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罗祖教的创立及其影响

如果说南宋初年，白莲教的问世，曾经给中国的民间宗教带来了一次深刻的变革，那么，明代中叶，罗祖教的出现则具有同样划时代的意义。这支教派把禅宗从士大夫阶级的圈子里解放出来，以极其通俗的语言向下传播。罗祖教的兴起，再次改变了中国宗教史的面貌。就整个宗教世界而言，它和其后产生的一大批民间教派，不仅是佛教、道教的替代物或补充物，而且公然向白莲教宣战，并在广阔的信仰主义的领域取而代之。从元代末叶以后，白莲教的宗教色彩远不及其政治色彩浓厚，这个特点给白莲教不断带来厄运。明代中叶，整个社会总的来说趋于平静，底层群众并没有摆脱困境，但新的社会危机又未到来。成千上万的劳动者并不热衷于举旗造反的社会动乱，他们关心的是今生福禄与来世命运的安排，追求改变人生的境遇。白莲教长期遭禁，平民百姓避之唯恐不及。而罗祖教，则以佛教面目出现，且深得禅宗精髓。罗祖本人在其阐发的五部经典之中，对禅宗思想大胆发挥，驰骋想象，以大刀阔斧的气势，提出自己对宇宙、万物、人生的看法，提出解决生与死、善与恶、有与无、邪与正、虚与实、源与流、功利与幻灭、天堂与地狱等等一系列宗教命题，创造了驳杂而又独具特色的思想体系。它的教义比起单纯倡导弥勒下生、回归彼岸的白莲教教义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罗祖教教义不仅深刻动人，而且通俗浅显，正因如此，才深深地触动了千百万群众的心弦，与他们发生了共鸣。罗祖教在问世后不过数十载，立刻在这块苦难而热烈追求信仰主义的土地上扎根立足，并进而成为明清时代影响最为深远的民间教派。

罗祖教肇始之初，名无为教。创始人罗梦鸿，祖籍山东即墨县，因祖辈当军，到密云卫创教，后被门徒尊称罗祖，教因以名之。罗梦鸿生于明正统七年，死于明嘉靖六年，年登八十五。清初问世的《三祖行脚因由宝卷》记载：

正德年问，罗祖初度山东，隐迹桃花洞中，苦悟一十三载，身卧荆笆，楞木怍枕，参透本来面目，洞明不动真空。……亲检大藏提纲，挑成五部六册经文，显证万法千宗奥旨，教敷四众，道合三才。^[17]

所谓五部经文即《苦功悟道卷》、《叹世无为卷》、《破邪显证钥匙卷》、《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罗梦鸿于成化间在密云北部雾灵山苦苦修行十三年，于成化十八年时蓦然贯通，“始觉明心”，遂得道创教。其后活动在密云卫、古北口一带。《苦功悟道卷》载有罗祖行状：

俗家住在山东莱州府即墨县猪毛城成阳社居住。祖彼当年密云卫、古北口、司马台、雾灵山、江茅峪居住。我为在家出家四众菩萨打七炼磨苦心，无处投奔，发大好心，开五部经卷，救你出离生死苦海，永脱凡世不回来。

清中叶，直隶总督那彦成在密云办罗教案，再次记录了罗教活动：

查询年老乡民，据称罗道始于明季，系山东即墨县人，当年流寓，距石匣六十五里，距古北口二十五里之司马台堡外建造讲堂，自称罗道。并将眷口移居石匣，远来馈送颇多，因以而致富。然行踪诡秘，并不传教于石匣之人，而石匣之人亦无习其教者。^[18]

罗祖教最初信仰者多为戍边军人及运粮军人。密云卫是北方军事重镇，处于潮河与白河交界处，京师运粮至密云有通济河，明代谓之白漕。大批运粮兵丁来往于江南、边塞，将罗祖教的教义、组织、风习传入华北各省、江浙、赣、闽，乃至两湖、两广。这是罗祖教迅速传播的重要因素。

罗梦鸿于嘉靖六年物故，其子佛正、其女佛广继续传播无为教。清代嘉庆二十一年初，直隶总督那彦成命人到直隶蓟州盘山一带搜查罗祖教庙宇：

惟查盘山东麓怪子峪有无为庵一座。于庵内起获无为居士罗公画像一轴、《通明宝卷》、《传灯心印宝卷》、《佛说圆觉宝卷》各二本。尼僧性空供：师父告之，无为居士罗公即罗祖。该庵开山始祖法名佛广，系罗祖之女，在盘山出家为尼，故后有孙善人修的庙。……前殿供佛家，后殿供罗祖。每年四月初一作会场，附近村人来烧香上供……^[19]

据清代档案记载：罗梦鸿后裔一直在直隶、山东传播无为教，自称无为教主。清雍正、赣隆间，罗梦鸿七世孙罗明忠还受到漕运水手及直隶、山东无为教徒的信奉。雍正五年，江南漕运水手犯事，罗明忠为当局缉捕，供出山东等地罗教庵堂数座。^[20]此案因罗氏并无“匪为”，“存留养亲”。乾隆十一年，“宛平县拿获无为教人董思友等，供出教主罗明忠”，“复经拟流，仍行留养”。到乾隆三十三年，江南漕运水手再次“犯案”，又牵连至密云罗姓。是时罗明忠已死，罗氏祖坟被毁，罗明忠孙子罗德麟被解送回山东即墨县原籍。^[21]到嘉庆二十一年，清当局再次查办罗祖教时，密云罗家已“无习教之人了”^[22]。

明代万历年间，山东逐渐成为罗祖教活动中心，教势遍及全省。当时著名僧人憨山德清到山东崂山布道，发现罗教已“遍行东方”，不得不以所谓佛教正法“渐渐掇化”，使罗教徒归于“三宝”，即归佛、归法、归僧。^[23]不仅山东沿海一带的登州、莱州、海宁州一带罗教倡行，山东西部信仰者亦云集结社：

侯表，鱼台人也，常与金乡、巨野、南皮人，群辈数千，诵罗道五部六经。于是分为三千余社，每社立社长一人，社举一人，社出金一分，封输社长。诸社一旦有缓急，不能办，即以社金□之。人人皆以罗道教利赖已，乃益尊崇表，殆如神明矣。……而是时，鲁府镇国将军，亦执弟子礼，东乡坐表师事矣。^[24]

罗教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以至《万历武功录》之作者感慨地说：“北方独多罗道乎？然其教与白莲教相为上下，久之遂至为不轨，乱矣。语曰：献为三群，而况群数千众，杀牲鼓舞，日务鬼神，安在其不乱也。”^[25]万历间距罗教肇始不过百年，山东西部的信仰者已逐渐脱离罗教倡教轨道。这一带恰恰是后来八卦教倡教及活动要区，罗教的兴盛不能不对八卦教产生深刻的影响。

明嘉靖、万历时，罗教在“北直隶、山东、河南颇众”，“流传愈广”，“蔓引株连”，其活动不绝于史书。^[26]而江、浙亦成为活动要区。在浙江杭州和处州形成两个传播中心，杭州主要信仰者为漕运水手，此派即青帮前身；处州主要信仰者为农民和小手工业者，此派发展成江南斋教。清代北方罗教势力渐衰，而为八卦教等教派取而代之。

罗教对八卦教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教义方面。清代中叶以后，八卦教各支派都狂热地信仰“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或“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八字真言。“八字真言”成为该教的基本信仰。千百万的底层群众每日朝太阳默念这段咒语，把命运寄托在彼岸世界的独一尊神——无生老母身上。然而并不像某些论者所云：八字真言是白莲教的共同信仰，“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所谓真言并非是白莲教的创造，而是由罗梦鸿最早放在自己的经典之中的，作为自己对禅宗思想的一种表述。只是到后来才被红阳教、圆顿教等教派加以改造、发挥，才变成了净土宗思想。“无生父母”观念首先出现在《苦功悟道卷》中的：

叫一声无生父母，恐怕我弥陀佛不得听闻。

单念四字阿弥陀佛，念得慢了，又怕彼国天上无生父母，不得听闻。

上述内容尚未展开，使人难知所云。到了《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中意思就渐趋明显了：

那个是诸佛母，诸佛母，藏经母，三教母，无当母。怎么为母？诸佛名号，藏经名号，人人名号，万物名号，这些名号从一字流出。认的这一字为做母，母即是祖、祖即是母。

这里的“母”是天地之根、万物之根、人类之根，是世界的本源，而不是世俗所云之母亲。罗梦鸿在五部经中反复阐发：大千世界、日月星辰、三教圣人、世间万物、春夏秋冬……，都是从虚空中幻化而来，都是来自所谓真无极，即真空世界，这里的“母”即“真空”、“虚空”或“真无极”的代称。所以无生父母，不过是一种无生境界，即虚空境界。禅宗的基本思想即认为：人类面对的一切都是因缘所生，虚幻不实的。而其中变化生灭也无非是尘世众生的虚幻妄想。禅宗的极端主观唯心主义的认识论，否定客观实体和人本身的存在，也就否定了人存在的价值，结果人们在尘世的追求也就变得毫无疑义。这种思想也正是罗教的基本思想。在罗教看来，世间唯一真实的东西，即自己的“心”，即自我意识。正因如此，罗教从根本上否定以往的一切修持方法，认为修庙建塔、念经垒忏、搠火炼魔、坐净行善、说因果、讲轮回都是不明大道的“有为之法”。皆着了色相，是生灭法，有始有终，毫不足取，都在扫除之列。与其相反，罗教追求的是无为法。所谓“无为法”义缔无他，即向自家心头参道。罗教五部经典不厌其烦地讲“心明法中王”，“心即是佛”，“佛在灵心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等等。《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第二十一品云：

要得心空苦便无，如何是心空？无生死，无轮回，无有一切相，无八苦，无三关，无来无去，无有一物，便是心空。……但有思量，便有生死。

既然整个大千世界都是一个空字，都来自一个空字，何必费什么思量，何必有什么追求存想。苦与乐、幸福与悲哀已无差别，万念惧灰，思维停滞才能摆脱生死，了却轮回，达到人生的极致。这种说教对生活在苦难深渊的芸芸众生真是一大棒喝。对既无法摆脱困苦，又难以赢得幸福的劳动群众，不啻是一付高级麻醉剂。正是这个原因，整个明清时代，罗教信仰者遍布神州大地，甚至赢得了不少正统佛徒的顶礼与拜服。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真言”的最初含义来自罗教经典，但这八字在五部经中互不连属，叠见错出，未构成一个整体。其意义亦与后世之八字“真言”不同。到了明末清初，圆顿教等教派开始对罗教教义加以改造，逐步形成了一种新型的净土宗思想，一种创世说。在《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中，“真空家乡”即彼岸，“无生老母”成了彼岸世界的最高主宰。这种改造的结果，使部分民间教门更适应了现实发展的需要。在这个神仙世界中，无生老母三行龙华大会，分别派燃灯佛、释迦佛、弥勒佛降临东土，拯救沉沦于罪恶深渊的九十六亿“皇胎儿女”，使之回归彼岸，同享无极之乐。统治阶级曾对民间宗教这种粗俗信仰大加嘲讽，认为“无生老母”不过是一个农家老婆子，而真空家乡，“竟似民间集镇会场，拥挤喧哗，全无伦次”^[27]。殊不知，正是这类信仰才符合文化水准极低的劳动群众的接受能力和社会心理特征。这也是这个教义得以广泛传播的真正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罗教支派信仰或宣传过八字真言，因为被改造了的“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并不是罗教教义。罗教是层次较高的宗教信仰，它在文化水准较高的江南日渐兴隆，而在文化水准较低的华北地区则自然而然地被八卦教等教派取而代之。

关于八字真言的宗教内涵、道德规范、社会意义及影响，笔者将在下面章节进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