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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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周作人附逆期间散文中的错误倾向(二)

周作人并非一天到晚吹捧汉奸与日寇,相反,绝大多数文章说的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道理。比如《医师礼赞》[18]写道:

政治与医学,二者之间盖有相通之处……或者大政治家须得有医师的精神这才真能伟大吧……政治的原始的准则是仁政,政治家也须即是仁人……

你能说他讲得不对吗?当然不能。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当大汉奸,正在为日本侵略者的“大东亚圣战”甘效犬马。写完此文两个月后,他积极鼓吹的第四次“治安强化运动”(即“三光政策”)也就血腥上演了。听其言而观其行,周作人真不愧为一名满口仁义、满身血腥的伪君子。

再比如,在《药味集·序》[19]中,他又写道:

(鄙人)于汉以后最佩服疾虚妄之王充,其次则明李贽,清俞正燮,于二千年中得三人焉。疾虚妄的对面是爱真实,鄙人窃愿效力于此。

这种自我吹嘘,对于大汉奸周作人而言,应该说是恬不知耻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大讲什么“疾虚妄”、“爱真实”?你的汉奸嘴脸,那些古圣先贤,有法看吗?不错,当汉奸以前周作人便一再倡导“疾虚妄”,一再称王充、李贽,俞正燮是中国思想界的三座明灯,这当然是值得称道的。但你一投敌叛变,还有什么资格谈什么“疾虚妄”?还有什么资格拉这些古圣先贤作“虎皮”?当了大汉奸还要大讲“疾虚妄”,岂不令人作呕?!

周作人的自我辩解也是让人气愤的。比如,他的汉奸同事、华北建设总署督办殷同病逝了,周作人献上了这样的挽联:

生因多苦辛,恨不再忍死须臾,亲看取和平实现;死亦是常事,且莫道浮生脆薄,幸留得英气长存。

一个死有余辜的大汉奸,有什么“英气长存”?但周作人就是要这样捧他的汉奸同僚,他捧过汪精卫,捧过汤尔和,现在又捧殷同。其实,这都是他的自我吹捧,大言不惭而又恬不知耻,甚至在《蔡文姬的悲愤诗》[20]这样的学术文章中,周作人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美化自己。他说:

我们读此等诗文,固然第一为作者个人悲哀,但此是民族的悲剧,受其害者不知凡几,有一二人独能发为音词留在纸上,则虽是个人的说话,实乃代表无数人的痛苦,对于此第二点,又不能不表示尊敬,此盖近于献给为公众幸福而横死者之一种尊敬矣。自汉末以至清末,此种事不知反复若干次,思之惘然,留下一点记录,读之徒增叹诧,亦复何益?唯有能惧思者,即是关心国家民族的事的,觉得不能放过,此正如摸背上痛疮,因知苦痛,乃可望治疗耳……

在文中,周作人俨然成了“关心国家民族的事的”人,所谓“能惧思者”,民族的悲剧的承担者了。当时的周作人关心的是中华民族的命运还是日本法西斯的命运?他不早就把自己拴在了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战车上了吗?他所“惧思”的,不正是怕日本侵略者打不赢吗?借蔡琰的悲愤诗大谈“关心国家民族的事”这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周作人自我吹嘘之最,恐怕要数他的《秉烛后谈·序》[21],文曰:

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尝用心于此,结果但有畏天悯人,虑非世俗之所乐闻,故披中庸之衣,著平淡之裳,时作游行,此亦鄙人之消遣法也……

字面上说“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但又说“亦尝用心于此”,结果自然有了“畏天悯人”、“非世俗之所乐闻”的崇高境界。“嘉孺子而哀妇人”,这一直是周作人的自我标榜,似乎他是最关心妇女儿童命运的。周作人降日前,他的这方面论说很得人望。但一降日,马脚露了出来,因为在日寇铁蹄蹂躏下,妇女、儿童受迫害最深,周作人“嘉孺子而哀妇人”那一套全不中用了。一切美好的言说应该说都抵不过那些“强化治安”、“三光政策”的血腥。周作人的过人之处是他的“两重人格”和大言不惭。“强盗装正经”,他完全做得出,一点也不寒碜。直至1944年4月,他还在大讲什么“嘉孺子而哀妇人”,你能不佩服他的老脸厚皮吗?!

周作人降日期间,还曾大谈中国古典文化、古典文学,以此表示他是最大的爱国者,是民族文化传统的承继者。他的《中国的思想问题》等文,把中国的传统思想纳入“大东亚共荣圈”,甚至为日本法西斯出谋划策,自不必说,另外一些文章,也充满了虚伪命题。

比如,所谓《中国文学上的两种思想》[22],这是周作人应汪精卫之约在南京伪中央大学的讲演,周作人说:中国本来有两种绝然不同的思想,那便是“为君主的思想”和“为人民为天下的思想”。这两种思想,也反映在文学上。“为君主的思想”虽然“占大优势”,“很是蔓延”,但是“终于扎不下深的根,凡是真正好的文学作品都不是属于这一路的”,中国应该提倡和复兴的“应该是那一切为民为天下的思想”。周作人这两种思想的划分,本是老生常说,并无什么新意。然而,你总不能说它有什么不对。是啊,好的文学作品都是“为人民为天下”的呀!这样的好作品当然应该提倡和复兴呀!可是,你仔细一琢磨,不对了。周作人是在伪中央大学讲演,是汪精卫请来的贵客。那么,他的这一套言说是否变成了对伪政权、对汪精卫的歌功颂德呢?再一联想汪伪政权卖国求荣、为虎作伥的事实,什么“为人民为天下”不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吗?事实上,周作人口中的“为人民为天下”,就是为日伪血腥统治粉饰太平,为皇军的“武运长久”大唱赞歌的。周作人所希望和要求的是天下太平,人民规规矩矩,俯首帖耳做“皇军”指挥刀下的良民、顺民。片冈铁兵之流的法西斯分子不明乎此,他们总要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周作人比他们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在这次讲演之后,周作人在一帮汉奸文人的陪同下,畅游南京和苏州,饱览“太平盛世”的景象,大唱天下太平、民康物阜的赞歌,简直有些陶醉和忘形。比如,讲演次日上午,畅游玄武湖,他就曾赋诗一首:

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谈哺啜破功夫;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

这就是周作人酒足饭饱之后,“为人民为天下”的文学,也就是得意忘形的汉奸文学。他心中哪有一丝一毫的国家的残破和人民的苦难呢?讲演、赋诗之后,周作人功德圆满,向汪精卫辞行返平,汪赠“程仪”(旅费)六千元。腰里装着汪主席馈赠的六千元,“为人民为天下”的周作人心里便更踏实了。

南京讲演三数月后,周作人又写了一篇《汉文学的前途》[23],大讲什么“汉文学的传统”就是“为人生的艺术”,就是对人生的“实际主义”。他说:“将来新文学之伟大发展,其根基于中国固有的健全的思想者半,其有待于世界的新兴学问之培养者亦半。”又说:“中国新文学不能孤立的生长……有自己的特性而又与世界相通流。”对中国新文学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周作人“五四”时期强调的“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确乎都是倡导“为人生的艺术”的。然而,到了30年代,他的主张大变,曾大讲“言志”与“载道”,把所有主张“为人生”的文学都骂为“载道派”,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文学”是“新载道派”、以韩愈为代表的唐宋八大家是“老载道派”,都是要不得的“符咒文学”、“歌功颂德文学”。只有以他为代表的一部分非左翼才是“新言志派”,他们继承了历史上“公安派”的言志传统,开辟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而今,在日伪统治下,周作人怎么又回到了“五四”,又大讲起“为人生的艺术”呢?这实在大有苦衷。关键还是把“为人生”与歌功颂德画上了等号。为沦陷区老百姓的“人生”是假,为日伪法西斯统治唱赞歌是真。而他的“为吃干丝到后湖”之类的诗歌和《苏州的回忆》[24]之类的粉饰太平的散文,也就是“为人生的艺术”的样板之作了。

还必须指出的是,周作人一边讲传统,一边讲“与世界相通流”、“世界的新兴学问之培养”,这里的“世界”,只不过是日本的代名词,说穿了还是他的“中日亲善”、“中日提携”。因为他已经多次喊出了“反英美”等口号,怎么与他们“相通流”呢?充其量,“相通流”的也只能是日本加上德国和意大利两个法西斯轴心国了。因为他自己说的很明白:“东亚的文化是整个的,东亚的命运也是整个的。……现今最重要的是在事实上证明东亚人民共同的苦辛,在这苦辛同一上建立东亚团结的基本,共向着甘的方面突击去,这才有些希望。”[25]

在大讲文艺为人生的同时,周作人还曾大讲所谓“心理建设”,他说:

在不久以前曾写小文,说起现代中国心理建设很是切要,这有两个要点,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一是道义之事功化。

所谓“伦理之自然化”,指的是人类的生存道德(伦理)既要高于“禽道”,即为“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也不能“与自然违反”,人类以“君父之名”干的很多坏事,“如宗教战争,思想文字狱,人身买卖,宰白鸭与卖淫等,也都是生物界所未有的,可以说是落到禽道以下去了”。因此人类“应当根据了生物学人类学与文化史的知识,对于这类事情随时加以检讨,务要使得我们道德的理论与实际都保持水(平)线上的位置,既不可不及,也不可过而反于自然,以致再落到淤泥中去”[26]

所谓“道义(有时写为‘道谊’)之事功化”乃是对汉代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名其道不计其功”的“纠正”,他提出:

道义必须见诸事功,才有价值,所谓为治不在多言,在实行如何耳,这是儒家的要义,离开功利没有仁义……要以道义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实现,以名誉生命为资材,去博得国家人民的福利,此为知识阶级最高之任务。此外如闭目静坐,高谈理性,或扬眉吐气,空说道德者,固全不足取,即握管著述,思以文字留赠后人,作启蒙发聩之用,其用心最佳,抑亦不急之务,与傅君(青主)所谓驴鸣狗吠相去一间耳。[27]

周作人在这里讲的道理,虽不无偏激之处(如将文字著述比之为“驴鸣狗吠”),但从总体上说,确无什么不对。但他对沦陷区水深火热中的广大人民大讲这一套大道理目的何在呢?老百姓已经当了七八年的亡国奴,受尽了屈辱,不少人被日本法西斯夺去了生命,他们有心思听这种“自然化”、“事功化”的说教吗?周作人喋喋不休地讲这一套,是否不看对象,“对牛弹琴”?如果说周作人仅仅是在进行高深的学术探讨,意在将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发扬光大,也显然不合时宜。对于亿万亡国奴来说,他们缺乏的难道是什么“伦理道德”的完善吗?他们能向日本侵略者要“伦理道德”吗?“伦理的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身为大汉奸的周作人,到这般时候还大唱这种空洞虚浮的伦理道德高调,是否闲得无聊?撑得难受?

说得难听一点,周作人又在为日本法西斯粉饰太平或者曰“献征心策”了。周作人十分自觉自愿地将自己绑在日本法西斯的战车上,他的确为“大东亚圣战”倾注了全力,为日本占领者治国平天下,这是周作人最大的“事功”。他的高明处就在于所有“事功”都被他“儒”化了,即都完全符合儒家伦理道德,而这种伦理道德的最高政治表现就是施“仁政”。他说:

这人类的生存的道德之基本在中国即谓之仁,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儒与墨的思想差不多就包含在这里,平易健全,为其最大特色。[28]

周作人不止一次地引证孟子见梁惠王时的这样一段话: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饿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很可以见出周作人的莫大苦心!周作人正是日本卵翼下的“现代孟子”,他希望日本法西斯能效法当年的梁惠王,对中国老百姓施“仁政”,让他们安居乐业,不饥不寒,不要以为周作人“痴人说梦”,他是真心实意希望日本侵略者这样做的。至于日本侵略者不会听从周作人的忠告(即“苦谏”),“三光政策”不会停止,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需要补充的是,“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是周作人降日期间的一个根本思想,其目的正是谋求日本占领者的长治久安。然而,他的愿望没有(也不可能)实现,1945年8月15日日寇无条件投降了,周作人的一腔苦心白费了。此时,《道义的事功化》一文尚未成文,明知前景不妙,周作人仍勉力将此文写成了。文成不到一月,他便因汉奸罪被国民政府逮捕,送到北平炮局胡同监狱关押了。这未尝不是对周作人“道义事功化”的莫大讽刺。

周作人“道义事功化”的失利,并不等于说他的理论探讨毫无价值。根据冯友兰先生的“抽象继承法”,刨掉它的为日本侵略者效劳的错误动机,作为一个思想理论课题,周作人的探讨还是颇有价值(甚至是“普世价值”)的。任何世代、任何社会都有“伦理自然化”、“道义事功化”的问题,也就是尊重自然规律和社会法则,对人民施仁政,让人民不饥不寒,安居乐业的问题。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政治史、思想史、伦理道德史都是十分复杂的课题。先秦诸子、儒道法释,董仲舒、王仲任、程朱二王(宋明理学)……这也远非周作人的强项。他也从来不是这些方面的专门学者。然而,中国文史哲向不分家,他的深厚的家学渊源给了他“指点江山”的必要条件,从先秦到清末,他几乎什么思想流派都涉及过,也都谈出过一些堪称独到的见解(如认为王充、李贽、俞理初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三灯”之类)。

他的“伦理自然化”、“道义事功化”的命题,也正有着雄厚的学理素养作依据。自然,这一命题的含义,恐怕远比周作人的上述理解还要深刻复杂得多——那就不在我们的论述范围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