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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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讲习录》序

——兼谈“新经学”的研究方法

我们学习中国古代经典,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很多经典,篇幅不长,少则两千字,多不过几万字。而其格言警句俯拾即是,脍炙人口,以至传承至今达几千年。而今日之论文动辄万言,著作几十万字、几百万字者比比皆是,洋洋大观。然而你去读它,大多卑之无甚高论,可传世者极少。以致有学者自嘲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古今著作何以有这样大的差距?这是因为古人志在“求道”,其著述是对“天道”“人道”的体认,而今天很多学人把著述当作获取学位、职称的“敲门砖”,门敲开了,砖也就没用了。所以,我觉得我们要对古人的经典深入研究,汲取其智慧,琢磨其方法。

近年我在岳麓书院给硕、博士生讲授儒家经典,先是于2012年讲《易经》,讲稿《易经讲演录》于次年在中华书局出版。其后于2014年讲《诗经》,讲稿《诗经讲演录》于2016年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这两次讲演都由我一人主讲。

2015年讲《论语》,换了讲授方式。我先做一个示范,用两堂课的时间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并讲我是采用什么方法来研读的。我随即要求同学们按照我的方法,从《论语》中选出一句名言,考察历代学者对它作过何种解释,探讨它所蕴含的哲学道理,思考它对现代社会有何种意义,要学生写出8000—12000字的讲稿,在课堂上宣讲,然后由老师和同学加以评论,提出修改意见。令我特别感到欣慰的是,参加学习的二十几位硕、博士生都做得非常好。其中有三篇论文在全国性的高校征文比赛中获得大奖。其后,我们将讲稿加以汇集编辑,就是这部《论语讲习录》。

这部讲习录共有20讲。这20讲所援引的《论语》注本及相关古籍种类将近三百部之多。当然,《论语》的思想并不是这20讲所能涵盖的。但就《论语》中一句名言所作的讨论而言,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做法是很有广度和深度的,也是很有意义的。也因此,我们所做的这个新的尝试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同时我也有理由相信,如果今后经学研究沿着这个路子发展下去,无疑将会开显出一个现代“新经学”的壮观局面。

下面是我在《论语》开课时讲演的主要内容,其中大致介绍了《论语》其书及其注本情况,提出了“新经学”的概念和研究方法。

一 《论语》其书及其历代注本

我们研读《论语》,首先要对《论语》其书及其历代注本有个大致的了解。《论语》这部书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是记录中国的大圣人——孔子言行的最直接而可信的资料。1978年,我读研究生时,曾问邱汉生先生:“《论语》之外,还有许多文献,如《中庸》《表记》《缁衣》《孔子集语》等文献大量引用孔子的话,可否当作研究孔子的资料?”邱先生对我说:“研究孔子,主要还是靠《论语》的资料。”

《论语》这部书由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结集而成,成书年代大约在战国初期。《孟子》中引用孔子的话,大多出自《论语》,说明此书在战国中期已经流行。

秦始皇焚书,《论语》当然也在焚禁之列。西汉时,《论语》有三个原始传本,在齐地流行的叫《齐论语》,在鲁地流行的叫《鲁论语》,汉景帝末年又在孔子旧宅屋壁中发现一部《古论语》。这几个传本大同小异。汉元帝时,安昌侯张禹做太子(即后来的汉成帝)的老师,教他《论语》。张禹以《鲁论语》为基础,用《齐论语》加以校正,而成一个新传本。这个新传本很快在社会上流行开来,被称为“张侯《论》”。到了东汉时,大经学家郑玄又将《鲁论语》《齐论语》和《古论语》加以合校和统一,并在此基础上作《论语注》。郑玄遍注群经,《论语注》是其中之一。

魏晋时代的学者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迷信权威。他们对郑玄经学的“一统天下”很不服气,纷纷重注经典,向郑学发起挑战。王肃撰《三礼注》,以挑战郑玄的《三礼注》;王弼撰《周易注》,以挑战郑玄的《周易注》;何晏撰《论语集解》,以挑战郑玄的《论语注》。其后,晋代杜预撰《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以挑战服虔的《春秋左氏解谊》。其实服虔之学也是郑学。郑学与非郑学的竞争,一直持续到宋初,互有胜负。胜负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哪一家注本最后被选为官学定本。入选者继续传承下去,而落选者后来大都失传了。20世纪初,人们在敦煌藏经洞和吐鲁番古代遗址发现了唐写本的6件《论语郑氏注》残卷,王素先生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于1991年在文物出版社出版,这部书有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可以帮助我们做何晏《论语集解》与郑玄《论语注》的比较研究。我的学生禹菲正是以此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初步研究发现,何晏的《论语集解》明显要比郑玄的《论语注》好。

这里,不拟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我只是要说明,为什么大经学家郑玄撰有《论语注》之后,何晏执意要做一部《论语集解》。

传世的《论语》注本,当以何晏的《论语集解》为最早。这部书选择汉魏时期八家注释,这八家是:孔安国、马融、包咸、周氏、郑玄、王肃、陈群、周生烈,加上何晏自己,共有九家之说。何晏单注本的《论语集解》早已失传,流传后世的都是注、疏合编的《论语集解》本。第一个为何晏《论语集解》作疏的是南朝梁代的皇侃,其书名叫《论语集解义疏》。这部书在中国曾失传千余年,到了清代乾隆时期才又从日本传回来,经过鉴定是真本,现在看也很有价值。到了北宋,邢昺又为《论语集解》作疏,其书名叫《论语注疏》(或《论语正义》)。这部书被收在后人编的《十三经注疏》中。《论语》何晏集解、邢昺疏,代表了汉唐经学的观点。邢昺虽然是北宋初期人,但他所代表的是汉唐经学,不是宋代经学。

宋代以后,由于印刷术的发明,儒家经书很快在社会上普及开来,读经解经的人都很多。当时关于《论语》的解释,大家公认讲得最好的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中的《论语集注》。此书所集各家之注,主要是二程及其弟子的见解,再加上朱熹自己的解释。关于儒学各部经典,宋人都有其代表性注本。与汉唐儒者重视训诂制度不同,宋人更重视经典中蕴含的哲学义理。

到了清代,学者回归汉唐经学。相比于汉唐经学的十三经注疏而言,清学也有其注疏十三经的代表性著作。其中关于《论语》的代表性注本,就是刘宝楠的《论语正义》。

汉唐学者的经典注疏,经历了上千年的传承,宋代学者的经典注疏也经历了数百年的传承。在经学传承的过程中,学者已经对之有较充分的了解。清代的各经注疏,有的刚刚做完,有的还没来得及做完,国内政治文化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后学术界对于清人注疏十三经的成果,未能经历一个充分了解和消化的过程。后人也没有相应的学识去认知和评价它。这就需要我们加强学习和研究。

关于《论语》的注疏,我在这里仅仅举出了何晏、皇侃、邢昺、朱熹、刘宝楠等人的注解本。这些注解本分别代表汉学、宋学和清学的最高水平。其中,何晏、邢昺、朱熹的注本都是官定注本。以前流行的看法认为,官定注本反映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由此便认为它不好。事实正好相反,正因为它代表了当时学术的最高水平,它才被作为官定注本。从经学研究的角度而言,我们应该首先关注的就是反映其时代最高水平的代表作。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承认,历史上关于《论语》的注本还有许许多多,各有优点,各具特色。它们的优点和特色不应被埋没。朱彝尊的《经义考》所提到的《论语》注本不下350种。然而这个数目只是历史上众多注本的“冰山之一角”。近来,我读王学泰先生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一百人心中有一百种读法——说说〈论语〉的几个注本》(《中华读书报》2007年5月16日第9版)。他说,1916年日本学者林泰辅刊行的《〈论语〉年谱》,著录了《论语》注本3000余种。他又说,历来的《论语》注本可分两大类:一是阐释经义,辅导阅读;一是借注释《论语》以发挥自己的思想,这就是常说的“六经注我”。他举出6种注解《论语》的著作:康有为的《论语注》;杨树达的《论语疏证》;台湾林觥顺的《论语我读》;台湾程石泉的《论语读训》;姚式川的《论语体认》;赵纪彬的《论语新探》。而各书所举之例,多为“别解”。其意不是说,这6本书堪作读者学习《论语》的“辅导阅读”书,而似乎只是要证明“一百人心中有一百种读法”。

王学泰先生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我们做经典诠释,有一种带有悖论式的追求,即追求作者的原意。但中国的墨子、韩非,以及西哲伽达默尔都认为“作者的原意不可知”。如果“作者的原意不可知”,那你凭什么“阐释经义”呢?伽达默尔的回答是各种不同解释的“视域的融合”。这也就是说,在你关注经义所谓的“正解”的同时,也要参考和比较各种不同的“别解”。

以上大致介绍了《论语》其书以及历史上的注本。现当代关于《论语》的注解本也有很多,其中有不少很好的注本,如钱穆的《论语新解》、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李泽厚的《论语今读》等。但是限于注释的体例,《论语》中很多名言警句,未能充分地研究和讨论。我们今天不再作这样的注本,而要开创一个古来从未有过的体例,从《论语》中选出若干名言警句,每一名言警句写出8000—12000字的讲稿。这种文章怎么做呢?我们下面就来讨论这个问题。

二 “新经学”概念的提出

关于经典的注释,无论《论语》也好,其他经典也好,都受到注疏体例的限制。注解一句经文,不能像我们这样,要作8000—12000字的长篇大论。如果这样,那整部书就没法读了。

传统的“笺注体”要求“简当而无浮义”,即注文要简洁恰当,而无浮诞之语。可是,笺注中的话,当时人还能理解,到后来人们就不理解了。这就需要对“笺注”再加解释,因此,南北朝以后经学家创造了一种“义疏体”,“义”即“经义”,“疏”即“疏通”,对经注作进一步串讲和疏解。“义疏体”要求“详正而无剩义”,即对经注文义的解说周详明正,而能通贯其大义。

但经典注疏不过是理解经典文本的一种手段,对那些蕴含深刻哲理的名言警句而言,这种简单注疏的方式是远远不够的。中国古代经典,文字简严,有所谓“微言大义”之说,这就留下了巨大的诠释空间,引起后世广泛而深入的讨论。

表面上看来,经学总是围绕经典文本翻来覆去地做出解释。但是,不要因此而误解经学是一门保守复古的学问。其实,经学也是与时俱进的,每一个时代经学家都会对经典作出新的解释。但经学有一个特点,就是它守护底线,比如“仁义礼智信”等基本价值,一代一代接着讲,不能放弃。在这个基础上才可以与时俱进。

既然经典诠释是一门与时俱进的学问,这就需要我们对历代的经典解释加以汇集和整理:一方面对前人的研究做一个总结;另一方面对今人的思想有所启迪。所以,现在有志于发展和研究经学的人要有一个新理路、新方法。这个新理路、新方法,我们可以用“新经学”来概括。

“新经学”与传统经学是相对的概念。谈经学,首先要以传统经学为基础,不能脱离传统经学的学术规范来标榜“新经学”。但“经以载道”,经学的目的在于传承中华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并服务于其时代。今日中国随着世界大潮已进入了全新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经学当然也要有新的发展,新的面貌。因而建设“新经学”,便是今后经学界同仁共同努力的方向。

“新经学”的想法,也许要追溯到梁启超。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谈到“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对乾嘉学风颇有微词,因而提出一种模糊的“新经学”的想法,他说:“平心论之,清代风尚所趋,人人争言经学,诚不免汉人‘碎义逃难’‘说三字至二十余万言’之弊,……依我看,这种成绩只好存起来,算做一代学术的掌故。至于整理经学,还要重新辟一条路”(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1990年11月版,第203页)。至于怎样“重新辟一条路”,当时梁启超并未提出具体方法。后来梁启超又提出做学问要小题大做,做“窄而深”的研究。

从20世纪末开始,我心里一直就存有建设“新经学”的构想,这个构想写在《经学思想研究的新方向及其相关问题》一文中,此文后来成了《中国经学思想史》一书的《序言》。我所理解的“新经学”,是把经学作为价值观传承的载体来看待的。《序言》开篇即说:

经学是中国文化的根干,这是因为由它反映了中国文化的价值体系。生活于某一社会共同体的民族都有一定的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通过文字形式表现出来,便被视为该民族最具代表性的经典。……以往的经学研究,着眼于记叙经学发生、传承、演变的过程……但是,更重要的问题是,经学所赖以产生的历史条件和社会需要是什么?推动经学发展的持续的历史动力是什么?它所反映的仅仅是统治阶级的权力意志,抑或也是社会共同体价值规范的反映?我们的目标不是把经学当作一种古董知识来了解,而是通过经典诠释来透视其时代的精神和灵魂;不只是对经学演变的历史轨迹作跟踪式的记叙,而是对经学演变的历史原因作出解释;不只是流连那汗牛充栋的经注的书面意义,而是把它当作中国古代价值理想的思想脉动来理解。

我后来所承担的经学研究课题,都是秉持这样一种理念来进行研究的。我对经学的研究,与传统经学有很大不同。这个不同主要在于:我在做经学研究课题时,特别注意发掘其中所蕴含的价值和意义。

三 “新经学”的研究方法

从前禅宗大师曾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里的“金针”指的是方法和秘诀。禅师是不轻易将禅宗秘诀教给别人的。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方法,方法对了,事半功倍,方法不对,事倍功半。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都是方法。做学问也不例外,要善于发现方法,总结方法,掌握方法。过去一些当师傅的不愿把“金针”传给别人,是因为过去流行一种观念,叫“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其实,这不是儒家的理念。孔子曾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孔子毫无保留地将学问和治学方法传授给学生。我教学生也从来不保守,常常是在第一时间先教给学生治学方法,目的是让大家少走弯路。下面先来讲一下我所总结的“新经学”研究方法。

(一)独具只眼,以微见著。研究方法服务于我们的学术追求。前面讲到,我们是把经学作为价值观传承的载体来看待的。价值观不是简单的口号,它是需要人们的社会历史生活来印证的。因此,我们在处理经学史的一个个问题时就要独具只眼,以微见著。反映在学术课题的研究上,就常常表现为“小题大做”,以小见大。

这里我讲一个小故事:20世纪末,我在台湾大学文学系演讲《“文王演周易”新说》,历史系的阮芝生教授也来听讲。其后阮教授通过我的朋友夏长朴教授约我一起吃饭,我们聊得很投入。阮教授表示,很佩服我能就“文王演周易”这样一个题目讲得这样深入。阮芝生教授大概很喜欢这样的研究方式。他在台湾讲演“司马迁之心”,提出问题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那司马迁之心,有谁知道呢?他认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是千古第一书信,因而通过此书信来层层剖析“司马迁之心”。这一讲演在台湾学术界传为美谈。这次相聚,阮教授对我讲:“你们大陆学者做学问不规范啊!”这话挺重,我听后心里一惊,这不是给大陆学者“扣帽子”吗!于是便问:“您觉得哪里不规范呢?”他讲:论文字数太少了,一篇文章只写一万字,怎么能说深说透呢?他认为一篇文章至少三万字才能说深说透,写到三万字的论文才算规范。我向他解释:大陆学人很多,但学刊的容量却很小,一个人发了三万字,别人就发不了了。不像台湾,很多刊物一期就几篇文章。引证材料很多,论证也很充分。

后来我经常会想到阮芝生教授的话,认为写文章在字数上要过关。这不是说一篇文章一定要写到三万字。而是论证要充分,关键是要言之有物,不能泛泛而谈。若言之无物,五千字也会冗沓。

这里我以拙作《“文王演周易”新说》一文作例子,又以阮芝生《司马迁之心》一文作例子,是强调做学问要独具只眼,见微知著。

(二)善于使用电子数据库搜索资料。“新经学”的研究方法,要有可操作性。我们今天提出“新经学”的研究方法,首先得益于研究手段的“新”。李存山教授曾对我说:“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大学哲学系冯友兰教授有一部《四部备要》,张岱年教授有一部《四部丛刊》,被青年教师羡慕得不得了。”可是在今天电子数据信息时代,我们普通学生的电脑中,差不多都装有四库全书等大数据软件。大家可以快捷而方便地查找古籍资料。

当年,顾炎武、阎若璩、戴震、王念孙、王引之等考据学家的成绩是令人艳羡的。那些考据学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博闻强识,过目成诵。他们的大脑有点像今天的“电脑”。他们除了有这种过人的天赋外,还异常勤奋,他们的每一份考证成绩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阎若璩曾说,为了寻找“使功不如使过”典故的出处,曾费了二十年的时间。

类似的问题,当代人利用数据库信息技术很容易解决。利用数据库信息技术进行历史考证,被称作“E考证”。我对这种研究方法的尝试是从1992年开始的,那年刚刚开放大陆学者到台湾学术参访,我到台湾中研院作学术访问,参观史语所“二十五史”数据库,利用该数据库搜索有关“实学”的史料,从正史中搜出44条与“实学”直接相关的材料,后来我阅读“集”部文献,又搜集到100余条与“实学”直接相关的材料。我利用这两部分资料写出了《实学考辨》一文。在学术界,这可能是用“E考证”方法取得的最早的学术研究成果。“E考证”可以将我们带入较快、较深、较准确的研究,从那时我就尝到了甜头。

用电子数据库去搜集资料,其最大的特点是快而全。比如我讲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传统学人很难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去穷尽研究资料。而今天我们在电脑上搜索四库全书数据库,以及其他电子数据库,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穷尽研究资料。用方以智的话说,这叫“坐集千古之智”。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借助今天这种强大工具,即数据库信息技术,我们大家才能做到在较短的时间内,就经典中的一句名言警句作长篇大论。

但使用电子数据库也有几点值得注意之处:第一,用四库全书电子版搜索资料,要养成耐心的习惯,比如说一下搜索出几千条材料,不要被吓住,要一条一条耐心地看。第二,搜出来材料后,我建议先看后面的材料,从后往前看,“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后世的人一般说得更明白。

资料搜集好后,就是对资料的进一步阅读、取舍、标点、分类(我戏称之为“合并同类项”)。分类的方法视情况而定,比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首先把解释“人”的材料分作一类,“人”是专指贤哲学者,还是泛指所有人?再把解释“弘”的材料分作一类,“弘”是扩充、发展之意,还是含弘、包容之意?再把解释“道”的材料分作一类,“道”是指“普遍真理”,还是指“理论学说”?第一步就是弄清关于“人”“弘”“道”的字义解释。解经要逐字逐句解释,不要以为这很简单,学问要做在哪里呢?就是大家以为很平常的地方,你能发现不平常。要训练自己的思维,超凡脱俗,避免同别人重复。

以上所讲的是要善于利用“E考证”的优势,来解决资料搜集与训诂考证的问题。

(三)高屋建瓴的理论视角。对思想史研究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哲学义理的解释。这要考验你的哲学思维的素养,包括对中国哲学的素养、对西方哲学的素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素养,以及对现实社会政治生活的关照等。在理论的参照系方面,与传统的经学家相比,我们有更高的理论视野。但要注意的是,更高的理论视野,只有在你对传统学术充分了解的情况下才有用,否则容易犯“放空炮”的错误。

平时缺乏哲学思维的训练,缺乏对现实社会政治生活的关照,要深入进行“新经学”的学术研究是有困难的。如果你在这个方面有欠缺,就要在今后的学习研究中补课。

研究思想史,要善于给自己提出具有理论挑战性的问题。比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你可以提出“人何以能‘弘道’”?然后你去回答这个问题。你还可以用质疑的方式提出问题,孔子为什么提出“非道弘人”,难道一种伟大的理论学说不能帮助个人成长、使之成就大器吗?提出问题是对自己的理论挑战,你要能应对这个理论挑战。

(四)关于“现代意义”问题。有人可能会问,是否我们选定的每一个研究课题都要讲“现代意义”。那倒不一定。但是我们在筛选题目时,已经把有现代意义的题目优先考虑了。像我讲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格言,它就应该有其现代意义。有现代意义而不讲,岂不遗憾?

上面讲了我提出的“新经学”的研究方法:一是字义解释;二是哲学解释;三是现代意义。当然,“现代意义”问题不一定单独列出,也可以并在“哲学解释”中来谈,夹叙夹议。我以为,如果你对选定的《论语》名言,按这个程序做足了功课,那你就有可能在这个局部问题上“坐集千古之智”,超越前人的研究。

经学原本是一门繁难的学问,《汉书》曾说:“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我希望通过现在的学习和训练,使同学们能较好、较快地掌握经学研究的方法。

以上所述主体内容是我在《论语》开课时的讲述,学生吴国龙根据录音整理,权为此书序言。

姜广辉

于千年学府岳麓书院

2016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