙泥印玺,并以天火煅炼仙经真文。当上元夫人所居的“三天”之上风收雨散、仙乐飘飘之际,诸仙真的灵驾翱翔千寻之上,香飘万里。当时写作这种步虚词者,还有南朝道士陆修静等。

北朝诗坛的北魏郑道昭,只有四首诗流传下来,其中有两首写的是神仙题材。其《咏飞仙室诗》云:“岩堂隐星霄,遥檐驾云飞。郑公乘日至,道士投霞归”。此诗写飞仙之室“遥檐驾云飞”,以动(云)补静(室),静者亦动,幻觉转化为诗美,于此可见一斑。其他如北齐颜之推、北周王褒等也写过一些宗教题材诗,但无甚特色。王褒《轻举篇》有句云:“俯观云似盖,低望月如弓”,极写飞行之高,但并不能给人以新鲜之感,因为“俯观”、“低望”之所见,实不过仰观、翘望之常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