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周督办”心态(二)
周作人任伪督办期间与伪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大汉奸汪精卫的关系,很可以看出他复杂心态的另一些侧面。
根据周作人的自述,他和汪精卫本来是并不认识也毫无关系的。然而,当督办之后,他们的关系急剧升温了。这里首先要提到的是他为《汪精卫先生庚戌蒙难实录》一书所写的《序》。[8]《蒙难》一书,为汪精卫幕僚张次溪编著,是赤裸裸为汪精卫树碑立传的。汪精卫追随孙中山、刺杀摄政王载沣的光荣历史自然要大写特写,他的公然背叛祖国、投日降日也都成了美德,而且是全书的重点。对于这样一本“捧臭脚”之作,抗日军民无不嗤之以鼻,然而,在周作人眼中,这本书成了难得的佳作,在《序》中对汪精卫大肆吹捧起来:
中国历史上此种志士仁人(按:指汪)不少概见,或挺身犯难,或忍辱负重,不惜一身以利众生,为种种难行苦行,千百年后读其记录,犹能振顽起懦,况在当世,如汪先生此录,自更令人低回不置矣。抑汪先生蒙难不止庚戌,民国以后,乙亥之在南京,己卯之在河内,两遭狙击,幸而得免,此皆投身饲饿虎,所舍不只生命,且及声名,持此观庚戌之役,益可知其伟大,称之为菩萨行正无不可也。
追随孙中山、刺杀摄政王时的汪精卫,的确不愧为“志士仁人”,让人崇敬。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他在全民抗日战争的关键时刻,背叛了孙中山,背叛了中华民族,投降了日本侵略者,成了天字第一号的汉奸卖国贼,遭到了全国抗日军民和世界进步人类的唾弃。一失足成千古恨,汪精卫愧对国人,愧对历史,也愧对自己壮烈的前半生。周作人何尝不知道这些?但他偏偏要笼而统之地把汪精卫说成是什么“投身饲饿虎”,“伟大”的“菩萨行”。周作人这样吹捧汪精卫,自然是蓄意歪曲历史,目的之一也正是美化自己。既然“汪主席”是“投身饲饿虎”、“伟大菩萨行”,我周督办紧追汪主席的步武,又何尝不如此呢。周作人早就算计好了,他的那个“文化救国论”就是他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功德牌坊”,这种心态自然也不时表现出来。大肆吹捧汪精卫之前,他还曾大肆吹捧过自己的教育督办前身、生前力推自己为他继任的大汉奸汤尔和。汤尔和病死,周作人如丧考妣,跑前跑后,张罗丧事,还送去了这样的挽联:
一生多立经国事功,不图华发忽萎,回首前尘成大梦;此出只为救民苦难,岂意檀度中断,伤心跌打胜微言。
汤尔和立的什么“经国事功”?不就是为日本帝国主义的灭亡中国效尽犬马之劳吗?什么“救民苦难”?不就是让中国人老老实实当亡国奴吗?周作人虽与汤尔和同为留日学生,但并无深交,然而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也便不惜把他说成救国救民的大菩萨了。中国人时兴“谀墓”,人死后照例要歌功颂德一番。但周作人之“谀汤”实在是大大出圈儿,汤乐和死于1940年11月8日夜,周作人的挽联送去为次日上午,19日周作人又作了肉麻的吹捧汤的祭文。直至1942年,在为《汤尔和先生》[9]一书所写的《序》中,他还在大肆吹捧汤尔和“伟大”。周作人之所以这样卖力,因为吹捧的并不仅仅是汤尔和,还包括他周作人自己。因为汤死前消息已经传来,他周作人就要继承汤尔和的大汉奸衣钵了。对汤尔和的那些谀词,何尝不是肉麻的自我吹捧呢?从“谀汤”到“谀汪”,正是一脉相承的故伎重演。
当然,从“谀汤”到“谀汪”,也不仅仅是“务虚”,也有“表忠心”的实际意义,汤虽死,但以王揖唐为首的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的那些大汉奸还活着,不应该借“谀汤”之机向他们表表自己的忠心吗?“谀汪”更是如此,在周作人看来,“汪主席”正在事业鼎盛,如日中天,在“大日本帝国”的扶植下,他将成为未来全中国的元首。抱住他的粗腿,自己的汉奸事业也将前途无量也。这时的周作人,早把他当年的那些假清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周作人确乎得到了极大的报偿。《汪精卫先生庚戌蒙难实录》的编著者张次溪得到周的《序》如获至宝,及时禀明了汪精卫、陈璧君夫妇,他们大为青睐,视为知音。《序》写成于当年4月底,5月初汪精卫便亲点周作人参加伪南京政府“庆祝伪满洲国成立10周年代表团”,随他前往所谓“新京”(长春)去谒见伪“满洲国”儿皇帝溥仪去了。周作人且为华北地区之唯一代表。在长春,周作人作为汪精卫的重要随员“进宫谒见”溥仪,又随汪一起拜见溥仪的日本“太上皇”梅津美治郎。活动结束后,周作人随汪一行乘飞机去南京,拜访了陈公博、梁鸿志、江亢虎、温宗尧等各大汉奸,并应邀参加了祝贺汪精卫六十岁生日的“祝寿宴”、汪举行的茶会以及汪举行的家宴。宴后即宿汪宅,成了汪府贵宾。周作人巴结汪精卫可以说十分成功。一年之后,在华北汉奸的互相倾轧中,周作人的督办被挤下台,弄得他十分怨恚。汪精卫闻讯后,马上决定聘他为伪南京政府委员,弥补了他失去督办的损失。对此,周作人心领神会,对汪精卫十分感激。二十年后,他还沾沾自喜地对人说“我去长春是汪精卫点的名”[10],视为莫大荣耀。
汪精卫为什么“钦点”他周作人一起去“新京”参谒溥仪?这不是汪主席赐给周督办的莫大荣幸吗?汪精卫还想让他当伪中央大学校长,他碍于种种原因辞掉了。一篇《汪精卫先生庚戌蒙难实录序》,就使周成了汪的亲信,对周来说,这岂不是很合算的吗?!尤为重要的是,1943年2月初,由于日本侵略者内部的纷争,以王揖唐为首的伪华北政务委员会集体辞职,周作人丢了教育督办的乌纱帽。汪精卫赶紧为他安排了一个伪南京中央政府的“国务委员”和华北政务委员会的“常委”,官更大了。这种虚衔,亦有实惠(如薪酬),正是周作人所迫不及待的。也正是在丢掉督办、获得虚衔的日子里,周作人的“督办后心态”,又得到了难得的展示。
首先是丢官时的恨,说是“集体辞职”,实际上六个督办只有他下了台,新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朱深把他“涮”了。他对这位“朱三爷”简直恨之入骨。请看他2月6日写的日记:“汪翊唐来,述朱三爷(即朱深)意,令长北大,笑谢之。……思之不快良久。”2月10日的日记又写道:“朱深对汪主席云:周不惯政治,坚辞。对王叔鲁(克敏)云:日方反对周放任学生,合前说而三。小人反复,常用手段故如是也。”想当年作为一名赫赫有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周作人对那些政客和官吏是多么瞧不起,多么嗤之以鼻,而今,为丢一个督办,你看他这个恼火劲!按照以前的周氏逻辑,他应该为丢掉督办额手称庆,像他多次宣示无比钦慕的陶渊明那样,可以不再为五斗米折腰去见什么“朱三爷”、“杨六爷”和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日本军阀和官僚了。可惜,这样的周作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督办”一职几乎成了他的命根子,成了他脖子上挂的一块通灵宝玉,他对搞掉这块通灵宝玉的朱三爷,能不恨之入骨吗?!在汪精卫及时弥补了周作人丢掉督办的缺憾,而让他官拜伪国府委员、伪华北政务委员等虚衔后,他不仅不为这种阿Q式安慰而脸红,反而认为出了一口气,两次往访朱府,留下名片,带有明显的扬眉吐气的示威性质,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小人得志。尤为可笑的是,过了不到半年,朱深因黄疸病去世,周和朱的这些个人恩怨应该罢休了吧?不,他的幸灾乐祸反而溢于言表了。7月2日,他从日人森冈口中听到了朱深去世的消息,遂即找到2月6日的日记,在一旁补上了这样世所罕见的一笔:“小人做坏事,想不到不得百五十日活,此段事日后思之,亦甚可笑也。”显然,更可笑的是周作人这种极其龌龊的心态。
从对朱深的恨,自然也充分暴露了他对督办的爱,暴露了他的“隐士”弹唱的虚伪以及所谓“绅士鬼”、“流氓鬼”等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周作人卖国求荣,他热爱高官厚禄,他愿意在日本人的指挥下多立“反共”、“爱国”的所谓“事功”,不让“立”怎么行呢?周作人口口声声他的卖国投敌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和日本侵略者过家家,闹着玩儿的。能信吗?丢个督办就像丢了一条命,这是逢场作戏?骗谁呢?
1944年4月江南春暖花开之际,周作人在汪精卫等人的安排下,南游南京、苏州,春风得意,诗兴大发,《友人邀游玄武作》云:
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谈哺啜破工夫,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
在苏州木渎石家饭店就餐后也题诗一首:
多谢石家豆腐羹,得尝南味慰离情。吾乡亦有姒家菜,禹庙开时归未成。
一年之后,他写了《苏州的回忆》[11]一文,记述了这次南游的“盛况”。除了对汪伪政权歌功颂德外,也没忘见缝插针地宣扬“大东亚共荣圈”:
东方的世界是整个的,譬如中国、日本、朝鲜、琉球,各地方的家屋,单就照片上看也罢,便会确凿地感到这里是整个的东亚。
再过一年多,日本法西斯就投降了。然而,这时的周作人还在做着他的“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