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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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京话响音鼻化度的静态表现

第一节 北京话响音鼻化度的初步分析

引言

鼻音(nasal)和鼻化(nasalization)是语言中受到广泛关注的现象之一。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曾举行过鼻音、鼻化的讨论会,出版有专题论文集。研究者们对鼻音、鼻化的共性现象,鼻音本身的声学特性等方面进行了很多研究,推进了对鼻音的认识。例如 J.J.Ohala 从生理、物理角度对鼻音模式进行了探讨;J.Wright 研究了元音鼻化在感知空间中的表现;H.Clumeck 使用光鼻仪(Nasograph)研究了不同语言发元音时软腭的变化情况;M.Ruhlen给出了鼻化元音的较多语言材料并对鼻化元音的历时演化情况进行了探讨;等等。[1]

一般认为,人们发鼻音时语音从鼻腔发出,发口音时语音从口腔发出。这只是一种粗略的、定性的说法。实际上,口腔和鼻腔是相互关联的,发口音时有鼻腔通道的作用,发鼻音时也有口腔通道的作用。我们对语音的感知实际上包含了口腔和鼻腔共同作用发出的声音的综合效应。那么口腔通道和鼻腔通道在发音中各自具有怎样的作用,其表现又如何呢?

本实验使用鼻音计(Nasometer)对北京话单字音中响音(包括辅音和元音)的鼻化度进行初步研究。

一 实验说明

(一)语料

本章所用的发音表为汉语普通话单音节字表。音节中的声母包括塞音、擦音、塞擦音以及流音/m/、/n/、/l/、/r/等。音节中的韵母包括单元音韵母、复元音韵母以及带鼻音韵母。按普通话的声韵拼合关系组成各种音节(发音表这里从略)。

发音人为一名男性青年,年龄22岁,生长于北京,父母均为北京人。发音人口音纯正,无口鼻咽疾病。发音人用自然语速朗读发音字表进行录音。

录音在语音实验室进行。发音人戴上鼻音计的口鼻分音装置,有一块隔板挡在口与鼻之间,将口腔声音与鼻腔声音分开。录音时鼻音计分为口、鼻两个通道同步进行采样获取语音。同时另外进行同步的普通声学录音,以满足做相关分析的需要。

(二)分析处理

使用美国 Kay公司生产的 NasometerⅡ6400鼻音计,利用口鼻分音装置,分别对口音和鼻音能量进行采样,并进行相关计算分析。鼻音计能够自动测算口音能量及鼻音能量,实时计算并显示鼻化度(Nasalance)曲线的图形。

鼻化度就是语音发音时鼻音化的程度。鼻化度的数值称为N 值。N值的计算公式为:

N=100×n/(n+o)

其中 n表示鼻音能量(nasal acoustic energy),o 表示口音能量(oral acoustic energy)。此公式实际上表示的是鼻音能量在整个口音、鼻音能量之和中所占的比例。计算出的数值在0—100之间,数值越大,表明鼻音能量越强,鼻化度越高;反之则鼻音能量越弱,鼻化度越低。鼻化度曲线是在以鼻化度为纵轴(标度在0—100之间)、时间为横轴的二维平面图中显示的由鼻化度数据样点连成的曲线。图2—1是发音人“娘 niánɡ[niaŋ]”的鼻化度曲线。

在图2—1中,起点处曲线很高,随后逐渐降低,到谷底后又逐渐升高。这反映出发音时从鼻音能量很高的声母/n/到鼻音能量较低的元音/i/、/a/再到鼻音能量很高的韵尾/ŋ/的鼻化度变化情况。图形中的谷值表示鼻音能量较低,峰值表示鼻音能量较高。

鼻音计还能够按设定时间步长逐点显示鼻化度数据,也能进行一定的统计分析,例如计算一段语音的鼻化度平均值及相关数据。下文的统计分析利用鼻音计的相关功能以及社会科学统计分析软件包(SPSS 10.0)完成。

图2—1 鼻化度曲线示例(图例语音为“娘”)

二 声母的鼻化对比度

(一)鼻音声母和非鼻音浊声母的鼻化度

鼻音计采集的是声带振动条件下的语音能量数据,北京话的塞音、擦音、塞擦音都是不带音(voiceless)的辅音,发音时鼻音计采集不到语音能量,所以没有数据显示,也就没有鼻化曲线。这种情况就跟声调曲线一样,带音的部分就显示出曲线,不带音的部分就是空白段。因此,鼻化度主要表示的是声带音(voiced)部分的语音鼻化程度的大小。

北京话中鼻音声母有/m/、/n/,非鼻音浊声母有/l/、/r/,它们都可以归为流音声母。在北京话单音节录音语料中选取/m/、/n/、/l/、/r/各声母的稳定段进行测量,得到不同流音声母的鼻化度数据。原始数据较多,这里给出计算得到的N 值平均数据如表2—1所示。

表2—1 汉语北京话流音声母的鼻化度

从表2—1看来,两个鼻音声母的鼻化度均非常高,N 值在90左右,其中/n/比/m/的鼻化度略高,N 值相差2.6;两个非鼻音浊声母也有相当程度的鼻化度,N 值在20—30左右,其中/l/的鼻化度高于/r/,N 值相差8.5。

两个鼻音声母的N 值没有达到100,两个非鼻音浊声母的N 值也并非为0,说明鼻音与非鼻音的对立具有相对性。非鼻音浊声母具有相当程度的鼻化度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说明鼻化度并非为鼻辅音的发音所独有。

(二)声母的鼻化对比度

北京话辅音声母除去塞音、擦音、塞擦音这些不带音的声母之外,就是鼻音声母/m/、/n/和非鼻音浊声母/l/、/r/。根据表2—1数据做出声母的鼻化度对比图(见图2—2)。从图上看来,北京话声母的鼻音和非鼻音对立非常清晰明显。我们可以引入鼻化对比度的概念来进行量化的分析。

首先可以观察鼻音声母和非鼻音浊声母的总体鼻化对比度。北京话中的鼻音声母为/m/和/n/,计算这两个声母的鼻化度平均值为(88.7+91.3)/2=90。非鼻音浊声母为/l/和/r/,计算这两个声母的鼻化度平均值为(32.4+23.9)/2=28.2。可以看到,北京话中鼻音声母与非鼻音浊声母的鼻化对比度为90-28.2=61.8。这个数值表示的是一种语言(方言)中所有鼻音声母和非鼻音声母各自平均鼻化度的差值,显示了北京话中鼻音声母与非鼻音浊声母的总体鼻化对比度。它是对一种语言(方言中)鼻音声母和非鼻音声母总体对比特征的反映,是鼻音与非鼻音区分的重要标志。

图2—2 汉语北京话流音声母的鼻化度对比图

其次可以观察具体语音的鼻化对比度。为便于比较,一般都在相同或相近的发音部位上计算鼻化对比度。在北京话中,/n/与/l/、/r/发音部位接近(均用到舌尖部位),因此可以进行对比分析。计算/n/与/l/的鼻化度差值为91.3-32.4=58.9,这是/n/与/l/的鼻化对比度。计算/n/与/r/的鼻化度差值为91.3-23.9=67.4,这是/n/与/r/的鼻化对比度。可以看到/l/与/r/的鼻化对比度是不同的,/l/的鼻化度大于/r/的鼻化度。单个语音的鼻化对比度与总体的鼻化对比度具有联系,但是它们表现的意义有所不同。单个语音的鼻化对比度显示的是具体声母的特征,反映了不同声母的个体差异。单个语音的鼻化对比度是不同声母的重要量化标志。

从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鼻化对比度越大,鼻音跟非鼻音的区分越清晰,越明显;鼻化对比度越小,则鼻音跟非鼻音的区分越模糊,越含混,甚至有可能发生一定程度的音位合流现象。同一种语言或方言中的不同声母各有不同的鼻化对比度。在不同的语言和方言中,这种鼻化对比度也是会有个性差异的。

三 元音的内在鼻化度

(一)不同元音的鼻化度差异

一般认为,口音和鼻音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语音单位,然而实验表明口元音都具有不同程度的鼻化度。北京话有七个基础元音,即/a/、/i/、/u/、/y/、/ɤ/、/ɿ/、/ʅ/(“基础元音”,即能做单韵母的元音[2]),这里任意选取七个基础元音的鼻化曲线(其声母均为塞音、擦音或塞擦音),并放在一起作为示例(图2—3)。

图2—3 汉语北京话基础元音的鼻化度曲线

从上图可以看出,从舌面元音/a/、/i/、/u/到舌尖元音/ɿ/、/ʅ/,都没有鼻化度数值为0的情况。元音/a/的鼻化度曲线位置是最高的;而/ʅ/的位置是最低的。这是两种最典型的形式。其他元音的曲线位置都分布于/a/与/ʅ/二者之间。

上述元音所处的环境(前面的声母和后面的韵母)均没有鼻音出现,表明它们所具有的 N 值并不是受其他语音成分的影响而产生的。结合上面流音声母的情况来看,鼻化度虽然是鼻音能量大小的反映,但它也存在于非鼻音之中。换言之,存在不同程度的鼻化度实际上是各种语音的普遍现象。

(二)元音的内在鼻化度(intrinsic nasality)

我们对发音字表中塞音、擦音、塞擦音声母之后的所有单元音(也就是一级元音)的鼻化度进行了测量。流音/m/、/n/、/l/、/r/等可能会对后接元音的鼻化度产生较大影响,这里没有包括在内,留待另文讨论。测量时选取鼻化曲线稳定的段落进行取值,对所测得的数据分别计算各个一级元音的N 值平均值,得到结果列为表2—2。

表2—2 汉语北京话一级元音的鼻化度

从表2—2看来,元音/a/的鼻化度是最高的,达到36.2,远远高出其他元音。元音/ʅ/最低,只有3.0。这个结果与图2—3鼻化度曲线图形的直观表现是一致的。对于舌面元音,前低元音/a/的鼻化度最高,前高元音/i/、/y/的鼻化度较低;后元音/u/、/ɤ/的鼻化度最低。舌尖元音总体来看都较低,其中舌尖前元音/ɿ/略高于舌尖后元音/ʅ/。

如果将元音分为舌面元音和舌尖元音两类,那么对于舌面元音,舌位高低是主要的决定因素,对 N 值的变化影响较大;舌位前后是次要的因素,对N 值的变化影响较小。圆唇与否则对N 值的影响最小。总体看来,舌位越前、越低则鼻化度越高;舌位越后、越高则鼻化度越低。这种趋势是比较明显的。对于舌尖元音,则是舌尖前元音鼻化度略高于舌尖后元音。这跟舌面元音的表现一致。总结如下:

(1)高元音鼻化度较低,低元音鼻化度较高;

(2)前元音鼻化度较高,后元音鼻化度较低;

(3)舌尖元音鼻化度都比较低,二者差别不大。

由于这里测量的都是单元音韵母,声母没有鼻音存在,所以不同元音具有的鼻化度并不是由外界条件引起的,而是一种内在现象。我们把不同元音本身所具有的鼻化度称为元音的内在鼻化度(intrinsic nasality)。这正如不同元音具有各自的内在音高一样,是语音本身固有的一种现象。在不同的语言和方言中,元音的内在鼻化度应该具有共性的表现。

不同元音的内在鼻化度应该具有一定生理上的原因。发前、低元音时,口腔前部打开,肌肉控制主要发生在口腔前部位置,这时对口腔后部的控制较弱,软腭、小舌更容易自然下垂。而发后、高元音时,口腔前部打开较小,肌肉控制主要发生在口腔后部,气流正好从舌面后部和软腭之间的通道通过,这种状态更容易使软腭和小舌保持在目标位置。Moll[3]、Ohala[4]、Clumeck[5]等都曾通过实验研究指出“中、低元音在发音时软腭降低的可能性更大”[6]

(三)鼻音与口音的临界值与断裂带

在音素分析上,一般认为鼻音和口音是截然二分的。一个音要么是鼻音,要么是口音,二者处于两极。在区别特征分析中,雅可布逊、乔姆斯基、拉迪福吉德等提出的特征都有鼻音性(+nasal)/口音性(oral,或非鼻音性-nasal)的对立。[7]

从以上得到的声母和元音的鼻化度数值可以看到,鼻音和口音的区分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对的。在发音上鼻音和口音并不是简单的全有和全无的对立。鼻音的鼻化度并不是100,而口音的鼻化度也不是0。各种元音都具有各自的内在鼻化度。同时,在鼻音或口音内部,不同语音各自的鼻化度也都各有差异,例如鼻音/m/和/n/的鼻化度并不完全相等;元音/a/和/ʅ/的鼻化度则相差更大,达到30以上。鼻音、口音的区分是定性分析的结果;从定量分析的角度看,鼻音或非鼻音的鼻化度数据是各自在一定范围内分布的。

依据本章的初步数据,非鼻音方面,元音里的/a/鼻化度最高,为36.2;流音中的/l/鼻化度最高,为32.4。所以N 值40可以作为非鼻音的临界值。鼻音方面,/m/的鼻化度略低,也在88.7。因此 N 值80可以作为鼻音的临界值。鼻化度在40以下的音在听觉上很可能一般都听为非鼻音;而鼻化度在80以上的音一般都听为鼻音。实际上,语言听觉属于范畴感知(categorical perception),范畴感知常常会忽略较为次要的信息,而将感知对象纳入主观已经存在的范畴之中。[8]

从临界值的角度分析,非鼻音的 N 值在40以下,鼻音的 N 值在80以上。这样,在40和80之间有一个断裂带。这如同塞音的 VOT值一样,在不送气音和送气音之间存在约40毫秒以上的隔离带。[9]鼻音和非鼻音之间的断裂带达到 N 值40,这个区间很可能是鼻化元音以及其他特定的语音分布的范围。为此,我们又进行了下面的考察。

四 鼻化元音的鼻化度分布

(1)鼻化元音的鼻化度:北京话中没有鼻化元音,但是一般认为带鼻音韵尾的元音会受到韵尾的影响而发生鼻化现象。例如/an/中的元音会成为鼻化元音/ã/。在北京话中,两个舌尖元音/ɿ/、/ʅ/不能带鼻音韵尾。根据语料,我们选择带后鼻音的韵母,考察/aŋ/、/əŋ/、/iŋ/、/uŋ/和/yŋ/[10]五个韵母中元音的鼻化度。测量时选取元音鼻化的段落,计算得到 N 值平均值如表2—3所示。

表2—3 汉语北京话带鼻音韵尾元音的鼻化度

在带后鼻音韵尾的元音中,前、低元音/ã/的鼻化度最高,达到71.3;其次是中元音为50.4。以下依次是三个高元音,都在40以上。这里的数据与表2—2北京话一级元音的鼻化度有大致的对应关系,都是舌位较低的元音鼻化度较高。其中元音的鼻化度位次提高,是跟它在鼻音韵母中的发音比在单韵母中的发音舌位降低趋央[11]的变化有关。

(2)鼻音和非鼻音之间的连续性,上节曾提出鼻音与非鼻音的临界值分别为80和40。这里测得的鼻化元音 N 值都在40以上,80以下,正好位于鼻音和非鼻音的两个临界值之间。这说明鼻音和非鼻音的断裂带之间并不是空白区,鼻化元音作为鼻音和非鼻音之间的一类语音,正好分布在这个断裂带里。从定量分析的角度看,鼻音和口音处于两极,中间存在有一个鼻化度从高到低逐渐变化的连续统(continuum)。鼻音和非鼻音之间是一种连续状态。

(3)关于不同元音鼻化时的特点,王力先生曾讲过:“普通语音学证明,高元音不容易鼻化。”[12]冯颖雅(Fung)曾用口、鼻气流量的方法研究北京话和香港粤语单音节鼻韵母中的鼻化现象,认为“低元音最容易鼻音化”[13];北京话中从高元音向中元音到低元音,鼻化的比例逐步升高。这些结论与本节的实验结果是一致的。

根据对汉语方言中鼻音韵尾的消变情况进行的考察研究,一般认为鼻尾的消变与元音的高低相关,低元音后的鼻音韵尾更容易消变。[14][15][16]从本节得到的不同元音的鼻化程度来看,历时的演变情况与共时的表现是相互对应的。

(4)依据本节实验数据初步得出的鼻化度和断裂带数值,还有待于更多语言材料和实验的验证、完善。另外,如果能够从听觉方面得到证实,那将更加理想。

五 结语

本节利用鼻音计对汉语北京话单元音和流音声母的鼻化度进行了考察,得到了普通话四个流音声母和七个单元音及五个鼻化元音的鼻化度数据,并就相关问题进行了讨论,得到一些初步看法。

鼻化对比度的高低是鼻音声母与非鼻音浊声母之间的区分程度的重要表现。同一种语言或方言中的不同声母各有不同的鼻化对比度。在不同的语言和方言中,这种声母的鼻化对比度会表现出个性差异。

不同元音具有各自的内在鼻化度。内在鼻化度的高低与元音的舌位有关。舌位越低、越前,鼻化度越高;舌位越高、越后,鼻化度越低。元音的内在鼻化度是语音本身固有的一种现象。在不同的语言和方言中,元音的内在鼻化度应该具有共性的表现。

鼻音的鼻化度具有相对性。鼻音的临界值为N 值80左右,非鼻音的临界值在N 值40左右。在这两个临界值之间存在断裂带,鼻化元音的 N值分布在两个临界值之间。口音和鼻音在发音生理上并不是截然二分的,它们之间存在连续性。

考察语音的鼻化度,分析鼻音成分和口音成分各自的作用,对于深入了解语音的产生过程具有重要意义。本节的分析结果对于深入认识语音现象的内在规律有较大的参考价值,同时在语音病理矫治、语音工程研究方面也会有一定作用。通过鼻化度的表现考察语音的共时和历时变化,进行方言对比以及类型学分析等,我们将另文讨论。