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袁凌:新闻邂逅文学,开出“非虚构”之花
一 作家简介
袁凌,生于1973年,陕西省平利县人,复旦大学硕士,作家,媒体人,国内顶尖的非虚构写作实践者,在深度报道、人物特稿、非虚构写作等领域都有非常出色的作品,曾任《新京报》深度报道部记者,《财经》杂志深度报道记者,新浪网新闻中心副总监、主编,《博客天下》资深主笔,《凤凰周刊》主笔,腾讯大家、南方周末、正午故事等多家非虚构平台专栏作家。新闻特稿代表作有:《走出马三家》《血煤上的青苔》《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等,同时发表过大量调查报道和特稿,调查报道有《北京SARS后患者骨坏死不完全调查》《吕日周再调查》《十问三峡》《汶川:重建的隐忧》《渠县官方奴工基地黑幕》等。出版过非虚构作品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袁凌曾在《小说界》《天涯》《作家》《中国作家》《文艺风赏》等刊发表过数十万字小说、诗歌。出版诗集《石头凭什么呼吸》。在网易真话频道连载非虚构作品系列“我亲历的死亡”。曾在《书屋》《新世纪副刊》、网易真话频道、纸牌屋、共识网等发表多篇学术随笔,代表作有《重谈布罗茨基和哈维尔的争论》《无家可归的娜拉》《消逝的五座劳教营》等。2016年1月,袁凌的最新小说集《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二 访谈内容
1.您是一位媒体人,还是一位非虚构作家,排除职业需要的因素,您为什么要从事写作?
答:记者是偶然的,写作是必然的。我小时候就是作文比较好吧,初中的时候就开始隐隐约约地有这个想法了。因为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我初中的时候应该是1983年,那个时候兴起了“文学热”。我们小镇一个医院里就有三个文学青年,那个医院订阅有很多文学杂志,《中篇小说选刊》《收获》《当代》《小说界》,一线的文学杂志基本上都有。我当时整天抱着这些杂志看,基本上每天的空闲时间都会用来看这些。所以那时候算是开始了一定的文学素质培养。到了高中真正开始写作的时候,实际上是到了高一,当时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还参加了一个安康市的文学社,开始写诗。高三的时候席慕蓉非常流行,明信片也非常流行,就在明信片上模仿她的诗写,所以说文学尝试是早就开始了。到了大学的时候,一门心思念了中文系,后来觉得是上当了,但当时确实是奔着文学去读中文系。大二就开始写诗,后来发现我不是很喜欢现代诗的路子,所以后来就开始写散文,又写小说,所以文学的路比新闻的路长得多。
至于为什么会做记者,大学毕业我一开始没想着做记者,我刚开始想着是去陕南农村去写一些小说,后来在当地待不住,周围人可能觉得你很奇怪,自己的自尊心也是比较强,重点大学的学生分到一个小县城里,周围人有很多怪话,我分到了法院,专业也不对口,后来还是离开了。后来算是被迫上了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就想再也不能继续这种生活了,因为那时候记者行业相对来说能接触更多的生活面,所以就想到去《重庆晚报》了。其实我毕业之前开始就到过这些报纸实习。这样呢,我就算是开始了记者生涯。所以说,记者生涯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被动的选择,但是也给我一种代偿。它是我攫取生活的想法落空之后,通过记者得到部分弥补。后来记者这个行业也就慢慢熟了,毕竟人还是需要一个饭碗。我在西大读中文系的时候,我也见到许多所谓职业作家是什么样的。那时候西大搞了个“走向诺贝尔”的这么一个团体,因为当时西大有作家班嘛,诺贝尔又很热,大家都想得诺贝尔奖,所以就是这么个圈子吧,来来去去就很无聊。所以我就想多接触生活,我可能一开始就倾向不愿去这种圈子吧。这样来说,记者能让我保持与生活的联系,同时也让我在圈子之外通过写作来存活。因为那个时候,现代文学就几家文学杂志,它不要你的稿子,你就吃不开。这个时候怎么办呢?我又特别讨厌去找关系。我读研的时候,导师是郜元宝,他跟当时的一线作家非常熟,他们经常在家里开沙龙,当然我也没去过,我没提出过这个事情。就觉得自己一直写吧,这样来看,记者也算是一个相对的次优的选择吧。当然有人觉得记者跟文学有冲突,因为新闻讲究当下性,速食性,而文学又追求永恒性,这两者之间会有某种分裂。我当然自己也知道有这个问题,想起来也挺难受的,但自己需要把这个克服掉,在新闻的时效要求和文学的长远关注,这个当中我的方法就是,写新闻稿时,我不会触及文学的题材;我写的文学都是乡土的东西,我把这个题材储存了很久。后来我接触到非虚构这样一个概念以后,就用非虚构的手法,这样就解决了新闻的当下性和文学的长远性的问题。所以你看到我的同一个题材,我可能很早就写了新闻报道,但我可能要等到十几年以后再去写一个非虚构的文学作品。所以就一直是这样的一个模式,就这么延续下来了。
2.您怎么看待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界限?
答:目前对它的探讨很多,但很难去把它说清楚。虚构和非虚构我觉得是一个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去提出来。因为文学的本性并不是虚构,虚构和非虚构一个隐含的前提就是,文学是虚构的。因为这个概念是从外国来的,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文学本来就不是强调虚构,而是强调一种心灵的东西,同时又跟真实有关系,它有一种对人性深层的强烈关切而已,并不是说它是虚构的。所以这个问题应该是非虚构和传统文学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文学由于强调它的虚构,强调小说,强调编一个好故事,它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已经走得很远了。基本上陷入一个圈子里,一个死胡同里。这个跟当下的现实是很难发生联系的,就算它反映现实,也一定是反映古老的现实。小说里反映的经验一定是上一辈的经验,比如饥饿的记忆,战争的记忆,你让它反映当下是非常困难的,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了。这个时候并不是说它虚构,它的虚构是被动的,已经失去了真实的一部分。非虚构在此刻出来,实际上是回归了文学的本性,文学的本性并不是小说性,文学的本性是用文字去传达真实,当然,你不可能完全地复制真实,但你要去无限地接近它。
所以这个问题我觉得是非虚构和文学的关系,而是它怎么样在追求当下真实的同时,满足文学永恒性的期待。我觉得这个东西眼下才刚刚展开。很多人都觉得目前非虚构的文学性还不够虚构那么好,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虚构,所有的文学都不是虚构的,就算是《三体》那样的小说,外太空的想象其实也是生活经验的折射,如果没有刘慈欣在工厂的经历和环境,还有那一代人的“文化大革命”记忆,他是写不出来这样的科幻小说的。所以我不相信有虚构的东西,没有,根本没有任何虚构。
3.您觉得非虚构文学跟传统的报告文学,以及文学流派中的现实主义文学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答:报告文学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报告,就是这种东西是用来给官方形成一个报告。所以报告文学作家,基本都是体制内的人,他们写的东西就是下情上达。第二个就是它们有一种对文学性的崇拜,所以叫报告文学,文学性的崇拜就会导致他们在现实素材上嫁接文学性,你搞不清楚它们是新闻还是文学了,是真还是假。而非虚构就摆脱了这样一种报告和模仿文学的意识,非虚构是一种更独立的思想意识。非虚构的“非”不是“不”或者说“否”,非就是“不同”,就是不同于虚构。非虚构就是说凡是虚构以外的东西我都可以采用,这样一来它的范围就比报告文学大得多了。
非虚构的概念,它比报告文学大。它意味着我们不再在传统意义上提出文学性了,这样也就解放了文学。非虚构文学实际上对文学本身有一种释放的作用。但在不模仿的同时,并不意味着它跟文学没有关系,恰恰它可以让文学发展到一个更广的范围,这是非虚构和报告文学的一个非常大的不同。
确实在文学的内部,因为文学的本质就是一种真实,所以它一再地会出现一种有点接近于我们现在的非虚构文学的探索,这样一种文学样式,就是由于以往没有独立的概念,被大家忽略了,实际上它一直存在。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经常是从新闻报道上获取一些题材,如《群魔》,就是报纸新闻报道,如《罪与罚》,也来自新闻报道,他根据这个综合素材,根据当时的社会思想状况去处理当时的社会问题。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典型的非虚构作家。但是他能达到一种高度,所以没法用批判现实主义规范他。我们可以说托尔斯泰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但是很难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
陕西三大作家陈忠实、路遥和贾平凹,如果把他们比较一下,会发现路遥的东西不同。路遥的东西带着一种不成熟的性质,他是一种非常真实的东西,但架构没有那么完整的,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经典式东西。《平凡的世界》是被很多人诟病的,觉得文学成就不高,语言也不是非常好,但是为什么这个作品这么打动人心,是因为它有一种即时性,它有一种对当时社会精神的触及,语态是现在时。《平凡的世界》写的东西具有当下性,他把现实的矛盾用一种并不成熟的语调,不追求建构文学性,而是以真实为第一要务,去把它传达出来。包括路遥的第一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天》,我当时看了很惊讶,他的写法就是一种非常切实的写法,就是反映造反派进城这件事,这个是最高的目的,而不是我们追求文学性,他的所有小说都有这个特质,包括《人生》,虽然《人生》是文学性最高的。他的所有小说,真实是它的第一要点。而在陈忠实和贾平凹的作品中,你会看到小说性才是第一特点,就是要弄出一个很大的作品,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好,我只是说路遥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这就是路遥会被大家不理解的原因。一部分人觉得他非常好,另一部分人觉得他文学性有问题。为什么?因为我们在拿一个小说家的标准来要求他,他的作品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包括他把那个田晓霞的事写进去,其实是安康的洪水,是当时很大的一个新闻——洪灾,他把洪灾写进去,写了一个田晓霞式的人物,可他写的是一个报道的形式,有现实主义色彩。所以,路遥是一个具有强烈非虚构精神的作家,只是我们不这么看他而已。
4.新闻专业主义讲究客观、中立、平衡,写新闻消息要求5W1H这样要素,而非虚构大量采用文学笔法,这两种不同的写法哪个更接近真实?
答:新闻专业主义主要针对新闻门类里的调查报道,是跟调查报道伴生的一个概念。调查报道要求事实严禁,逻辑严密,能够证伪,但是到了特稿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特稿一般来讲,是不太注重新闻专业主义的。它那几个东西在特稿里面显的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个当然也是特稿眼下的一个问题,它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再是新闻专业主义追求的精确性,而在于对人性的更多的传达,体裁变了,不太像新闻了。
但就我个人来说,我是调查记者出身,后来才转行去写特稿,我的体验是,一个好的特稿还是要有调查性的底子。它对人的生活,对人性的关注需要以对生活环境、生活材料非常深的把握,对社会的思考为前提。但现在一些特稿已经有意地回避这样一种现实中的矛盾,社会的关切。特稿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以《时尚先生》为代表,包括中青报“冰点”系列,它们的特稿已经冲着人性去了,有意识地回避了社会制度。这个东西我觉得是有问题的,后来你发现它对人性的探索也变成了套路,因为它回避了社会矛盾,回避了生活环境去写人性,最后必然就成了传统小说的似是而非。你介绍了他的生活环境,写了一些很细节的东西,但这些细节和人物生活的关系,不是真实的关系,是你看到的隐喻的关系,就像你看到他家里的东西,你觉得他跟他家庭的东西可以反映他心理,或者反映灵魂的东西,我就给它建构了一种象征隐喻的关系,而这可能并不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在生活中更多的不是象征和隐喻,而是一种更真实的生活需求,我们生存受到的限制这样的本性的东西,象征和隐喻需要建立在生活的需求和限制之上,不能抽空这个根基。特稿不该单是追求这方面的东西,特稿追求的还是一种真实的生存经验,在这种经验上面去专注它的人性,而不是脱离经验。所以我个人觉得,在特稿的写作里面,新闻专业主义仍然是必要的。
一个简单的例子,庞麦郎的特稿为什么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就是没有遵循新闻专业主义。记者很有才华,语言感觉也非常的好,但问题是这个稿子不专业。因为你要写一个人,你需要更多地去了解他的生存环境,不光是他的日常,还有他的成长环境,他成长中遇到的各种制度性的问题,可是这个记者就是去跟庞麦郎相处了二十几个小时,号称是二十几个小时,也就是把她第一眼看到的写出来,其实只够写一篇访问,一个新闻现场,而她写了一个很有深度的人物稿。这样就没有遵守新闻专业主义。
新闻专业主义要求你做到深入地客观地写生活的真实,而她这个是主观的,只是去庞麦郎房间看了下,把第一印象当成了庞麦郎的真实。如果你跟他待两天、待三天,如果你去他家乡看了,如果你了解跟他有关系的各种各样的一些人,你可能就会有一个更真实的理解。而现在只是一个第一观感,而你把第一观感用你的感知,用语言去推演,就是没有办法建立人物与真实生活的联系,就只能通过文学手法,通过你的天赋来建立一种隐喻和象征,但庞麦郎的稿子就是充满了隐喻和象征,一些现场和生活的细节,隐喻庞麦郎的人性,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联想,这样一种联想不一定是对的,不一定是确切的,但它又用了这种笔调,看似是零度叙述,在这种零度背后隐藏着上帝视角,一种强烈的上帝视角,这是通过叙述来实现的。庞麦郎始终处于一个被叙述的地位,没有跟作者来进行同等的对话,作者也没办法跟他进行对话,她就看了这么点东西,把所有东西都写下来,努力通过这些东西来衍生出更多的意义,由此来影射庞麦郎的性格,庞麦郎的命运,所以她本来写不了那么多,但她用她的能力写出了比她本来看到的更多的东西,实际上这个稿子就变成虚假的了。它是一篇典型的特稿里没有遵循新闻专业主义的稿子。
前一段时间的《太平洋大逃杀》也有类似的问题。记者去采访的时候,他关心渔政的混乱,因为渔政的混乱造成了各色人等都可以上船,里面就有犯罪分子。最后他写的时候就是有意地回避了所有的关联,而去单纯地写船上的人和人性的变异。这样写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也有一种新闻专业主义的东西。这种人性的变异能够脱离中国远洋渔政来探索吗?这种封闭的空间是怎么来的,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让人性挤压的空间?我觉得需要去关注这个。而不是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密封舱,后来受不了了,开始压抑变形杀戮,我觉得这是一种讨巧的写法,这种写法在一天两天里可能获得成功,但是久了以后,会形成一种不好的东西,大家都学乖了,都不费力地去写这种东西。我知道还有另外一个记者,用了两年多的时间,采访了无数的人,同样还是这个事情,可能写了几十万字,但是它的影响力远远不如这篇特稿大。这篇稿子有意地突出了戏剧性,但是从对社会的关注度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包括魏玲的稿子《大兴安岭杀人事件》也是这样的,它有意地强调越来越紧张的“要杀人啦”,这种外来者的强烈的主观眼光,对事物的一种叙述的视角带进去。当然魏玲有别的更好的稿子,譬如《画地为牢》。我本人是不喜欢这样去单向度叙述的,就是我们不能去叙述、掌控它,而要与它对话,就是你在一篇稿子里,你要看到这个事物是个主体,而不是一个去叙述的客体。这是一种西方人在外围来写中国的手法。何伟已经很好了,他写中国人的时候是有意地想去评价,但是大多数还是用外国的笔调来写中国的现实,就会出现一种问题,最后它成了一种打量,成了一种对生活的描写,而实际上,一篇稿子你要跟当事人对话,要看得出来互相的交流。
新闻专业主义就是说我们要克制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在一开始去把握人家所有的真实,而是说我们知道自己有限的情况下,我们要保持一种谨慎的克制,我们只能写我们追求到的一部分东西,它实际上暗含了一种平等交流的态度,允许别人的自由,允许对真相反复的研讨,而这个一旦违背了新闻专业主义的时候,就变成一种似是而非的叙述方式,这就是眼下的特稿面临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个人写特稿的时候想努力回避这种东西,所以你说的新闻专业主义和非虚构写作,特稿也只是非虚构写作里的一个门类,如果是广义的非虚构写作,它可能是一个长期带有调研性质的东西,像是《中国在梁庄》,是长期的系列的关注。比如我写的《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它不是一下子完成的,是长时间的深入观察出来的,我觉得它是符合新闻专业主义的,它不是去追求新闻,它追求的是一种真实,但这种真实本身与新闻专业主义并不违背,但它已经脱离新闻范畴了,眼下说新闻专业主义和非虚构的关系,实际上是局限到特稿里面讲,它们交集的部分。再往前走,它可能是身份的交集,记者同时是非虚构作家,但体裁上是远远超出了新闻。
5.您在2007年以前一直恪守新闻与文学的界限,后来是什么影响了你,让你将文学的笔法用在新闻写作中去?
答:我这个界限的恪守实际上不止到2007年,实际上是到了2012年。因为我可能由于一些个人的心理作用,就是我觉得新闻是我的饭碗,我对它并没有太大的追求,我遵守新闻记者的一个职业要求,我个人是不太谈新闻理想的,我觉得我们要有一种职业的素养,做一个合格的新闻记者就够了。但文学对我个人来说就是一种终身的追求,我不希望把这两个事情混在一起,我担心我的新闻写得像文学,我的文学又写得像新闻,这样是很灾难性的。所以我在那么多年的文学写作里面,我很多年的写作不触及新闻写作的内容,我写的都是我的乡土,遥远的事情。我还没有把握去把我当下的经验用文学去表达出来,在没有这个自信之前,我不愿意轻易去超越这个界限。
6.你怎么看待当下非虚构写作在国内的兴起?你觉得兴起的原因是什么?
答:最大的一个背景,就是传统文学已经腐朽到一定程度了。先从文学方面说,由于作协体制和圈子化,他们已经没法触及真实的生活了,尤其是当下的生活,它们可能传达一些传统的经验,如莫言关于饥饿的写作。但是对当下来说,他们一旦写这种题材的时候就出问题了。因为他要遵守一种文学的套路,就是主人公一定要有某种特别性,他的人性要有曲折性,要有某种发展性,这样的东西才能叫小说,形成一个长度。就像一个绦虫一样,一定要有长度,人性的发展要有长度。而真实生活中,一个人的人性、生存可能是受到外界限制的,这个人的人性可能就没有那么长,很碎片化,嘎嘣一下就没了,很随机性,他的生活没有那么戏剧性,我们生活中就是这样琐碎、卑微的随机性,他也蕴含着人性价值,只是这种人性价值没有那么完整。而我们的长篇小说,包括一些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这个人性就不够用了。那怎么办,为了完成这么长的长度,就去虚构,虚添一些,只有那么一点货色,一点材料,如《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某一次死亡可能也能写出一篇长篇小说,可是有意义吗?你去把人家仅有的一点点真实的东西拉长,添加上你的想象,一些似是而非的很多技法,最后出来是离真实很远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多。
从文学的衰退、新闻的转型和社会独立写作的兴起,各种学科的交融,几个方面的因素合起来就出现了非虚构的东西。它大大冲破以往圈子里的文学这种规范,这样一种很小的圈子,它向各个方向发展,你可以看到,特稿这样的门类,调研性的门类,以及摄影师手记或者学术性很强的东西,它四面开花,突破了原来的小圈子。
7.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中,您写了那么多次死亡,在我的理解来看,您写死亡的时候是想对生者传达某种东西,您是怎么考虑的?
答:最初写死亡,对死亡的想法,当然跟我个人的经历也是有关系,我很早的时候就有一种死亡意识。就我大量写死亡的时候,并不是想写死亡本身,我实际上是借死亡这种契机来写生活,是九十九个人物的一生。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他们的死可能是他们比较少有的一个重要的事情,就以此为契机来把他们的一生浓缩进去,你找不到其他聚合的点可以把他们的一生浓缩进去,因为他们很普通,只能借死亡的契机来纪念他们。所以,其实是在写生,不仅是对生者作为借鉴,而是写这些逝者的生,你在里面看到的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死只是他们生活的一个阶段和环节。因为很多中国人,生前都太平凡,太卑下了,只有这么一个借助死亡的门径,把他们生存的重要性显露出来,否则都没有什么事情记录他们,他们没有重大的事件。
我本人对这种生死写了不少,如《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看起来是写生的,但结尾就是去墓地,还有一些各种各样的死亡。我觉得写的都是底层的人,必然会写到死亡,没有特别显赫的、优美的事情去写,你能够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他们死了。我想这跟我们的社会也有关系,我们的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一个生机勃勃的机会,他们生命都是这样的,慢慢地消逝了,我想,他们的这种看起来没有意义的消逝留下一些有意义的记录。所以,你就发现记录了很多死亡。海子的稿子,写得我后来休克了。那么一种语言的密度,以后写的所有稿子都达不到那个水准。
8.您当记者这么多年,记忆中最难进行的一次采访和最难下笔的一次写作经历是什么?
答:说“最”是比较难的。第一个应该是在新京报做SARS后骨坏死的调查,当时我还在清华大学上学,就每天骑一个破自行车去采访,很难的就是被一些人羞辱,自尊心有点受不了,那个时候就是心理上很难,但还是把它采下来了。现实上很难的应该是《走出马三家》,因为你去做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怎么下手,甚至有一种畏惧感,它是封闭的又很敏感,就不知道怎么办,自己也根本不知道怎么采,但是当时算是机缘吧,终于找到了内部的人,也找到了一个检察院的科长,都是机缘。有一次打的时遇到一个律师,他说,他们所里面有马三家的前任院长,所以真正开始做的时候也是有机缘帮助的,但刚开始的时候就有一种畏惧感,我觉得现在看来最难的还是《走出马三家》。写的话很难讲哪篇最难,如关于海子的稿子,写得我后来休克了,就是大脑有一种物理损伤,好像大脑皮层受损了,很久恢复不了,不是说疲劳,我有一周没法思考问题,没法思考任何问题,一想就头疼。后来再写其他东西的时候,语感衰退得很厉害,很久都找不回语感,因为没有能力去达到那么一种语言的密度,所以这就是很明显的一种损伤,甚至后来我发现,我以后写的所有稿子都达不到那个水准,好像是有个量,你把量用完了之后,再写就写不出那个水准了。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损伤很大。《走出马三家》也是这样,它那个材料很多,几个大袋子,我就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发呆,不知道如何把握,后来就逼着自己把材料一页页地再看一次,把所有的记录再翻一次,又花了两天才开始写,开始写了三四天以后写不下去了,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现象我不止一两次了,又只好待着,慢慢恢复了以后才开始写。每写一次特稿都是一次煎熬。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大凉山的,写到中间,突然头疼,没法写了,但又不能不写,就熬着,熬了好几天之后才勉勉强强写完。很煎熬。写的最难的还是《走出马三家》《血煤上的青苔》和《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这三篇是最难的。
9.能不能为非虚构写作爱好者推荐几本非虚构写作方面的书?
答:我个人很少看新闻学教材,也不喜欢看普利策奖的嘴贫教材,但如果是跟非虚构有关的,《梁庄》是非常好的。何伟的作品当然《江城》写得最好,前不久张赞波的《大路》,我觉得文学性上不是特别好,但是跟踪得比较细致。像《我的凉山兄弟》这样的学者的田野调查著作,有点偏向学术。我比较喜欢看一些语言比较好的作家的作品,如孙犁的作品,萧红的作品,这些作家的语言都很干净。
三 代表作品
《血煤上的青苔》
窗户闭着,窗外几乎看不出雪米子的飘落,如同十七年来这间屋子里的时间流逝。
从西安出发,穿过亚洲第二长的秦岭隧道,从安康上游的汉江水库入口,顺岚河上行两百来公里,一直往深处走,到达八仙镇。如果你以为到了世界的尽头,到王多权的家还得往里再走一段。他家在豹溪沟顶头自生桥的院子,在院子里是走到头的一家。别的矿工也和他一样深藏着。
因为他们是残废者,是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命运的被单收敛起来的人。
熬是第一项,就像制糖
十七年前,王多权在山西矿洞里遭遇了一个人的矿难,胸部以下的脊椎神经被逾吨重的煤块切断。离开现场之后,他的人生位置被定在了这间土屋的床铺上。
这是一个被消音的过程,没有镜头的聚焦,没有不惜一切代价抢险的场面,没有怒斥和追责,甚至没有温床一样的腐败。自然,也没有总理严令之下统一标准的赔偿。王多权在表哥的黑口子上干活,尚在赔本的表哥给了两万块钱,到家已经不剩下什么。那是一个人命行情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年代,死亡的代价不高,因此也容易使人想到死亡。何况,对一个残废的矿工来说,活着的成本是他看不到头的一个大数,甚至超过现在福布斯榜上首富们的资产。
王多权让母亲买安眠药,说是失眠。母亲去到镇上的药店,医生问了情形,告诉她,儿子要的不是睡眠。母亲开始提防,不让房子里出现带刃的东西,墙上的电线使她忧心忡忡。
王多权对母亲说,防,你防不住。死,有千条路。
即使只是用这条床单,即使只是用自己的牙齿,也能够自杀,这是王多权想好的。但是活下来却没有这么多条路。王多权想到了家里的一样土产——麻糖。糖是熬出来的,就和瘫痪在床上的后半生一样。前半生只有二十年,王多权上了初中,烧了两年木炭,谈了对象,虽苦犹甜;后半生只是受苦,要熬上多少年,才能尝到一丝苦中的甜味?
家里年年要熬麻糖。王多权也就一年年熬了下来。
对于在矿难中不幸地生存下来的矿工们来说,在所有生存要诀里,熬是第一项。
那场哑炮爆炸事故后,竹园沟的邹树礼在山西医院的病床上,熬过了最初的黑暗时期。是完全的黑暗,连人蒙上眼睛在黑暗里能够看到的那种光的斑点也看不见。像是从下井时的罐笼中不慎摔落,坠入一个永远也坠不到底的矿洞。
最初一个月,他总在想着摸索着下床,越过病房里另外一张床铺,攀上窗台,然后略微用力一跳,也就把黑暗一起坠毁了,像用力扔下一只热水瓶。
时间,只有时间,把黑暗熬炼得可以接受一些,让别的感觉生长出来。
熬制的过程太长,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来。在八仙镇街一间不起眼的卷闸门里,杨波已经在一张病床上躺了七年。七年没有让世事好转一些,小时候因为一场脑膜炎成了哑巴的杨波,无法对侍候的母亲表达他的焦躁,只能使劲抽烟和喝水。“心里火上来了,一夜要喝一电壶。”母亲秦万美说。杨波的腰眼上长了4个两寸宽、四寸长的褥疮。双腿变成了我们在乌干达难民照片上常常看到的两根骨头,和王多权或其他伙伴的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对下身毫无感觉,使他们敢于把这样的痛苦承担下来。虼蚤河的黄国林掀起被子,让我们看到他大腿上的疮口,已经深到骨头,塞着一坨卫生纸。“你怕不怕?”掀起被子之前他问。但我更多是被那股恶臭震住了。“肛门烂完了。”他说。
王多权曾说,十七年里想到死有千百次。“但现在已经熬了这么久,死的心情也淡了。”刚回家的时候,因为胃坏了倒苦水反酸水,水米不能进,家里给王多权买好了棺材,“冲一冲”。棺材进门之后,王多权的胃倒意外地好了起来,似乎在死亡门槛前打了个激灵,把迈过去的一条腿生生收了回来,不管以后还能走多远。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在竹园沟紧靠山坡一间老屋的床上,如今只有失去了双腿的刘光友一个人躺着,表兄三年前在这张床上上吊。表兄在冒顶中压断了尿管,身上没有干的时候。他虽然有双腿,却羡慕刘光友能坐在轮胎底子上,跟别的单身汉玩牌。摆脱不了的尿骚味,使他失去了熬下去的勇气。
针脚编织时间,大路边留着湿润
高章平在双河口大路边过了八年,以前是在山上的十年。
他有一所小房子,是用补偿款的最后1000元起的。那时卧床的高章平感到了真正的危机,母亲已经衰老得不能继续弄来柴水养活他,他像一条搁浅的船,在山顶上遇难,还捎上母亲。
之前在舅公的提示下,高章平学习康复,拉伸上身已经萎缩的筋脉,直到能够坐轮椅。这是一个疼痛被极度拉长了的过程,高章平一个人完成了。但是坐着轮椅在山上做不了什么。高章平向村委申请批一块地基,自己住到大路边上,做点小学生的生意,也能指望小朋友照顾。村里批给他一分河岸地。
但搬下来之后,小学校撤并了。高章平只能靠五保生活。由最初的一天1元,涨到后来的一年1000元,到1440元,到2400元,到去年的250元一个月。一条河能养活一河人,一滴水能养活一朵苔藓,高章平用两张钞票安排一年四季的用度,自己腌酸菜,烧天然气省煤块,用便宜五分钱的价格买米面,还出烟钱请人种了一个小菜园,拔菜时请过路人帮忙。
坐在轮椅上,高章平打理着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完全自理的一切:切菜煮饭,用大盆架在砖头上洗衣服,在篱笆上晾干,生炉子烧水,上下床,上厕所。厕所是大路边最干净的,便槽用一块石板盖住。
大小便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多年中高章平学会了掌握大便的时间,像所有长期卧床或坐轮椅的难友一样,他五六天才大便一次。小便终究不怎么能控制,只能记着少喝水,另外在衣服下面带着一根导尿管。外人看不到这根导尿管,小屋里也没有飘散着洗衣服的芬芳以外的气息,虽然这只是廉价洗衣粉的香味。晾在篱笆上的衣物也晒出了好闻的味儿。春天来了的话,这间河岸上的小屋气息会更加清新,有一些蒲公英在菜园里和路旁开起来,小屋看上去像最大的一朵。
王多权不能像高章平坐轮椅上厕所。但他把握住体内一种特殊的感觉,得知大便的时间,能够自己收拾。自从小学撤并,母亲带着小侄女去镇子上陪读,父亲在地里奔命,他必须学会自理。他用双手把自己萎缩的下肢翻过来,像少年时在山上炭窑里翻弄烧成的木炭。
大小便自理是一切尊严的门槛,那些绝望了的难友正是倒在了门槛外面,但过了槛并不意味着成功。躺倒之后被无限拉长的岁月,仅凭熬终究是熬不到头的,床头电视机或者收音机的所有节目接起来,也不能填充一生的长度。如果一个矿工在残废之后多少类似于正常人那样生活,那他一定有些另辟蹊径、遵循着一种持之以恒的灵感。
最初几年,母亲常陪伴在王多权床边纳鞋底,卧床三年之后,王多权开始学针线。起头是给赖在床头陪伴自己消磨寂寞的小侄女做一双小鞋垫,然后是鞋子,再一步开始赠送亲戚。王多权在上学时纳过铺盖,缝过扣眼,他的针线很快拿得出手了。那些缠枝花卉,随着在这张床上的岁月层叠,在他的想象中和针脚下变得越来越繁复,超出了母亲和普通纳鞋垫的人的程度。王多权的鞋垫开始有人买,从做工简单的几块钱一双,逐渐上升到几十块,直至卖出一百块一双的“天价”。
从去年开始,鞋垫的面积就容纳不下王多权的心思了。
他想到了面积更大、绣功更加复杂的十字绣。眼下王多权的床头上方悬着一幅未完工的十字绣,内容是“家和万事兴”,床里还收着一幅成品,画面是大朵簇拥的富态花朵,大约是“花开富贵”。开始十字绣之后,王多权很快进入了入迷状态。“晚上七八点开始,做七八个小时。白天12点做到下午5点。”他并没有给自己规定工时,但总是在一针一脚中织出又同时忘掉了时间。
没有人确切知道,邹树礼坚持的是什么。回到竹园沟以后,邹树礼用十九年时间,一点一点学会了从家务到坡上的农活,直到完全恢复失明以前的劳力。他的上坡时间是晚上11点,这大约是睡得最晚的人家熄灯的时间。夜晚不会增加他眼前黑暗的强度,寂静使摸到草木露水的感觉更真实。他在坡上一直干到凌晨四五点,当露珠浑圆成形,最勤快的邻居起床的时候,他回家休息,到中午12点再上坡,做到下午5点钟。
贝克特说,世界是一条用七天时间赶制的蹩脚裤子。竹园沟的地形,正像是一条溪沟岔开的两条裤腿。在长达十六年的黑夜里,邹树礼终于把这条裤子完全摸到了头,有些地方比睁着眼时更明白。他种着四亩来地和菜园,前几年还养着两头猪。养活自己之外,还补贴在镇上开食堂的儿子。
在竹园沟的山坡上,不少搬迁的人家土地已经荒废,邹树礼种植的玉米和魔芋,像是破旧裤子上新鲜的补丁。
爱要加上罪,父亲献出了鲜血
秦万美知道,儿子没有希望了,就像打了钢板的脊背烂出的洞,怎样也填不起来。
但是她要把自己全填进去,“还在一天,就照顾他一天”。以后的年月,则希望他的后人接得上,后人是眼下在上学前班的小孙子。
秦万美让媳妇承担白天的照顾,把繁重的晚上留给自己。架子床头连着儿子的床脚,床头上安了一个小灯,方便一夜三次起床为儿子翻身。
秦万美觉得,同样是哑巴的儿媳妇还没走的原因,是杨家当街的楼房,日常不断的零钱和自己的百般维持。
父母与残废儿子之间的关联,并不只是爱,倒像是加上了罪。去年一年,秦万美在街上两家小吃店义务刮土豆,得到土豆皮喂老屋里的猪。在医院工作的大儿子觉得她没事找事,秦万美却觉得这样心里畅快。今年秦万美的腿里长了骨刺,她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倒像是更能体会到儿子脊背里的感觉。
狮坪村二道沟口的刘云付,大儿子死于塌方,二儿子得了尘肺,刘云付侍候了他十年,去世时肺里只剩下一把黑心棉。幺儿子又在打工中出了车祸,落下脑震荡。刘云付是文化人,当过并村前的会计,但他逐渐认定自己属狗,就得按照一条狗的命运生活,失去所有的后人。这样想通了,刘云付觉得心安。
二道沟口院子的伙伴张成友和冉秀富在同一场冒顶中遇难,冉秀富的媳妇李小梅带着两个上小学的儿女和一笔欠账,改嫁给张成友的小弟弟张成义。“孩子有了新爸爸,也就不提往事了,再提就有影响。”冉的遗像也烧掉了,留在李小梅记忆中的,是在山西火葬场里冉秀富修整过的遗容,“红润润的,就像有喜色”。过年的时候,两个孩子由继父带着去给生父上坟,李小梅不便在场。
王多权那年去山西是为了挣钱结婚,出事之后,未婚妻嫁给了王多权的弟弟。但因为家里负担太大,终究改嫁他人,留下了小侄女。弟弟和王多权一样人才出众,不乏女孩子喜欢,但她们却难以面对家里一张床铺的现实。
在她们之先,世界对这张床扭过了头去。
王多权卧床之后,多年里没有办到残疾证,镇民政科的人说,这个证没有意义。汶川地震的时候,王多权给民政局写信,要求捐献鞋垫和反映低保的事,民政局领导来了一趟,送给王多权一辆轮椅。
但王多权仍旧没有拿到低保。低保金被移为工龄补助,由往年的村干部领取。一个镇上的能人说,低保也是看能力,就是应该由他这样的人得。
石水沟夏秉强的两个儿子先后在山西井下死去,一个儿子得病死亡,86岁的她自称“所有亲人都死干净了”,却没有领到低保,村上认为她大儿子六年前的事故赶上了好政策,赔得多。大儿媳妇刘厚碧说,这笔赔偿都被儿子用于起房子了,婆婆和她自己的口食,都只能靠她一个人在地里奔。
乡人说,八仙镇山高苦寒,土地养不活人,除出门打工别无活路。李小梅的现任丈夫依旧在下矿,眼下辍学的儿子又进了铜川的煤窑。除了多嘱咐两句小心,李小梅做不了更多的什么。煤改至今,很多人仍旧在老乡、亲属开的黑口子里下矿,每年开春出去的人,总有一些没有完整地回来,变成了灰,或者失去了四肢神经。每一条山坳里都埋着遇难的骨灰,每座老屋的床铺上,都可能躺着慢性死亡的身体。人口不到3万人的八仙镇,隐藏着上千座矿工的坟墓和上百名残废的矿工。
他们的亲人也成了落伍者。落伍者的数目不少于前行的人群,却像绵绵的青苔铺地,没有醒目的机会。
开春了,青苔无声地修复着这个世界。但煤灰仍旧无处不在,渗进了遇难矿工们的骨灰里,邹树礼的脸上,和尘肺病人的胸中。但已经看不出怵目的鲜血,没有什么比血更新鲜又易于陈旧的了。
但远离矿难的现场,仍有地方在流血。夏秉强的二儿媳在丈夫遇难后,跟着男人们一起抬石头挣钱,因为个子矮,被顺杠子滑下来的石头压死了。去年夏天,因为想在屋旁砌一口井,熬出更好的麻糖,王多权的父亲花费了整个春天,从河里背沙和水泥上坡,一个人砌好了一口水泥井。水井封盖的当天晚上,父亲为从学校回来的母亲和小侄女做好了晚饭,突然说胸口发甜,似乎是提前尝到了熬成的麻糖滋味,接着大口的血喷涌出来。王多权只能听见小侄女惊慌的呼叫和父亲一声声更微弱的回答。等到母亲喊人回来,父亲已没有了呼吸,他的胸前和四周,洒满了最后的热血,像一个矿难现场。
那天王多权感到,父亲是把所有的血献给了自己,使他再也不敢想到死亡。
短评
袁凌的非虚构写作主要是三个类型,第一个类型,从事调查性报道,关于汶川的报道,关于北京SARS、关于股骨头坏死的报道,这些报道非常严谨,非常精确;第二个类型以“马三家”“守夜人高华”以及关于海子的特稿为代表。相比于调查性报道来说,特稿更多地具有文学性;第三个类型是以《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为代表的非虚构图书写作,应该讲,它的文学性更强。
袁凌被称作“文字世界的手艺人”,《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采用时下流行的“非虚构”概念,主题是写作死亡故事。在袁凌亲历的九十九次死亡中,有一草一木,有社会名流,有儿时乡亲,也有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袁凌记录下了这些小人物的死,同时更本质地追述着他们的生命历程。《青苔不会消失》收录了袁凌从事特稿写作多年的12篇作品,关注的依然是底层人物的生活与命运。这12个底层人物的故事被分为“卑微者”“出生地”和“生死课”三部分。他书写了因矿难残疾瘫痪在床的矿工、靠着小生意依附在北京的“局外人”、在湘西侗寨相依为命的祖孙俩、沂蒙山区的留守老人、在边境村庄被地雷炸断双腿的妇女、大凉山的艾滋病患者、受水污染、砷污染影响的村民等,这些人物大多普通无名,生死无录,袁凌用自己的文字为他们立下可被铭记的传记。
袁凌认为,新闻领域里面,新闻特稿一个还在探索的问题,针对它大家可能会有很多思考。譬如说,特稿到底在关注什么。一个调查报告要关注的是这个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调查要足够翔实,通过内在逻辑的支撑,能够把真相用一个合适的结构把它层层剖析出来。特稿关注的是人的存在,或者说关注的是人性,因为人性是跟我们的生存机遇联系在一起的同时又受到它的制约。与特稿相比,非虚构的写作更自由,在素材不够的情况下,更容易表达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状态。袁凌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既能写普通的新闻稿件,也能写调查报告,能写特稿,能写独立的非虚构写作,甚至还有能力做一场长期的调研项目。非虚构写作关注的是人性永恒性的东西,一种人类行为的模式,所以它的时效性更远。同时因为非虚构具有社会调研性质,寻找更长远的东西,所以在这个方面我们要继续探索,克服非虚构写作不如传统文学的弊病。
作家李海鹏说:“拙劣的新闻之所以拙劣,往往是因为它不够正确。如果一个记者缺乏好奇心、理解力贫乏、对他人的境遇冷漠、习惯于人云亦云,那么即便他‘忠实’地记录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切事物,也只能做出肤浅的报道,不能呈现出事件的真实一面。”这个时代需要有情怀有技巧的记者,更需要有思想的作家,不但帮助我们还原事情的真相,而且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所处的社会,所存在的世界。袁凌不仅是文字世界的“手艺人”,还是一位文字世界的“思想家”。
四 作品列表
著作:
1.袁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2.袁凌:《我们的命是那么土》,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3.袁凌:《青苔不会消失》,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
4.袁凌:《从出生地开始》,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